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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罗最后的书友会

2016-12-05鲁伊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9期
关键词:伦特方济各神学

鲁伊

菲德尔·卡斯特罗去世后,发自世界各地,或热情赞颂或皮里阳秋的万千唁电里,有一份格外不寻常。

写这封电报的人比卡斯特罗小10岁,父母都是意大利人,但却生在长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少年时代,他和卡斯特罗都是在耶稣会设立的学校中接受的教育。多年以后,他们还有个共同的朋友,叫马拉多纳。

这个人名叫豪尔赫·马里奥·贝戈利奥(Jorge Mario Bergoglio)。他还有个前两年新起的不那么佶屈聱牙的名字:方济各(Francis)。没错,此人就是罗马教廷第266任教皇,千年来第一位来自拉丁美洲的教皇。

作为梵蒂冈的元首,在建交国的在任政府首脑去世时发唁电,差不多已经成为固定程序。但这一次的非同寻常之处在于,首先,卡斯特罗早在2008年就已经宣布退休,现在当政的是他的弟弟劳尔,在讲究名正言顺、地位对等的国际外交界,还是颇为破例。但更重要的是,在人们通常的认知中,宗教与社会主义就算不是针尖对麦芒的敌我矛盾,那也是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更何况,1961年猪湾行动后,因为有天主教神父参与了密谋推翻卡斯特罗的武装行动,古巴一度与梵蒂冈划地绝交,没收教产,国有化教会学校和医院,这梁子也结得不小。

然而,在卡斯特罗因病而深居简出的最后时光里,教皇方济各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曾与他长时间会面并共同出现在媒体闪光灯前的国际要人。更有意思的是,发生在2015年9月20日的这次会面,至少从表面上看,更像是两个经常上豆瓣留言的书呆子的线下接头。

履行上一任教皇本笃十六世2012年访问古巴时许下的承诺——“我会给他寄几本有趣的书读读”——方济各送给卡斯特罗的见面礼,是4本书和两张CD。

当时关于这场会面的英文媒体报道中,大多数聚焦于其中一本书和两张CD的作者、耶稣会士阿曼多·略伦特神父(Father Armando Llorente)身上。这主要是因为,他与卡斯特罗有着不解的渊源:少年卡斯特罗在寄宿制的贝兰耶稣会预科学校(Belen Jesuit Prep School)读书时,略伦特神父是他的老师和辅导员。1945年,略伦特曾在卡斯特罗的毕业纪念册上写道:“菲德尔·卡斯特罗,拥有成为英雄的潜质。他的祖国的历史将会传颂他的名字。”而在1958年12月的古巴革命中,略伦特更是乔装打扮成一名放牧人,潜入卡斯特罗率领的游击队的营地,与这位不久后就会推翻巴蒂斯塔政权、主政古巴40余年的风华正茂的革命领袖会谈。略伦特后来在回忆录中说,卡斯特罗当时向他忏悔,说自己失去了对基督教的信仰。但略伦特回答说:“失去信仰是一回事,失去尊严是另外一回事。”令人遗憾的是,世易时移,风云突变,二人的师生之情于1961年画上句号:略伦特被驱逐出古巴,客居迈阿密,直至2010年4月28日以91岁高龄去世。

2015年9月20日,罗马教皇方济各抵达古巴,开始为期4天的历史性访问,并探望卡斯特罗

把一本收礼人很可能早已熟知其中大部分内容的书送给这位出了名热爱阅读、喜欢写文章、很少用人代写演讲稿的“大独裁者”,美国天主教出版物《主日访客》(Our Sunday Vistor)的专栏作家巴利·哈道克(Barry Hudock)因此解读为,这是一份故意要“让你不爽的礼物”(uncomfortable gifts),而2012年创办、专攻移动客户端新闻传播的《独立期刊评论》(Independent Journal Review)上的文章则宣称,教皇是在跟卡斯特罗当面开撕,劝他不要死到临头不悔改。这解释比稳重端庄的老牌媒体们一笔带过的陈述事实要有趣得多,但我严重怀疑,这两个作者没好好做功课。先不说这绝对不是方济各的作风,哪怕只是把一向主张宽恕和解、直到临终前都认为卡斯特罗是自己最值得骄傲的学生的略伦特的讲道集走马观花地读一下,再看看一起送出的另外三本书和卡斯特罗的回礼——剧透一下,也是一本书——就绝对不会犯这种以己度人、充分暴露文人小家子气的错误。

