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视阈下艾米丽身份危机研究
2016-12-06张靖宜
张靖宜
“他者”视阈下艾米丽身份危机研究
张靖宜
美国文学巨匠威廉福克纳擅于塑造人物形象来反映南方社会百态,经典短篇小说《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艾米丽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本文通过文中三个具体“他者”形象,即清教主义、父亲、小镇居民,深入剖析,挖掘主人公艾米丽身份危机的深层原因,探讨形形色色的“他者”们如何塑造了艾米丽扭曲的人格,并最终导致艾米丽悲惨的命运,从而揭示出以艾米丽为代表的19世纪南方妇女们面临的残酷压迫及所遭受的精神伤害。
他者 艾米丽 清教主义 南方妇道观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
一、引言
威廉·福克纳是20 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也是“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作品常以美国南方小镇为背景,致力于描写内战前后,新旧交替之时,南方贵族的陷落与衰败,北方资本主义和南方种植园经济之间的冲突与对立,以及北方新型价值观和南方传统价值体系的对峙与矛盾。在这特殊的历史时期,即使明知北方新文化将不可阻挡地成为时代主流,南方人对于清教主义及传统妇道观仍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恪守,一种对逝去繁荣狂热又无奈的坚持。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艾米丽主体的确立和身份的建构受到了极大威胁,她的身份危机也随之产生。
为探明艾米丽身份危机的深层原因,本文共分析了小说中出现的三个具体“他者”。首先,宗教律法奠定了父权中心及女性从属地位的统治基调。清教主义制约下,身为女性,艾米丽不被允许建立主体思想意志,整日像机器般程序化运行,遵循唯一的指令:服从。其次,父亲的绝对权威进一步固化了艾米丽畸形的身份意识。他专横清高,认为为镇上的青年没一个配得上艾米丽,从小时候起,艾米丽就被关在高墙之内,没能在与外界的交往中建构社会化自我身份,而是在长期与父亲独处中远离了群体中帮助她正常成长的他者。父亲死后,她渴望成为独立完整的自我与个体,又无法摆脱父亲的他者镜像。对父亲过度依恋的畸形心理,使她陷入情感危机和身份危机中不能自拔。[1]当然,艾米丽的身份也离不开小镇居民的参与,“常人”的凝视。 战争给南方人造成致命的打击,小镇居民沉浸在对辉煌过去的回忆之中,他们迫切需要一座代表传统的“偶像”给他们精神上的支撑和慰藉,于是,她永远成为他们的“纪念碑”和梦想中的“南方淑女”。艾米丽的大院就成了“神龛”,艾米丽既是全镇人的偶像,也是全镇人的玩物。他们不仅扼杀了艾米丽的爱情,更彻底毁灭了她重建真正主体的希望。艾米丽与这三种“他者”的关系中,“他者”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而“自我”却一直处在濒临消失的边缘,主体意识被无情的压制,甚至被阉割。南方男权中心主义和传统妇道观的大环境下,艾米丽的身体和思想被牢牢控制,在男性与女性、集体与个体、强与弱、喧哗与沉寂、言说与被言说的二元对立中,艾米丽只能是后者。暴政与霸权之下,艾米丽在对自我的身份认知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危机,进退维谷间只能走向极端,不惜杀死爱人,与一具腐尸共伴四十余载。
二、艾米丽与他者——清教主义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美国南方社会正是一幅高度崇尚清教主义下的众生百态图,加尔文主义自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传入美国以来,“它支撑南方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 支持奴隶制和种族主义, 控制人们的思想和生活, 规定人们之间的关系和行为准则。所以美国南方被视为圣经地带”。[2]它遵循原罪的教条和命运生前决定的教义,压制人的欲望,扭曲正常心性,批判一切形式的娱乐和享受,以“加尔文化”了的上帝之名实行“禁欲主义”,‘在压抑人性方面, 它完全可以同“ 存天理, 灭人欲” 的中国封建礼教相媲美’。[2]它看重门第等级,支持种族主义,信奉父权至上,实行男尊女卑的道德训制。在这些贵族与平民、黑与白、男与女的二元对立语境中,男权中心主义及旧传统妇道观对女性带来了极其深远的伤害。在加尔文主义者看来, 基督教的基本信条就是“父亲乃家族之首脑”。而在南方, 正如在希伯莱部落一样,人们信奉的上帝就是《旧约》中那个严厉的、不断惩罚的“部落的神”,[3]他是“父权社会和家庭的楷模”。[4]也就是说,父亲成了上帝在家庭中的代言人,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在男权如此备受吹捧的社会中,女性的地位自然十分低下。《圣经》中也印证了这一点,亚当、夏娃的故事中明确指出,女人是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出来的,最初只是男人的一部分,这无疑奠定了女性的从属地位。