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尾四日
2016-12-06蒋述卓
文/蒋述卓
■ 散文|新写实
汕尾四日
文/蒋述卓
蒋述卓
广西灌阳县人。广东省作协主席。文学博士,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文艺学专业博士生导师。暨南大学原党委书记、副校长。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主席。著有《宗教艺术论》 《传媒时代的文学存在方式》 《诗词小札》等著作。
想象之中,汕尾与汕头一头一尾,汕尾总是一个居于海边的偏远的地方。其实,一旦踏入这片土地,了解它的历史、文化与现状,却觉得它离我们很近,并且是一块正在崛起的热土与希望之地。
从广州出发,坐大巴上高速,行时三个半小时左右,即抵达汕尾。今年的八月下旬,我随广东省作家协会采风团在汕尾度过了难忘的四日。虽然行色匆匆,但神奇、美丽而风姿多彩的汕尾却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第一日:寻找善美文化的遗痕。
上午从广州出发,中午抵达汕尾,稍事休整,下午即到汕尾城区采风。
坎下城,建于明代崇祯九年(1636年),原叫坎下寨,一面依山,三面环水。建有四门,东西南门临海,只有西门为水门,可供船只出入。寨里驻水师,设海防炮78门,垛口391个,是当时东南沿海最重要的海防城池之一。坎下城历经兵患,又遭风雨自然磨损,到今日已难见当年的雄风武貌,但抚摸那青苔漫布、坑点斑驳的残遗城墙,我似乎还能触摸到当年那些身穿铠甲守望海疆勇士们的热血胸膛,还能嗅到当年那腥风血雨的历史风烟。阳光透过城墙上大树的缝隙洒在墙体上,状若星辰,这让我对那些栉风沐雨、为国为民守卫一方土地的海防将士生起崇敬之情。他们是历史上的无名英雄,他们骄勇而善良的心灵就像这温暖的阳光照射着这片土地,培育了汕尾人民忠勇向善的品性。
从坎下城出来,穿行在有“百年商埠”之誉的三马路,沿着骑楼而行,我们遇见了金碧辉煌的关帝庙。这关帝庙也颇有历史。据说这里原来是海滩,当年的百姓抬坎下城关帝庙的关帝像巡游,游到此地则抬不动了,于是便在此修庙供奉。随着人烟旺盛,此地便成为了汕尾港商埠的发祥地。1950年因为城镇修路,关帝庙被拆除,到2010年随着城区对历史文化和民俗的尊重,关帝庙在原址退后几十米的地方重建。与隔海相望的台湾岛一样,关帝信仰是两岸尤其是沿海地区百姓的共同风俗。民间供奉关公,除了将关帝奉为财神,希望他能给人带来财运之外,还有更深层的文化原由,因为历史与文化上的关公也是忠勇诚信的化身。关公在沿海地区的出现,既是守疆卫土的心理需要,也是当地百姓对和平安定与一统江山的渴求。遥想昔日,百姓在进行贸易交流的同时,也到关帝庙烧香祭拜,无形中也会受到这种忠勇诚信文化的熏习。日积月累,这种文化便潜移默化为当地人民的集体无意识。
抵达品清湖畔凤山祖庙时,已近日暮时光。据记载,明末清初时,福建渔民为避风而漂泊到凤山,随着定居之人日多,便将他们供奉的海上保护神——妈祖带来了,于是形成了凤山妈祖庙。如今,凤山之顶塑造了一座高达16.83米的妈祖石像,而且一改福建地区将妈祖塑成中年妇女的风格,按民间的传说将她恢复到年青娇美、从容淡定的面容。传说中的妈祖乃民间穷苦女子,她有神奇功能,但都用这些功能为人民扶危济困、治病驱瘟。当海上渔民遭遇风浪无法识别归程时,她毅然点燃自己的茅屋充当灯塔,为遇难渔民指明方向。这种慈爱无私的博大胸襟感化了渔民,他们便渐渐将她神化,奉为保护神。尽管她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八年,但人民却将她供奉了几百年并永远珍藏在心中。
站在凤仪台上,眺望远处的天际,阳光从浓浓的暮云中像一帘瀑布似地倾泻下来,海面上点点归帆染上温润的色彩,静穆祥和。我在想,从五千年前的沙坑文化算起,汕尾人民就在此渔猎生息,此地的历史与文化也辈辈相传,人民的精神、智慧和创造力,让这片土地充满了深厚文化底蕴和生机活力。而善美之城的追求与打造,正是这座城市的文化动力和崛起之源。
第二日:探访历史人物的足迹。
这一日行程甚满,我们到海丰参观了海陆丰起义的革命圣地红宫红场并拜谒了彭湃故居,探访了海丰县城内的马思聪故居、位于公平镇的钟敬文广场以及梅陇镇马福兰村的丘东平故居。