方济各送出的另外两本书,出自他自己之手:2013年11月24日发布的《福音的喜乐》(Evangelii Gaudium)和2015年5月24日发布的《愿祢受赞颂:论爱惜我们共同的家园》(Laudato Si: On Care for our Common Home)。在第一封教皇劝谕(Apostolic Exhortation)中,方济各向全世界的基督徒发出挑战,从自己做起,对垄断经济说不,对拜金主义说不,对呼风唤雨的金融系统说不,对滋生暴力的社会不平等说不。他劝勉基督徒不要在人世的苦难之前闭上双眼,并质疑现存的教会体系是否在帮助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群、传递福音的慈悲和喜悦上做了足够多的有实质意义的工作。第二封通谕(Encyclical Letter)的主题,则是生态危机和气候变化。方济各向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建言,严肃对待为一己私欲而对地球上的水、土地、空气和生命所造成的污染与破坏,摒弃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消费文化和丢弃文化,出于爱和团结,寻求化解环境危机的可持续之道。他特意指出,经济、商业和制造业的高速发展其实对不发达国家和穷人有着最沉重的社会亏欠,因为这些处于最底层、几乎无法从发展中获益的人们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和尊严都被否定了。如果对已经暗潮汹涌的危机继续拖延或无视,或者极端地固守某一种意识形态的解决方法和意见,世界末日则可能真的近在眼前。

至于最后一本书,几乎所有的媒体报道都语焉不详,只是给出了作者的名字——意大利神父亚历山德罗·普龙扎托(Alexandro Pronzato)——以及书的主题——“幸福与灵修”。上图书馆查一下,这位1932年出生于意大利瓦尔马卡小镇的神学家写过十几本书,但被译成英文、我能看懂的,就只有一部《沙上冥思》(Meditations on the Sand)。不过看看其他几本书的标题和这本在意大利出了31版的畅销神学著作的内容,似乎还就是它能和“幸福与灵修”贴上边。在这本书里,普龙扎托用相当富有诗意的语言,追念基督教早期自愿选择远离繁华、退居沙漠隐修的沙漠教父们(Desert Fathers)对现代人的启示意义。他写道,人们常说隐士们厌世,但其实他们只不过是舍弃那些转瞬即逝的尘世繁华,寻求永恒的意义。而选择孤独的表象之下,是在参与和体会那些被主流社会摒弃、压迫、侮辱,因而喑哑无声的沉默大多数的境遇,并现身说法,彰显在痛苦中所能体会的喜悦,在束缚中所能感受的自由。

把这四本书放在一起,上世纪60年代起兴起于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学”(Liberation Theology)的主题呼之欲出。关于这一神学主张,半个世纪来出版的众多著作可以装满一堵墙的书架,但它最重要的特色,却可以用拉美革命运动中的传奇人物、身为哥伦比亚天主教神父的卡米洛·托雷斯·雷斯特雷波(Camilo Torres Restrepo)的一句名言概括:

“如果耶稣活着,他也会是一名游击队员。”

那么,老游击队员卡斯特罗又是如何回应的呢?