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女人是附属中的存在,是男人的他者。[5]与中国的儒道礼教类似的是,《圣经》里还要求女性遵从三从四德,夫为妇纲的礼数,甚至妻子尊重丈夫要像信徒信仰上帝一样。更严重的是,偷吃善恶果的夏娃被视为将罪恶带入人间的邪恶存在,是万恶之源。表面上,出身贵族世家的南方淑女们好像受到了男性的珍惜与呵护,实际上,他们只把女性视为没有自我的洋娃娃,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所谓的完美淑女形象罢了。只有具备温柔、隐忍、顺从、自我牺牲等“美德”,男人才会满意。南方社会极力宣扬的“淑女风范”也只是女性被压制在社会底层的象征秩序,是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女性的自然欲望和需求完全被父权制社会钳制。这就意味着女性完全失去自我,丧失其主体性,沦落至只能被动言说,绝无言说可能的境地。“相辅相成”的父权制及南方传统妇道观作为那一特定历史时期的话语/他者,把艾米丽及当时的女性打入“失语”的无意识中,如同一道又一道套在女性身上的无形枷锁, 深深地束缚着女性的灵魂, 奴役着女性的肉体。这一点直观地体现在小说中,作者故意将整篇文章以同是南方社区居民的视角来叙述,在“我们”或“他们”的讲述中,艾米丽只是一个被关注的对象,她的声音被自然而然的忽视,言说的权力被“他者”剥夺。“在人们的眼里她从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渴望并有权利过正常生活的女人,而是一座纪念碑,是过去时代的象征,体现着他们的传统、义务、责任。在这样的家庭和传统势力的控制之下,爱米丽生活中的一切希望都毁灭了”。[6]在这样根深蒂固的传统面前,艾米丽,一个丧失了主体意识的弱女子始终无法摆脱长期形成的妇道观。的确,后来她也曾鼓起勇气追求自己的幸福,也曾努力尝试冲破统治的桎梏,但最终告以失败。她不停地游走于主体与传统的边缘,在自我与他者的夹缝中痛苦地挣扎,举步维艰。虽然迈出了勇敢的一步,但艾米丽终究和其他南方女性一样,湮没于清教主义的男权中心主义和传统妇道观的深渊之中。
三、艾米丽与他者——父亲
19世纪末的美国是一个新旧对峙的时代,南北战争虽然以南方的失败告终,南方的种植园主及曾经的贵族们仍沉浸在对昔日荣耀的缅怀中,拒绝接受来自北方的新文化和生活方式,艾米丽和其父正是小镇中仅剩的一户没落贵族。“她的父亲是一位狂热的清教徒和暴君, 专横的家长,是美国南方旧传统、旧习俗及没落贵族的卫道士” 。[7]在这个典型南方贵族阶级的思想中,“爱”女儿就是将她隔绝在污浊的世界之外,通过守护艾米丽的贞洁来守住格里森家族最后一代贵族的尊严。于是艾米丽从小便生活在牢笼一般的房子里,足不出户,与世隔绝,家中只有父亲和一个黑奴,没接触过其他任何外界人士。福克纳通过叙述者的视角巧妙地暗示出艾米丽和父亲的关系,“长久以来, 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 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艾米丽小姐立在背后, 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 背对艾米丽, 手执一根马鞭, 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8]艾米丽美丽、纯洁;父亲专横,霸道。“叉开双脚”、“背对艾米丽”均象征着父亲的刚愎自用。“手执一根马鞭”则表明他时刻捍卫着旧南方传统的道德习俗和贵族尊严。在这种过度保护中,艾米丽被剥夺了青春、自由以及追求幸福爱情的权力。又由于母亲的缺失,她在价值体系形成过程中只能以父亲为模仿对象,这个她成长阶段的唯一“他者”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对其人格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最初婴儿对自身只有零散的认知,第一次获得对身体的完整意识是通过辨认出自身在镜中的完整形象实现的。此时,自身尚未成熟,极易将他者的影像投映在镜面中,这个他者通常是最亲近的人,《献》中艾米丽自然而然地把父亲作为其投射对象。然而,父亲的极度腐朽、压迫、专制直接导致其自身主体被阉割,她把囚禁视为保护,自愿接受父亲的“他者”镜象,并逐渐与他者融合,趋向一体。所以父亲过世时,她坚决否认父亲已死的事实,连尸体也要死死拖住,不愿让这长期倚赖的镜像消失。但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 不管这个镜像让主体感受到多么强烈安定感, 镜像仍然是与主体自身存在有差异的, 仍旧是来自外部的他人的影像。[9]父亲死后,这一差异——艾米丽心中固有却被残忍压制的对爱情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渐渐显现。身为南方贵族小姐,她爱上了来自北方的荷默,无疑展现出对于挣脱禁锢的他者镜像,重新构建主体的勇敢尝试。然而,荷默的离开彻底冷却了她的热情,艾米丽放弃自我的同时,父亲那专横、高傲的他者镜像迅速夺回统治地位。重新变身为南方“淑女”后,她承受不了自尊心受到的强烈打击,爱而不得的矛盾心情更是无法消解,为了既能留住爱人又能保有自尊,她只能选择杀死荷默,与爱人的尸体相伴以谋求两全其美。可以说,父亲“他者”直接导致了艾米丽扭曲人格的形成,她的结局也注定是个悲剧。