红宫是1927年海丰人民在此召开县工农兵苏维埃代表大会成立海丰苏维埃政权的地方,是中国第一个红色政权的诞生之地。恰逢明年要在此举行纪念中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成立90周年的活动,红宫红场正在进行大修,多处地方关闭。但通过简易的临时展馆内展出的革命文物,如第一面农会会旗,第一面苏维埃政权的旗帜,第一部土地法规,第一部银行发行条例等等,我还是感受到了当时的海丰人民敢于打碎旧世界、创造新天地的敢为人先的精神。在龙津河畔的彭湃故居,肃立在高大浓密的树冠之下,我仿佛看到当年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彭湃在此向农民宣讲革命道理并当众烧毁自家田契的伟岸身影。得趣书室前,如今塑有六人农会的雕像,就是在此成立了以彭湃为会长的中国第一个农民协会,会员中就是那些目不识丁、连名字都是以数字来取名的当地农民。步入故居之内,就会见到彭湃母亲周凤那慈祥而又坚毅沉着的遗像,正是这位革命母亲将膝下的多名儿女都送上革命与抗日的前线。彭湃一家人正是在这位革命母亲的鼓励与支持下,胸怀天下大局、充满革命意志、心装大爱情怀相继走上革命道路的。
站在这座建于清末的仿西式建筑面前,看着从彭家门前缓缓流过的龙津河水,我在思考:究竟是什么强大的力量支撑与召唤着彭湃这位富家子弟起来组织革命?在革自己阶级的命的过程中彭湃难道就没有经历过艰苦而激烈的内心斗争吗?他在领导这场革命时就不怕得罪本地人、不考虑后果与将来吗?流经彭家门口的龙津水在见证着:彭湃的革命是值得的,没有这一代革命先驱的奉献与牺牲,就没有今日的幸福与安宁。彭湃们的革命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天下大众,他们在《共产党宣言》的精神召唤下,就是奔着一个坚定的理想——实现人人平等、实现共同富裕的共产主义理想而去。在他们心中,是没有个人担忧的。否则,你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全家都投入革命,前赴后继,为民众而战。
民间有俗语流传:天顶雷公,地上海陆丰。此语语焉不详,对它有着各种的解读。有人说这是专指海陆丰人的血性。我想,这自然有一定道理。如果当年的海陆丰起义中,没有这些敢于抗争、敢于打碎旧的枷锁力争自由平等的工农大众,又如何能造就这中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呢?但是,这难道仅仅指这一点吗?在参观过马思聪与丘东平故居以及钟敬文广场之后,在了解到海陆丰出了许许多多的著名人物如陈炯明、陈其尤、柯麟、马采、谢非、彭士禄、陈建华等等之后,我对此有了新的理解。雷公者,有震撼力、唤醒力之雷人也。正是这些著名人物,他们在某一领域有着创造力、感召力,才成为名声远播的杰出人才。他们正是地上的雷公。对他们的仰慕用“如雷贯耳”去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用智慧与胆识去创造创新,已经融入海陆丰人的日常生活,这在我步入海丰县城中山西路去探访马思聪故居的时候更强化了这一认识。中山西路原名幼石街,马思聪出生并在此度过他的少年时期。马思聪故居现标志为中山西路32号,那里还保留着昔日深宅院落的样子。上个世纪初,马家门前的街道是通往省城广州的必经之路,也是当地工匠云集、贸易频繁的街道。一个海边的小城,竟然孕育出这样一位十七岁就被誉为“音乐神童”和后来成为大师级的音乐巨匠,这让我不得不佩服马思聪父母的聪慧、开明与远见卓识。他们让一个幼小的儿童十一岁就跟随长兄马思齐赴法国留学了,这是需要极大勇气和胸怀才会有这种割舍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马思聪父母的割舍为中国赢得了大师。在当时重商崇官的环境下,学音乐大约是最无用的,但担任过广东省财政厅长的马思聪的父亲马宇航却毅然同意他的子女们去学最无用的东西,这又是一种什么文化理念在主导着他呢?我以为还是汕尾人的精明聪慧与精于制作的文化精神。