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武的诗
2016-12-05张翔武
张翔武 1980年生于湖南安乡乡村,受到父亲影响,自幼喜欢读书,十二岁始写古体诗,中学时期继续写作古体诗,并学写新诗,大学时期开始学写现代诗。2001年到云南上学,并参与文学社活动。大学时期开始在《青年文学》《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刊物发表诗文,随后作品主要发表于《边疆文学》《大家》《新诗品》(1~4卷)《中西诗歌》《汉诗》,并收入《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另有书评、散文、诗论见于各类报刊。现居昆明。
幼 兽
好几次,我半夜醒来
向左望去,你躺在身旁。
窗外各种灯光
连窗帘也挡不住,蝴蝶般停落你身上。
没穿睡衣,你踢掉被子,
那些光在皮肤上
仿佛时间覆盖玉器的那层包浆,
或许你的光泽要更温润。
偶尔,你侧过身去,
我缓慢挪动身体,
紧紧贴住你的后背。
我的肚子微微凸起,
显现一个男人走进中年的象征。
你没醒来,没有回应,
我抚摸你的胳膊,有些发凉。
拉上被子,盖住你的腹部,
然后我再次入睡。
不远的工地连夜施工,还有车辆来往,
我并不烦躁,也不想起身,
只是躺在床上,躺在你身旁,
这小小的房间如此沉静,
里面贮满我们的呼吸。
有时候,我默然凝望,恰好
你扭头看我,眼眶幽深,
流露好奇的波纹,那副样子
像一只幼兽睁开迷蒙的眼
打量同窝的另一只幼兽。
养 壶
原来,我以为自己要永远呆在哪间老房子里,
和人说话的声带已经生出大片大片的锈斑,
在凝固的空气中摩挲那些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书,
在日记里重复写下和影子结伴出门的心情。
某年某月的一天,我荒废的大楼中突然响起
嗒嗒的脚步,鞋跟如同小锤敲击一件银器,
笑声照亮书堆的暗影,甚至震落手稿上的灰尘,
两把紫砂壶因为茶叶和沸水,从干涩转而湿润,
就像你每次来到以后,我的咽喉和我的嘴唇。
山中水库
三个人走路,
去昆明郊外那个水库。
水退到底部,仿佛不敌旱季的强势,
又像他们中某个人天生容易害羞。
看守人站在岸上,说这里要加深,
重新灌水,修建农家乐,
城里人会虫子般赶来吃喝玩乐。
三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望向别处,
又齐齐盯住眼下剩余的浑水。
从前这里好大的水,在来的路上,
他们瞅见路边一块古彝村落的标牌,
彝人已经搬迁,村落不再是他们的家园,
水离开岸,岸也不再是岸。
三个人走进快要干枯的库底,淤泥里
几只酒瓶瞪起亮绿的独眼。
几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人独自来到水库,
注视夕阳正在落下城市的边缘,
心里渗出一绺弯曲的伤感。
他知道,一个人疏远另一个人,
就像水离开岸,
那种稳固的关系正在消散。
孤独是软弱的结果
孤独是软弱的结果,
为了避开他人的倒刺,
人们呆在防盗门和窗帘后面
任由情绪开花,结出的干硬的青果
在内心砸个大坑。
孤独是社交的报应,比如
拒绝别人好心的提议,
猜测谁来拜访是另怀目的。
此外,每个人都忙得喘不过气来,
没空了解别人活得怎样,
在场面上一脸假笑,说些套话,
转身忘掉刚才说过几句什么。
多数人甘愿把自己关在家里,
沉闷,枯燥,爬来爬去,
像蟾蜍趴在潮湿的洞里,
浑身分泌带有戾气的粘液,
贪吃一个个催肥的电视节目,
再也不肯走出晦暗的房间,
专心享受完美而畸形的穴居生活。
看火车
每天都有火车开来离去,
钢轮磕打着铁轨,
铁轨在雨季亮一面,锈一面,
枕木下面,碎石躲雨,
草丛里白的花黄的花晃荡风中。
一群群外地人坐在车厢里
有些心神不宁,盘算着
怎样才能在城里落脚安身。
当初还是少年,他独自出门,
如今时常需要染个头发。
只要忙完手上的事,
他站在铁路边,想从窗口
找到以前熟悉的脸。
山 民
在几个野生菌摊子的前面,
我站住,瞅两眼,甚至几分钟。
一个小贩坐在三四只篮子后边,
手里捧着圣经,那纸张因为潮湿已经起皱。
我看看篮子里的绣球菌、奶浆菌、鸡油菌,
又看看这个在微雨中读经的人。
几十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像独脚精灵在雨季出没,
那么显眼,又突然消失。
他一个人走上迷濛的山路,
背上一篓菌子,包里装着那本书,
有人一直在看,可是站得很远。
转 街
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街,
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
他们早就退回出发的地方,
路边剩下喜树、路灯和沉入黑夜的房子。
整个晚上,我们在走,