他“以古巴人民的钦佩和尊敬之情”,回赠给教皇方济各另一本书:《卡斯特罗话宗教》(Fidel & Religion)。

这是本老书,首次出版于1986年,作者是巴西天主教多明戈会教士费雷·贝托(Frei Betto)。当过新闻记者、因为反对巴西军事独裁政府坐过4年大牢的贝托是拉美解放神学的代表作家之一。1985年5月,他与卡斯特罗进行了8次长谈,在此基础上撰写了这本当年光是在古巴就卖出了100多万册的畅销书。2005年,教皇保罗二世病逝、本笃十六世即位前后,贝托将此书重新修订再版,被翻译成23种语言,在32个国家发行。英文版首页的献词里,贝托提出的一个说法相当耐人寻味:“献给拉丁美洲所有的基督徒们,他们在不为外人所了解中,却蒙受着饥渴慕义的祝福。他们正在以施洗约翰的方式,为天主在社会主义中的到来准备道路。”

生长在一个绝大多数居民信奉宗教的国家,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不到7岁就被送到教会寄宿学校中读书,但在成年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自称“无神论者”,卡斯特罗的这段个人历史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有趣的却是他在这本书中给出的解释:“在漫长的历史中,信仰变成了统治和压迫的工具。因此,想要改变整个不公正系统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与宗教信条发生冲突,与那些工具和信仰发生冲突。”值得注意的是,他也表示,解放教会(Liberation Church)和解放神学可以被定义为“基督教回归自己的本源,回归到它最美丽动人、最有英雄气概、最绚烂的历史”,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因为解放神学奉行者所做的,是从那些“剥削者、征服者、压迫者、干涉者和掠夺者”手中夺取“用以迷惑、欺骗和分裂大众,从而继续实行剥削的最重要的工具”。正因为此,贝托认为,与其说卡斯特罗是“无神论者”,倒不如说是“怀疑论者”更贴切。而1991年10月古巴共产党修改党章,允许教徒加入共产党的转变,更被许多人解释为卡斯特罗个人信仰回归的映射。但不管怎样,在方济各此前在阿根廷担任枢机主教时发表的众多传道文和就任教皇之初发布的文告中,一个中心思想,就是重新定义传福音的焦点——不在于划界限下定义扣帽子,而看到底有没有身体力行,参与拯救。

但是,卡斯特罗是拯救者吗?他统治下的古巴,曾有“穷人天堂”之称,但也存在各种为人诟病的问题。由于美国的封锁和制裁,以及苏联解体的影响,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古巴的经济状况一直面临巨大的增长压力,近两年实行的私有制改革前景如何,也存在众多未知因素。更何况,成功与失败,大英雄与落水狗,历史的言说又从来都是因时而异,因果性与相关性,纠缠不清。一个有趣的参照,或许是新约四福音书里最早成书也保存着最质朴本来面目的《马可福音》。在里面,救世主耶稣基本上以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形象出现:行神迹没什么人看见,看见的还会被吓跑;跟随他的人经常不理解他不信任他,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准备分行李散伙;被捕前夜,他忧伤得要死,让门徒在自己祷告的时候警醒等候,结果回头就发现睡倒了一片;被钉在十字架上,所有的看客都在辱骂嘲笑,谁都不把他当回事;没有人亲眼看见他复活,被告知消息的妇女们“从坟墓那里逃跑,又发抖又惊奇,什么也不告诉人,因为她们害怕”。

然后,在最可信的古老抄本中,就没有然后了。

然而,无论是方济各,还是卡斯特罗生平最崇敬的作家之一、解放神学的代表人物古斯塔沃·古铁雷斯·梅里诺(Gustavo Gutierrez Merino),都曾经写到过,也许正是这种看似冷冰冰的现实,是救赎的恩典总与这世界上的苦难同在的最扎实的证据。

这样想着,再细琢磨一下卡斯特罗与方济各互送的五本书——都不是什么新问世的偏门作品,对方看过或者至少知其大概的可能性远远超出前所未晓的可能性。回头看去,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那样的情形之下,简直有一种预言式的嵇康五言诗里的意境: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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