梦之咒
2016-12-06
梦之咒
人们总以为凯奇对电影必然有深刻的解读,事实上每天放映电影的他对电影艺术的见解实在泛善可陈,尽管他干这行时日已然不短。他仅是个冷眼旁观者,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观望影院里每天上映的起起伏伏的剧情,来来往往的观众,那些或悲或喜的梦幻和情怀。有些观众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泛着蓝色荧光的缤纷莫测的大银幕,敏感多情的心们在离合悲欢的曲折故事中揉搓摔打,他们最终带着迷蒙的眼神和满足的心情恋恋不舍地离去。亦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游离在剧情之外,从头到尾或喋喋不休或愤愤不平或心不在焉,在片尾曲奏响、大幕合上后,不得不起身随着人群涌出大门,结束银幕内外或深或浅的期待。
这家“寄居”在大型商场的电影院很小,人手不多。老板要求凯奇在每天下班之后,帮着前台的丽莎盘点收益,同时统计一下每天哪些电影最为卖座,借此调整影片的上映次数和档期。那些不受欢迎的电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人儿,除了减少上映次数,还会被排到深夜或者上午,以便将黄金时间让给更易“吸金”的电影。凯奇不喜欢帮助丽莎,因为这耽误他自己的工作——除了放映电影,放映室的清洁工作也由他来完成。午夜场播完后,凯奇就得开始打扫。为了节约成本,放映室照例很狭小。凯奇小心翼翼地握着掸子和抹布,避免做卫生工作时碰坏室内珍贵的机器。不在工作状态的机器闭上了那只慧黠的眼睛,全身泛着幽暗的微光。观察孔外的放映室漆黑而寂静,唯有他手中的清洁用具发出沙沙的响动,仿佛旷野中凄厉的风声——独自置身于午夜的放映室,凯奇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丝线勒住,克制不住轻微的战栗和恐惧。
不过,凯奇对放映室并不反感,相反,他是如此喜欢,甚至痴迷这个幽蓝的密闭的只有他单独存在的空间。他并不像其他同事那样,在午夜场结束之后,偷偷放映几部自己喜欢的电影独自欣赏,他只爱享受这份与机器共处的、带着微微惊惧的、属于自己的宁静。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才是他到此工作的理由。
来影院工作之前,凯奇也曾与当时的女友一起来到这类成年人的造梦空间消磨时光。几十元的代价,换来两张与女友亲密相处的门票——湿漉漉的掌心、蜻蜓点水似的亲吻、电光火石般的心动,接着便陷入静默的黑暗,唯有彼此的鼻息咫尺天涯,充满梦境般的不真实感。看电影似乎是恋爱的必要程序,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女友都曾提出过看电影的要求。即便看电影的过程是形式大于内容——她们的嘴巴总在一刻不停地蠕动,可她们那涂着美丽眼影和胭脂唇彩的娇嫩面孔,总会随着剧情的转换而展现出真实又微妙的可爱表情。然而,那些电影如同那些女孩们,并未给凯奇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当电影散场,双方互道“晚安”回家之后,被浓浓困意萦绕的凯奇对着镜子刷牙洗脸时,往往已经记不起电影的情节或是女孩的长相。时光流转,伴着建筑工地的吆喝声、车间里行车的轰鸣、油迹斑斑的修车厂、烟熏火燎的酒店后厨房,还有深夜出租屋窗外忧郁的白月光,凯奇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光倏忽而过。他时而赚到一点钱,给家里寄去一些,却不知何时又会两手空空。他搬过几次家,以至于午夜梦回时,常常忘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他丢失过两部手机,里头有他新旧朋友包括女友的微信和电话,这意味着,他可能与他们永远失去了联系。可凯奇认为,生活其实并不糟糕,即便再依依不舍,他与她们也终将劳燕分飞。凯奇从未费心去打听她们或是他们的消息。离散,是他青春的底色和宿命;离散,也是这个城市城市最正常不过的情节——尤其,对他这样的浮萍而言。
二十二岁那年夏天,凯奇在一家大型超市做促销员,每天面对主妇们喋喋不休的追问,他不胜其烦。不过,灵活的上班时间,令他有充分的空闲带着在超市做暑期工的学生妹妹出去约会。柏油马路被烤得冒烟,丝毫没有影响凯奇玩乐的心情。他和新女友招了出租车,打算去新开的商场。他本想去看电影,可女友说那楼上有电动玩具城。刚上车那会儿,司机沉默不语地听着凯奇和女友的打情骂俏,直到快到目的地,司机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凯奇?凯奇有点犯愣。司机自我介绍,说跟凯奇在一个工地上工作过。
工地?