四、艾米丽与他者——小镇居民
艾米丽被迫成为传统丰碑,从小便在小镇居民的“凝视”中生活,作为“传统代言人”,她像现代社会中的公众人物一样,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她承担了一项宏大的使命, 行使了一种制度和文化的象征功能。她的存在满足了濒临 灭亡的秩序的需要, 在一个发生剧烈变革的时代,作为一块精神基石支撑着走向分崩离析的旧南方”,[10]也正因为肩负着太多责任和义务,艾米丽的主体被时时刻刻监视着,完全丧失了自由。父亲在世时,居民们对她的关注还只停留在好奇阶段,只想窥探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知道老格里森会守住南方贵族的尊严,也会监督艾米丽成为优秀的所谓“南方淑女”。而父亲去世后,他们自愿接过老格里森手中的利鞭,承担起这一“监督”重任,尤其是在艾米丽与来自北方的修路工人荷默相恋的过程中,为了阻止两人,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当看到艾米丽与荷默结伴出游,往来密切之时,“我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于窃窃私语中暗施舆论引导,称她是“全镇的羞辱, 也是青年的坏榜样”, 是“堕落”的女人,年纪大的人则说她就算悲伤也不应忘记“贵人举止”。当发现他们的关系逐渐超出我们的想象,那个“北方佬”不再只是“寄托”,而成为艾米丽的全部时,“我们”干脆用行动直接干涉,先是请浸礼会牧师前去拜访,加以劝告,后来甚至写信请来了艾米丽的两位远方表姐妹出面阻挠,最终“我们”取得了胜利。为什么小镇居民会如此反对两人的爱情,甚至不惜牺牲艾米丽的生命也要终结这场恋爱呢?因为艾米丽在她们眼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她不能拥有七情六欲,她就应该是一座冰冷的丰碑,凡是有悖于南方传统、贵族礼节的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文中重要的两个行动干预都是镇上的妇女主动操办的。“看到艾米丽同荷默在一起,认为有伤风化,于是便自觉行动起来以维护旧传统为己任。她们见谣言无济于事便迫使浸礼会牧师打上门去,当牧师铩羽而归,牧师夫人就写信把艾米丽远在亚拉巴马的两个堂姐妹叫来,终于棒打鸳鸯,造成了艾米丽和荷默的悲剧”。[11]本是同为南方父权制和传统妇道观的受害者,妇女们却在这一事件中扮演了主要施害者的角色。受旧传统的压迫的人变成了旧传统最积极最自觉的拥护者,[11]被监督被凝视的对象却成了监督凝视的主体。正如福柯所说, “用不着武器, 用不着肉体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制, 只需一个凝视, 一个监督的凝视, 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 就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 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针对每个人的监视, 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加以实施的” 。[12]凝视的上级,男权中心主义,将南方妇女的思想意识完全内化,每个个体都在无意识下机械性履行对自身和他人的监督义务。
小镇居民的监督与凝视实际上是一种话语权力,它死死地束缚压制着艾米丽的精神与肉体,维持着南方不可违抗的传统价值体系。艾米丽并非没有反抗过,但终究敌不过如针扎般令人无处遁形的视线,最终她只能屈从于强大的压迫与控制中,成为一朵失语的玫瑰,一座永远的丰碑。
五、结语
清教主义的糟粕与腐朽如毒药般渗入每个南方人民的血液中,被控无意识的人们无情沦为宗教的木偶,艾米丽也难逃此命。以父亲为主导的父权制加之虚伪妇道观的荼毒,艾米丽只能以恋尸的形体展示他人的回声。父亲死后,这种畸形的主体得以部分苏醒,主体意识逐渐萌生,不料又遭到“常人”的残忍合谋。小镇居民不间断地凝视实际上是“一套设计精密、检查严格的规训体系”,[13]在爱情的启发下,艾米丽虽意识到这一阴谋却无力反抗,因为这股力量早在不知不觉间将艾米丽变成了清教主义父权制/妇道观自觉发挥作用的,被规训改造后,拥有自觉内化标准的虚假主体。她一面渴望自由美好的爱情,一面又要时刻提防内心传统价值观的魔鬼。两相煎熬的她既无法彻底抛开束缚追求爱情,又不能完全屈从传统舍弃对爱情的向往。自我还是他者?她终究未能做出明确的抉择,那看似变态的谋杀行为正是她双向妥协后想出的“两全之策”。也就是说,她一生都未能完成主体意识的建构,逃脱身份危机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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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语言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