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鳝鱼骨的滋味

2016-12-05林清玄

特别文摘 2016年21期
关键词:锅子鳝鱼寒流

在北京,刚刚飘起小雪的日子,听说更北的地方还有一波寒流将至。北京人对北方来的沙尘暴感到厌烦,对寒流则是早有准备。

围炉吃火锅,是对寒流最好的准备了。在水汽蒸腾的火锅店,人人面红耳赤,有的还冒着大汗,吐出的烟气则在玻璃落地窗上结成浓浓的雾,外面的景物一时隐去,只剩下明灭的车灯疾驰照射。

我喜欢雾气迷离的火锅店的感觉,尤其是没有太多现代装潢的火锅店,依稀使人回到朴素而单纯的年代,没有那么多的商业,没有那么多的庸俗,没有那么多的烦琐与刻板。

有的,只是一片活气。

北京的朋友知道我喜欢吃火锅,特地带我去一家城西的老店,红灯笼、黄木板,每一桌上都有一口热气腾腾的铜锅。锅子的烟囱高耸,烟囱的盖子大开,烧滚的锅子热气滚滚,弥漫在整个屋子。

朋友点了一个大号的酸菜白肉锅,加了几盘羊肉、一些牛肉卷饼,然后把菜单推到我面前,叫我点一些菜。

我点了几个菜,特别点了爆炒黄鳝和韭黄炒鳝。

跑堂的过来,看了看菜单,好意地探询:“先生,您点了两道鳝鱼呢!”“对了,我喜欢吃鳝鱼!”

北京厨子炒的鳝鱼果然美味,香、脆、鲜美,骨头也剔得干净,没有一点渣子。“老师怎么爱吃鳝鱼呢?” 北京的朋友问。

我沉思了一下,就在水汽淋漓的火锅店里,简单地说起一段往事。

小时候,我家门前的“亭仔脚”(就是屋檐下)摆了一个鳝鱼摊子,专卖炒鳝鱼和鳝鱼面。摊子黄昏才开张,那正是我放学返家的时间,我远远就会看到爆炒鳝鱼的大烟,嗅觉似乎与视觉同时抵达,香味猛然飘进我的鼻子,把我勾到摊子前面,我便低着头绕过巷子,回到家里。

为什么要低着头呢?

因为炒鳝鱼的价钱很高,我们根本吃不起。不要说炒鳝鱼,连鳝鱼面也吃不起。我们家兄弟姐妹很多,一人吃一碗面,恐怕是一星期的饭钱了。

这还不打紧,妈妈经常向卖鳝鱼的妇人央求拜托:杀了鳝鱼剩下的骨头,一定要留给我们!妈妈深信鳝鱼的骨头充满钙质,还有各种维生素,对我们这些正在成长的孩子,大有帮助。

每天晚上,妈妈总会从鳝鱼摊提回一大袋的骨头,洗也不洗就丢到大锅里熬煮。

“为什么洗也不洗?”

因为,妈妈说鳝鱼骨头上还带着鲜血,那是最为滋补的,洗净多么可惜!熬过两三个小时,鳝鱼骨头几乎在锅中化完,汤水变成咖啡色,水面上浮着油花,这时,妈妈会撒一把葱花,关火。

鳝骨汤熬成时,夜已经深了。

妈妈把我们叫到灶间,一人一碗汤,再配上她在另一家面包店要来的面包皮,在锅里烤热了,变成香味扑鼻的饼干。我们细细地咀嚼面包皮,配着清甜香浓的鳝鱼骨汤,深深感觉到生活的幸福。虽然吃不起鳝鱼与面包,但是鳝鱼与面包是有钱就吃得到,鳝鱼骨和面包皮却是只有深爱我们的妈妈才做得出来。只要卖鳝鱼的来摆摊,我们一定会喝鳝鱼骨汤。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喝腻过,而且一直觉得这是人间至极的美味。

(摘自《心有欢喜过生活:林清玄经典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 图/子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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