对啊。你不记得了?咱们哥儿几个晚上闲得慌,还一起去看过社区放映的露天电影,讲捉妖怪的。那妖怪还挺萌,逗得咱笑得不行不行的。
司机正努力为渐行渐远的往事寻找着坐标。
怔忪中的凯奇漂浮在时光的洪流中起起伏伏。他从未想过,浮皮潦草看过的电影居然以这种方式成为了过往生活的标注。安全网、起吊机、水泥、黄沙、烈日,磨破的手掌和膝盖、起泡的脚底和脸颊——逐渐冷却的往昔记忆随着滚滚热浪翻涌而来。
司机问:还记得阿进吗?工地上开吊车那个。
阿进?开吊车是好差事,是老板的亲戚才能干的活儿。凯奇眯起眼睛望向车窗外的日头,那个时候,当小工的凯奇觉得自己与阿进的距离,就像现在的他离太阳那么遥远。
司机继续喋喋不休:阿进死了。
什么时候?车里的空调开得凉丝丝的,凯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上个月。嗯,就是那个打离婚的大明星王啥主演的电影上映那会儿。我们几个旧工友联系不到你,就兀自去拜了拜他。总算是同事一场。
为什么?凯奇晕晕乎乎,他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被女友抢先问了。
嘿嘿,老板走了,阿进只能干别的。他年纪大了,干活儿不专心。工地上的活儿,怎么可以分神?一分神,就菜了。阿进死后,我们都不敢在工地干了。有的工友去快餐店端盘子,有的去做保安。我会开车,就干起了这个。唉,我们这些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只能混混日子。看样子你混得还不错?
嗯嗯嗯。凯奇敷衍着。他神色如常地付了钱,搂着女友去了商场电玩城。里头充斥着特有的噪音——游戏机的电子音乐和小屁孩儿们的嚎叫。年轻的女友看到跳舞机就像打了鸡血,马上跟着银幕上的幻影,跳踢踏舞一般来回扭动蹦跳。她边玩边喊,十分投入,机器差点随之摇摆起来。她身边围着几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杀马特小子,吹着口哨打着节拍,似乎跃跃欲试。
凯奇努力集中精力欣赏女友的舞姿,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她的面影模糊而遥远,渐渐与往事重叠,亦真亦幻,莫测难辨。那些曾经在他打工生涯中出现的人儿,如今散落在何方?回乡种地,还是嫁人生子?抑或是如同一滴水彻底融入城市的洋流。他不需探寻,亦能凭着想象,为他们有限的命运绘制一张图谱。眼前这个女孩,无论盛放或凋零,也终将如同他们一般远去。即便彼此的心灵和情感有过交集,也不得不重新启程,不断追逐、不断寻找新的寄托、新的安稳。即使赢得片刻安稳,也难免不安地凝望远方,随时准备迎接新的变化。而没有电影作为坐标的她,又将以怎样的方式在他的记忆中打下印痕?
凯奇深吸了几口气,纷乱的心绪无措而茫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适宜继续在此地久留,随即晃晃悠悠地向电梯走去。商场层数太多,他漫无目的地顺着电梯向下走去。六楼电梯口竖着成片的大幅电影海报,灯箱广告在后头闪烁个不停,爆米花的气味飘满整个楼层。一个小孩拿着把玩具宝剑,试图戳破悬挂在影院大厅里的彩色气球。在前台工作的女孩顾不上卖票,惊慌失措地跑出来阻止。那个女孩就是丽莎。
仿佛听到什么召唤,如入无人之境的凯奇走了过去。他穿过挤眉弄眼的灯箱、花枝招展的海报,绕过目瞪口呆的丽莎、调皮捣蛋的孩子、鱼贯入场的观众和多米诺骨牌似的座椅,站到了放映机前。大银幕上的电影世界永远神秘、遥远而疏离,凌驾在普通人的世界之上,空灵明净。凯奇失魂落魄的心仿佛被灵光穿过,迷茫混乱纷纷溃散:那些关于时光、关于爱情、关于红尘的光影传奇,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观众的一种寄情、一个梦境。明知任谁也无法摆脱命运的魔咒,然漂泊、慰藉、离别之后,生活依然需要继续,无处寄托的幻想、激情和脆弱需要承载,电影由此应运而生。它是人们心灵的麻醉剂、是入梦的咒语。
然而,一旦失去了鲜活的本质,电影便需要愈加复杂的戏剧冲突,愈发难以厘清的情感纠葛,更加华美空洞的恋爱模式来填补心灵的缺位。忘记过去却无法把握未来,唯有抓住现在,即使人已远、爱已不再,即使刹那静好中酝酿着新的动荡,银幕中的世界依然莺歌燕舞、精彩纷呈。
放映机默默不语,它那只幽蓝的眼睛似乎有洞穿一切的神力,人们为它悲伤为它狂喜,为它沮丧为它欢腾,而它却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地俯视着众生。凯奇的心狂跳起来,热血涌上大脑,前所未有的激情几乎将他击溃。他注视着它那幽蓝的眼神,冰冷而凛冽的光束变幻无常,可他知道它记得他,记得他的去与留,记得他的笑与泪,记得他的坚硬和柔软,记得他为了抵抗孤寂和无助,为了融入这钢筋水泥森林所做的一切努力。而从现在开始,他决定留在它身边,不再挣扎、不再追问、不再期许,不必理会开场与谢幕,不必在意欢呼与冷落。他只需要与它一样,用那只勘破所有虚虚实实、云遮雾绕的梦境的慧眼静静地凝望着世界。开机时轻微的噪声、播映时嘶嘶的电流声、或婉约或激昂的配乐声、明星的起落、票房的高低、周遭的冷暖、工友际遇还有那微茫而无出路的爱情——外界的所有都已退远,宇宙洪荒中唯有他与它。他知道,它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我来了。凯奇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