直到黎明开始的地方。
在怪兽一般庞大的城市,
我们在灯火的翅膀上闲逛,
这座城市越看越发顺眼。
雨季来临,它动手冲涮路面,
包括我们以前走过的那些。
人们的脚印沉入积水,
积水映现天空,天空怀抱云群。
那些街上,走着挽手的人,
也走着保持距离的人,
最终,少了一个人,少了些风景,
那些街如此平静,以致于显得陌生。
城市海洋
一个人站在街上张望,
他想结交一些朋友,
他们的前额闪现义气的光。
没多久,他好多朋友,
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谈天,游玩。
月亮升起来,他终于感到厌倦,
那些面孔逐渐晦暗日地下室的青铜,
他陷入散场的寂静如儿时走过坟地。
日子一长,即便城里已经住下八百万种死法,
他周围还是一座空城,
城市深处就是大海深处,
空气干燥正像海水咸湿。
他站在街上,
人群四处簇涌,容易惊慌。
长期呆在城市的底层,
他活成一只背负甲壳的软体动物。
不想动,不想事,不想和任何同类说话,
他想浮出水面,上去透一口气,
除了天空、云雾、飞鸟,
上头真是什么也没有。
他缩回洞里,在茶碗里看到
一个和他相貌一模一样的人,
他呆呆地看着,努力去回忆。
临 镜
人离开,城市开始荒芜,
落灰的镜子在空无里闪光,
城里下着无主的阴雨,
街上到处翻涌积水。
一只猫穿过走廊,
从人类称为镜子的东西里发现
另一只猫。
它前凑,注视,咧嘴,龇牙,
它抬爪,喵呜,甩尾,作势,
它发怒,低吼,扑腾,转身——
这只猫不知道镜子里
另一只猫就是它自己。
在无人的城市,
镜子在房间的漆黑中闪光,
猫在棕榈树下整夜嚎叫。
它在镜子里发现还有另一只猫。
没有人,也没有别的猫告诉它——
只有当它去拜访那面镜子,
才会从中发现
另一只猫也活在这个世上。
地平线
屋外大雨,我还要出门。
地平线上走动一些人,
他们扭转头来看我。
雨水闪烁灰白的光,
雨水在闪光以后钻进下水道,
又从堵塞的下水道退回地面,
地面张手抱起一片池塘。
在天上和地面的灰白之间,
地平线的颜色变浅,线条变粗,
一些人走来走去,回头看我,
似乎等待有人加入。
一些人的脸在远处晃动,
好像儿时猫头鹰的瞳孔。
从不主动表态的生命和旧物
我呆在一间房里,
痴迷那些从不主动表态的生命和旧物,
比如蜘蛛,比如书籍,
比如掉漆生锈的栏杆,
比如长满青苔的石像,
比如雨水侵蚀的碑文。
我沉浸在汉字的勾连里,
从来不给远方的人写一封信。
我注视从书中腾起的灰尘,
从来不悔以前时日如何美好又如何荒废。
我拧开书房的门,
几千个作者从封面下抬起头来,
都不说话,而神情各异。
瓶子里百合花的叶子转成褐黄,
花瓣脱落,棕红色花粉洒落砚台,
整个房间已被香味悄然占领。
我拉开窗帘,歪歪头,
一列减速的火车开进漫长的雨季。
地 铁
深夜,我们坐在车厢里,
乘客一个又一个从座位上起身,
沉默而快步地跨上站台——
夜晚伸出一双筷子
搛走罐头里那些凤尾鱼。
如果在白天,车头昂然蹿到地面,
玻璃窗上缀满雨水和阳光,
好像春天的蛇溜出洞口,
鳞片闪烁,寒冷的堡垒退往身后。
房子的外墙发热,然后变冷,
所有包裹我们的硬壳
从来没有自己的温度,
我们只是着迷于事物的外表。
穿过出口,冒出地面,
有人猛然想起,
一个朋友写过地铁小说,
似乎根本没有坐过地铁。
画家的城市
我约好拜访一位画家,然而老是没有找到
他的住处,我问过很多商铺老板,
他们总是回答:往那儿走。往这儿走。
一所学院的门口,没有成群的学生进进出出,
校内空地上耐火砖和一袋袋水泥堆积成山。
城中村的房子矮小、紧凑,竭力填满周围的空间,
外墙和外墙之间的缝隙,只够壁虎用作逃走的路。
一只来自外地的蜘蛛,在蚂蚁的迷宫里东奔西走,
每一条小路都通向晦暗中无数疲惫的脸孔。
在摆满画具、书籍和生活用品的工作室,
所有画都反扣着,靠墙或者码成一摞,
我只好耐住性子欣赏画框的背面。
画家出国多年又回来,说起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仿佛勒·柯布西耶在《东方游记》里描绘一座花园城市,
蜂蜜似的阳光,香艳的花草,清爽的河流,
最重要的是,这里生活着我的家人和朋友……
可是,你嘴里的故乡像个谎言,我打断他,
我来的路上,只有散发臭气的阴沟,
闯入天空的大楼,地基下陷而破裂的马路!
画家的嘴好像遭到速冻,眼睛盯住客人,愣了一会,
他双手捂脸,哽咽起来,一点东西闪亮着流过他的鼻翼。
起身告辞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大概忙于平复情绪,
我建议他不用送客,免得待会回来自己迷路。
快到门口,砰然一声巨响,我身旁的画架倒塌,
一盒黑白相片散落满地,相纸有点发黄,上面
有的是一座双孔桥,水面倒影清晰如同那桥本身,
有的是码头,有的是小院,有的是升起白帆的渔船,
还有一张——年轻的画家站在湖边,微笑着注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