想汕尾地区,山多海阔而地少,当地人把围海养殖和田地耕种都当作绣花一般对待,精耕细作,将它们侍弄得像艺术品。想起刚才路过的中山西路上,还保留着若干的铜匠、金银首饰打造匠、木匠、猪油糖等各种点心制作铺以及写对联、算生辰八字的铺子,这些制作者也都是可算得上匠人。那些精于木雕的手艺人就更是技高一筹,会让人高看的。这种延续已久的工匠精神在汕尾地区传承着,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汕尾文化。马思聪曾两度赴法国留学,在那里学习小提琴演奏和作曲,后来担任过中央音乐学院的首任院长,他创作的名曲如《思乡曲》、《塞外舞曲》、《西藏音诗》、《山林之歌》等至今还环绕在音乐学习者和爱好者的耳边。这与他的精心制作与演奏分不开。从宽泛的角度看,他的确是个手艺人,因为他获得了一门高级的手艺,比木雕师更高级的手艺,谁能说无用呢?从艺术的角度看,他又不是一般的手艺人,而是创造了音乐审美最高境界的艺术巨匠。工匠精神在艺术家那里的体现,就不仅仅是一种技艺和能力了,要成为巨匠还必须有高超的艺术才华,具有一定的思想高度、艺术感觉与审美意识。
从这样的沿海小城,走出这样一位艺术巨匠,绝不是偶然的。
告别马思聪故居时,我看到了院子门口种植的米兰,米兰开着小朵的花,不夸张,不艳丽,素净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这似乎在昭示着这位音乐巨匠的性格,他的名气不在庙堂,而在民间,他不是那种可以掀起巨响的雷公,却是一位在民族交响乐中擂起有艺术穿透力和表现力的鼓师,他的音乐将伴随着中华民族迈向复兴的节奏而经久不息。
第三日:寻访红色之“神”。
汕尾民间有说法,说是到海丰看人,到陆丰看神。因为海丰出大人物多,陆丰有玄武庙,是佛道二神俱拜的香火旺地。我们到此,自然不是求佛问道,而是寻访革命英雄,他们才是红色之“神”。
红二师碣石作战指挥部旧址就在陆丰玄武山上。1927年11月,新组建的红二师就在彭湃的领导下,进行了攻打碣石城的战斗,指挥部就设在玄武山上的自得居。为了瓦解敌人,在围城的同时也派出玄武山的僧人信德和尚带信去劝守城的国民党头目投降。在规劝无效的情状下,彭湃步步为营,孤立敌军。经过艰苦激烈的战斗,最后解放了碣石。这里的指挥部虽小,但却是碣石城外的制高点。当年的红二师和当地工农武装三四千人齐集玄武山,声势浩大的场面是可以想见的。面对强大的国民党势力,当地的工农武装毫不畏惧,尽管他们驻扎在有神的玄武山上,但他们靠的不是神力,而信奉的只是他们自己。就像《国际歌》里所唱:“从来就没有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当时的“神”就是这些红色的工农武装。当我在元山寺内看到古戏台时,更坚信这一点。过去的时候,每逢庙会,古戏台上就会演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西秦戏、正字戏、白字戏等,这与其说是娱神,不如说是娱人,是老百姓借庙会的自娱自乐。拜神只是一种借口和愿望,在日常的拼搏中,他们何尝不相信,自身的实力是万万不能缺乏的。
登上元山寺高高的福星垒塔,碣石城全貌尽收眼底。只见城内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昔日的战场如今变身为繁华的经济贸易之地。黝黑的玄武山石默默地铭记着当年红军武装的丰功伟绩,雄伏在塔下的麒麟石仿佛也在告诉人们,红军为碣石人民带来的幸福,依然是安宁祥和,此地的庙会依然是人头簇拥,歌舞升平。
在玄武山半山腰见到了刘海粟先生为玄武山所题的“人杰地灵”的碑石。海粟老人当年并未到过玄武山,但这一题刻却是点睛之笔,道出了陆丰包括玄武山文化的精髓:创造奇迹的不是神,是人,是那些活生生、有闯劲、有创造的实实在在的人。在从玄武山去观音岭的路上,我见到一个小汽车驾驶员培训场,只见车顶上都顶着一把宽大的遮阳伞。知情者告诉我,因为训练车场常年在野外,车速又慢,面对炽烈的太阳开车内空调也难解决闷热的问题。有了这把遮阳伞,至少可以缓解车内的温度。这便是海陆丰人民的创造,至少我在其他地方还未见到过这种景象。这只有精明的海陆丰人才想得出来,而并非神的启示。
