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论长征:血染湘江事出“鲁莽灭裂”
2016-12-05陈伙成
陈伙成
中央红军从撤离苏区到通过敌之第四道封锁线,不过才走出二万五千里征程的约十分之一,就已损失过半。特别是过敌之第四道封锁线之战,血染湘江,是红军长征史上最为被动惨烈的一幕,也是红军战争指导史上最为拙劣的一例,教训深刻,值得深入研究,深层揭示。
迄今的相关史著对这里的原因有过定论,既说是由于控制中央红军指挥全权的博古、李德实行退却中的逃跑主义造成的,又说是他们的“大搬家”错误思想指导造成的。这个结论是正确的。可是,不论是词义上还是现实中,逃跑与搬家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何以相提并论呢?其实,这是就不同层面而言。
逃跑主义之说,是就战略指导层面而言。
首先,是指事前他们“表现出不应有的仓卒从事”。对于党中央、中央政府、中革军委和中央红军战略转移,这等涉及到党和中国革命战争前途命运,涉及到10万红军和350万苏区民众的前途命运的大事,既没有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慎重讨论,也没有向红军广大官兵和苏区干部民众作说明,更没有利用当时还不十分危急的形势作周密的组织安排和必要的物资准备,而是几个核心人物内定即算,仓促实行,说走就走,形同仓皇出逃。
其次,是指行动中他们实行避战方针。全然不顾只有“打”得狠才能“走”得了的常识,拒不接受毛泽东的建议——乘敌各路“追剿”军尚未完全到位之机,在湘南打一仗,求歼其孤立突出的一部,打乱敌之“追剿”计划,挫败其追击锐气,减缓其追击速度,以保证我军安全转移;也拒不接受彭德怀的建议——以红三军团直指湘中,威逼长沙,迫使敌“追剿”军主力湘军回援其根本重地,掩护我主力安全转移。他们只是一味强令部队和机关人员日夜兼程,形同落荒而逃。
“大搬家”之说,是就行动的组织实施而言。他们把红军的战略转移,误为苏区的大搬迁,造成了行动组织形式错误。这是导致行动受挫最直接的原因。这种结构性问题,必须用军事行动有不同的属性和相应的组织形式这个原理,加以具体的分析,弄清失误之所在,认识其教训是什么。本论所要分析的就是这一问题。
一、博古不懂军事,李德初出茅庐。他们既不尊重此前红军的战略转移经验,又不尊重此时中央红军的行动属性,只凭主观臆断,重复过去“鲁莽灭裂的干法”。
军事行动有进攻、防御、袭击、转移等不同形式。不同的行动形式,又有与之相适应的不同的组织形式。这是军事的一项基本定律,容不得弄错。错了,行动必然受挫,甚至失败。
战略转移是战略防御中,军队在统帅部的领导、指令下,或战略集团首长指挥下,为暂时摆脱进攻之敌,争取有利的战略态势,由原作战地区转移到新地区的战略行动。由于是以自己的运动避开敌之进攻,这就必须考虑到既便于运动,又能够在运动中突破敌之拦阻和追击。为此,它要求转移的部队在组织上,必须尽量轻装,保证行动快捷;必须全部为战斗队编组,保证各单位有独立战斗能力;必须尽量减少指挥层次,保证反应敏捷;必须给下级指挥员临机处置权,保证其当机立断处理当面险情。这些原则,是战略转移行动特点决定的,是不可违背的客观要求。
在中央红军的这次战略转移行动之前,中央红军的前身部队乃至全军,已有过若干次成功的战略转移经验。最早的是1927年 10月,朱德等率领南昌起义军第二十五师余部,由粤东南潮安地区经闽粤边、赣南到赣西南大余的千里转战。接下来,是1929年春,朱德、毛泽东、陈毅率领的红四军主力,由井冈山根据地千里转战赣南、闽西;1930年秋开始的,邓小平、李明瑞率领的红七军,由广西右江地区数千里转移到中央苏区;1932年冬,张国焘、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主力,由鄂豫皖苏区数千里转移到川陕地区;同期,夏羲、贺龙率领的红三军,由洪湖区经鄂北、豫南、陕南、川东千里转移到鄂西;1934年8月,任弼时、萧克率领的红六军团,由湘赣苏区沿湘粤边数千里转移到黔东。其中,除红六军团的转移仍在进行中外,其他的各次战略转移都已成历史,这些战例,为红军提供了转移前其组织形式基本与转移形式相适应,途中又不断调整组织形式,并且边走边打等等成功的经验。中央红军师以上领导和绝大部分团领导,都亲身经历了上述的所部或率部队战略转移行动,并且有红四方面军和红三军的战略转移经验作为借鉴,对于战略转移行动的组织实施并不陌生。可是,他们没有这次行动的领导权和指挥权,有的只是执行博古、李德命令的责任。