穿过观音岭上的古官道,就到了金厢银滩,这里自明代以来就是一处扬文宣武的风景之地。相传北宋名将杨文广率兵征伐到此,正逢涨潮,淹没了海边的道路,杨文广拔剑插地,潮水即退,官兵顺利通过,而剑化为石,从此可抵挡潮水对道路的侵蚀。后来明代朝廷为缅怀杨文广的南征之功,钦命题刻“镇海石”,后又有“扬威止水”、“永镇安澜”、“天水相与永”等石刻树立于此。杨文广的传说自然有一定的史实可据,但也有一定的神化,这表现出了当地人民对有功之臣的崇敬与爱戴。也正是在此地,为纪念对南昌起义作出重要贡献的革命功臣周恩来,人们在海滩边的巨石上刻下了“龙石”的题刻。1927年南昌起义之后,周恩来、叶挺、聂荣臻等率部挺近潮汕地区,由于连日劳累,周恩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为了保存革命实力,周恩来在这里乘船前往香港,一边养病一边联系中央。当时的情势紧急,亦可谓之为“抢渡”。所刻“龙石”正是为了纪念这段历史。
为了寻找这块“龙石”,我与汕尾作家协会的王万然主席可是费了一番周折。因为从古官道上下来,沙滩一马平川,“镇海石”等远目可及,而唯独不见“龙石”二字。问当地人说是在观音岭下的悬崖下面,必须从这边沙滩翻越过几处陡峭的山脊转到巨石的背后才可看到。我与王万然小心地翻过海边几道偏斜快成45度的山脊,并跳过几处山石,终于见到了如磐两个大字“龙石”。再转过去十几米,攀援着下到巨石的底部,抬眼才能完整地见到著名书画家赖少其所书的“龙石”二字及其赋诗:“洲渚夜如釜,遥天一砥柱。抢渡碣石湾,猛如下山虎。”“龙石”二字为竖排,诗的文字自右向左位于“龙石”之下,诗后注明诗题、年月及书者:“周总理抢渡碣石湾。一九八三年三月一十五日。赖少其书。”字自巨石顶部以下两三米处刻起,往下延伸至少十五、六米,用的是赖少其常喜欢书的爨宝子体,雄强峻伟,面海而立。我们在巨石底部只能仰视,如果在海面的船上远观,当会更觉雄健刚强。
从赖少其的诗我们知道,当时的抢渡是在深夜。当时的周恩来虽是有病在身,但意志坚强,转战香港也犹如猛虎下山,会东山再起。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当革命成功又回忆起当时的那段历史,老百姓还觉得中央料事如神,周恩来亦是神人,或是飞龙下凡,故滩头巨石亦以“龙石”命之,并于岭上建亭加以纪念。周恩来自然是人,不是神,但命大福大,危机中转入香港养病又重回红军领导队伍,群众将其视为“神”也是有原由的。想想将“龙石”并诗刻于那颇有点神秘的地方,让观摩者必须经过一点艰难路程才可拜谒到,这也有点激发人神往崇之的意味在内吧?
第四日:向海而吟,因海而兴。
早晨九点,我们即往汕尾城区的金町湾参加“‘善美之城’全国诗歌大赛”的颁奖仪式。这次大赛由汕尾城区宣传部与汕尾日报组织,向全国征集,得到积极响应。颁奖仪式很简朴,就在金町湾的沙滩上搭起一简易木台上进行。选择这里做颁奖地点应该是有深意的,因为这里是汕尾城区面向未来快速发展的生长点。这里有得天独厚的长达七公里的沙滩,政府将把它打造成公共享用的海滨休闲场所。就在这里,一座由保利集团开发的新城已开工建设,目前有了十余栋高楼,买者络绎不绝,还供不应求。据介绍新城建毕将容纳十万人。新城面海而立,出海易,去港澳方便,得到不少人的青睐。这使我想起诗人海子诗歌所追求的那样“我想有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想到这诗意般的新城会变成汕尾大众的享受,心里总铺着温暖的底色。而在这里举行诗歌颁奖活动,吟咏的又是美善,汕尾在抓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注重抓文化的进步,这路是走得正而远的。汕尾市委书记石绮珠说过,汕尾人要树立新形象,要努力做到“天上有雷公,汕尾人个个是雷锋”,这便是一种更高的精神与价值追求了。
颁奖仪式结束后,我们走向沙滩。极目远眺,天高海阔。短短四日,告别之际竟让我对这片神奇的土地产生了无限的留恋。当今的汕尾,深汕特别合作区进行得十分顺利,政府又准备将无人岛龟龄岛打造成生态型的示范性海岛,红海湾畔的风力发电渐成规模,汕尾人民将做足海的文章,一切都充满着生气、活力与希望。汕尾人依海而生,向海而吟,也一定会因海而兴。我热切地期待着。
(责编: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