控制中央红军指挥全权的博古、李德,不仅没有这种经验,而且独断专横。博古为文人,不懂军事,崇洋媚外,宁肯听命所谓的共产国际军事顾问李德,拒不考虑曾经创建红军并且指挥红军一路战胜强敌的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一大批经验丰富的红军将领的建议。李德虽然进过苏联红军学校,学习过苏军指挥知识,但不过是纸上谈兵的角色,不懂得也不尊重中国革命战争特点,只是一味按苏联红军教科书指导红军作战,而最严重的则是利用博古对他的尊重,独断专横,连一门迫击炮、一挺重机枪应放在什么位置上的这等基层战术问题,都要听命于他。他们凭主观想象,既然在赣南闽西的中央苏区已无法坚持,那就把它搬到红二、红六军团根据地湘西。就这样,他们一开始就把本应属中央红军的战略转移行动,硬是与中央苏区的搬迁扯到一起,继续着第五次反“围剿”以来的“鲁莽灭裂的干法”。
一个严重的错误,就这样无知草率地酿成了。
二、“大搬家”的指导思想必然体现在行动的组织结构上,造成战略转移的队伍,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各半,既带着打仗的全部家伙,也带着居家过日子的“坛坛罐罐”。
参加这次战略转移的共8.7万余人,由战斗部队和中央党政军机关人员这两大部分组成。
战斗部队是中央红军的5个军团。他们都是刚从战斗一线撤下来的,保持着在苏区内线作战的编制、体制。各部除司令部、政治部(处)、供给部(处)、卫生部(处、队)这些机关外,每个军团、师还有由医院、兵站、运输队、教导队、修械所、补充团等单位组成的后方部。出发时,12个师部和36个团部的机关人员(不含直属队),按编制共约4600人;各级后方部队人员约2万人,其中仅挑夫就达5340人。战斗人员与非战斗人员之比不到二比一。endprint
中央机关队伍,由中共中央机关、苏维埃中央政府机关、中革军委机关、总工会和青年团中央机关及直属队组成。分别编为第一、第二野战纵队。以中革军委机关和直属队为主的第一野战纵队,包括中革军委总部(也称红军总部、野战司令部)一局(作战)、二局(情报)、三局(通信)、四局(管理)、五局(训练),总政治部各部门,干部团(由红军大学、公略步兵学校、彭杨步兵学校、特科学校合并组成),直属炮兵营、工兵营、警卫营、运输队等,分编4个梯队,共4693人。第二野战纵队由中共中央机关、中央政府机关、中革军委后勤部门、全国总工会机关、青年团中央机关组成,也分编为4个梯队,共9853人。
以上两大组成部分的部队机关人员和中央机关人员及直属队共约4万人。以全部的8.7万余人计算,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之比,近于一比一。在有强敌跟追的长途徒步战略转移条件下,如此庞大的机关队伍,明显不适当。
部队出发时携带的装备有:步枪29153支,子弹141万余发;重机枪357挺,子弹15万余发;轻机枪294挺,子弹6.4万发;冲锋枪271支,子弹6.7万余发;手枪3141支,子弹7.2万余发;迫击炮38门,炮弹2473发;手榴弹7.6万余枚;马刀882把,梭标610支,土工作业器具近万件;骡马338匹;电台数十部及发电、充电机、备用电瓶;团以上各级通信队全部总机、单机、被复线。此外,还带库存食盐3.4万余斤,银元164万余块,药品714担,冬衣3.31万件,每人自带一定数量粮食,多数人有背包。这些装备和日用品是必须带走的,但分担不均,挑夫、炮兵、机枪兵、通信兵、工兵负担最重。
博古、李德的指导思想是把中央苏区搬到湘西。既是搬家,就要带上全部家当。于是,中央苏区的全部纸币制币机、硬币制币机、印刷机、X光机、发电机等;后勤部门的修械和制枪弹、制炮弹、制手榴弹、制地雷的设备,被服厂的全部缝纫机;各机关的文书、档案资料;军委和军团炮兵营的山炮、野炮;有些工兵分队土制的石地雷,等等,全部带上。这些“坛坛罐罐”,小部分单挑,大部分需数人乃至数十人抬,在赣湘粤边五岭崎岖的山道上,其运输的艰难可想而知。
我们不能不赞叹那浩浩荡荡的8万余人“大般家”队伍之壮观,又不能不为战士和挑夫每前进一步的艰辛所痛心,更不能不为博古、李德的愚蠢又独断专横所愤慨。
三、以“大搬家”的组织结构执行战略转移任务,必然在战略转移行动中产生结构性弊端,使作战部队成了掩护队,不能有必要的主动出击,行动迟缓,非战斗减员严重。
为了摆脱当前不利态势的战略转移,其行动主题当然是“走”,准则是一切为了“走”和服从于“走”。因此,必然也必须要避免战役、战斗,更不可恋战。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战略转移之时,也正是处于主动地位的敌军攻击的最有利之机。你不想“打”,敌人必然要追着你“打”;你想走得了,就不能回避“打”。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曾拿“叫化子”对付狗追的方法,形象地说明红军战略转移的行动方针,应当是“叫化子打狗,边打边走”。故战略转移行动主题不仅仅是“走”,仍然包含着“打”,走得快和速战速决,是其行动的两大准则。
博古、李德以“大搬家”的组织结构实行战略转移任务,必然在战略转移行动中出现结构性弊端。
其一,作战部队成了掩护队。为了保护庞大的机关队伍和沉重的行李担子,李德将作战部队5个军团和机关的两个野战纵队,编成为甬道式行进队形。战斗力最强的3个军团,其红一、红三军团为左、右前卫,前锋开道;红五军团为后卫,负责断后;战斗力相对较弱的红八、红九军团,则分别于左、右两侧掩护;两个野战纵队依序夹在5个军团中间跟进。博古、李德与只管署名下达命令的红军总司令朱德、总政治委员周恩来,随第一纵队行动;“赋闲”和伤病中的中央政治局领导毛泽东、张闻天、王稼祥等,随第二纵队行动。刘伯承总参谋长后来戏称这种队形为“抬轿子”;彭德怀则讥笑这是抬“棺材”出殡,是送葬,不是在打仗。
其二,不便必要的主动出击。博古、李德天真地只“走”不“打”,但如前所说,你不想“打”敌人必然追着你“打”。蒋介石在中央红军撤离苏区的10天后,得悉中央红军已突围沿赣西南西去,当即命令位于赣江西岸的何键湘军追击,接着又命令在赣江东岸参加对中央苏区“围剿”的中央军周浑元、吴奇伟两纵队共8个师,立即撤出对中央苏区的“围剿”,抄近路插向湘南追击。1个月后,即1934年11月中旬,蒋介石委任何键为“追剿”军总司令,统一指挥湘军、中央军,在白崇禧桂军协同下,将红军聚歼于湘江与漓水以东地区。红军情报部门准确及时截获了这些敌情,毛泽东、彭德怀提出非打不可建议。中革军委领导朱德、周恩来、王稼祥也作出应急的部队编组调整,于11月17日下达命令将红八、红九军各缩编为1个师,撤销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师补充主力军团实力,同时将红八、红九军团后方部缩编为师后方部编制,以便作战行动。但博古、李德根本没有认识到打之极端重要性和必要性,更没有打一仗的胆识,也没有看到应当立即解决行动组织结构问题,以保证打得了走得快。他们只是一再强令各部加速赶路,以求抢在敌人之前面渡过湘江。
其三,行动迟缓,行军长径过大。因为沉重的行李拖累,因为机关人员缺乏经常性的长行军锻炼,转移队伍出苏区后不久,野战纵队就跟不上前卫部队;而当着队伍到达五岭时,因山路崎岖、拥挤,又要筹粮、防空袭等原因,整个行军速度放慢了,到11月中旬时,前后的距离已拉大到约100公里,相差5天的路程。幸好敌军仍未追上,否者必被截成若干段而歼之。
其四,出现严重的非战斗减员。由于负重过大,连续行军,人员极度疲劳,而极度疲劳再加食宿不定,就出现了大量病号和掉队。才出苏区10天,师团两级卫生处和卫生队收容的尚能随队的病号,就分别达近百人和数十人,许多重病号被安置在沿途群众家中。另一个问题是逃亡现象严重。出发时各军团补充的共约1万名新兵,各后方部和野战纵队动员的数千名挑夫,因事出匆促来不及教育,许多人故土难离或吃不了这等苦,不告而别了。部队出苏区才10天,仅红一军团红一师统计,全师开小差的已达120人,相当于1个连的实力。endprint
结构性弊端所产生的这些问题,已把战略转移队伍推到极端危险的境地。
四、血染湘江的惨痛教训,使改变战略转移的组织结构,消除结构性弊端,保证红军走得快,成为遵义会议后党中央在军事指导上要解决的刻不容缓的问题。
1934年11月28日,红一、红三军团全部到达湘江,并架设浮桥,占领两岸的掩护阵地。这时,后面的部队虽是日夜兼程,后卫距湘江仍有80公里。29日,国民党桂军和湘军分别由灌阳、全州南北对攻,企图抢占湘江两岸,将红军后续部队截在湘江东岸。红一、红三军团随即与敌展开血战,确保渡口;旋即,两侧的红八红九军团和后卫红五军团,也与扑上前来的各路敌军先头部队展开激烈战斗,掩护野战纵队过江。那是一场天上敌之飞机不断狂轰滥炸,地上数万敌军四面八方蜂拥而上的殊死搏斗。激战一直持续到12月1日下午5时,红军在湘江两岸的阵地全部失守,敌军终于封闭了湘江渡口,在湘江东岸担负掩护任务的红三军团第十八团和断后的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被敌截于湘江东岸,大部分壮烈牺牲,少数战至弹尽粮绝被俘。
至此,出发时的8.7万余人,仅剩下3万余人。
惨烈的湘江之战,令人不堪回首,如果全军能早4天到达湘江,这场不利的也不必要的血战完全可以避免;再退一步说,如果后续队伍能早一天过江,后卫的1个师另1个团也不至全军覆灭。可是,历史没有如果,历史是数千成万红军官兵血染湘江。
血的教训,使得纠正行动组织结构性问题成了刻不容缓。12月13日,中央红军转进贵州,暂时避开了险恶的前景,中革军委下达命令撤销红八军团,余部补充红五军团;同日,又决定撤销总兵站部、总卫生部、总供给部,党政机关也适当缩编,两个野战纵队合成1个纵队下辖3个梯队,编余人员补入干部团和保卫团,此两团由中革军委直辖,作为机关纵队的自卫力量和全军预备队;各军团后方部缩编为师后方部编制;部队轻装,不能使用的武器销毁。
1935年1月上旬,中央红军占领遵义。中央政治局召开遵义会议,纠正博古、李德的错误,确立毛泽东对党和红军的领导地位。红军则在遵义地区“扩红”,动员4000余名青壮年加入红军,充实战斗部队。
2月上旬,中央红军一渡赤水进至川南扎西,暂时摆脱敌之追击。10日,中革军委下达命令,全军缩编。除红一军团保持2个师部外,其他的师部一律撤销,红一军团编两个师共6个团,红三军团直辖4个团,红五、红九军团各直辖3个团。以上4个军团共辖16个团,连上军委直辖之干部团、保卫团,全军共18个团。同时,机关又作进一步精简、轻装。
至此,中央红军的组织形式已完全适应于长途战略转移特点,保证了部队长途奔袭夺取遵义战役的胜利,也保证全军能让强敌望尘莫及地在一昼夜间安全渡过赤水河、乌江,两天两夜兼程160公里,飞夺沪定桥。
中央红军长征初期行动的组织结构弊端,遵义会议后党中央对这一问题的彻底纠正这两个问题,过去都没有受到史家足够的注重。笔者则认为这里大有教训、经验。以上分析说明:军事行动有不同形式和与之相应的组织形式,行动属性的误判或互混,组织形式的不当,都会造成行动受挫甚至失败。上述分析,还在于引起人们注重,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机关臃肿,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未完待续)
(责编 曲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