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雪尤寒不敢料所遇——“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赏评

●江西 杨顺仪

近乡雪尤寒不敢料所遇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赏评

●江西 杨顺仪

《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淡淡讲来不觉困难，但真要细致品赏，却发觉很难搔到痒处、讲到极处。

从写景上看，前八字是叙写离家之景，相对于今日归途是虚写。杨柳依依，温馨可人，既写春景的美好，又衬离别时家人路途相送、依依惜别的不舍之情。后八字是归途所遇之景，而今戍边返乡，迎接他的却是漫天飞雪，不见当日送行人，孤独凄凉，可以想见，这是写悲景以衬哀情。而路上撩起的对昔日离乡春景的回忆，与今日返乡所遇的雪天冬景进行对比，一春一冬，一暖一冷，一乐一悲，两两对比，反衬出返乡老兵凄凉不尽的哀思。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但“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到底“哀”什么呢？

上到“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一句——老兵欲日夜兼程、忍饥挨饿往家赶，可又遇雪天走不快——有同学就问了：“载渴载饥”为何不采拾薇菜，补充能量后再赶路呢？

学生的发问很有想象力！解答起来其实不难——时遇雪天，无薇可采，只能忍饥挨饿地往家赶——但不可忽略的是，这一问恰恰问出了回归文本、以文解文的关键。

“薇”，学名叫巢菜，俗称野豌豆苗，叶、荚、仁都可采吃，是贫苦人家青黄不接时的救命粮。一般头年冬天发芽（薇亦作止），次年二月逢春长得肥嫩（薇亦柔止），三月结荚（薇亦刚止）。采薇的一般是妇人，但《采薇》一诗不是写采薇女，而是写戍边战士。战士在边地见到采薇人在采拾，触薇生思，自然想起家中的妻子、母亲，可能也在采拾薇菜、过着饥饱不定的生活。

可战士边事缠身，回家不能。当年离家时杨柳依依，正是薇菜上市之时，家人尚有薇可吃，也没料想到“玁狁孔棘”“王事靡盬”而戍边多年，他自然走得从容。如今可以返乡了，可一个乌发青年战士已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返乡老兵，满天飞雪又让他举步维艰；一路上往家赶，欲采薇充饥，可“大雪封路”，哪里有薇可采？回家这一朝思梦萦的温馨事反让他“行道迟迟”！

读懂这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方能读懂哀的情思，也才能读懂“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的意蕴。

读诗需要投入情境，与人物贴心悬揣。细细品味，可知“哀”有三层：

战士雪天赶路，无薇可采，无以充饥赶路；家人也许因大雪封门，正困在家里，缺衣少食，忍饥挨饿，正等着自己回去救护！可自己又“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走不动，能不悲哀吗？

进一步想更可怕！家中也许在自己走后早已遭遇了大雪封门的悲剧，家人或早已作古，不存于世，此时即使有薇又能怎样呢？这让老兵越想越怕，一想到回去将看到如此令人悲摧的场面，这对他而言不啻一场更大的“风雪”！于是他“行道迟迟”，能挨一刻就挨一刻，早一点不如晚一点，真是“昔日初征出行时，杨柳依依情深深；而今回乡雪纷纷，不见家中采薇人”……

再看如今“我”一人雪地归来，“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有谁了解“我”焦急如焚的心情？如果家人都已作古，还有谁能知道“我”愧疚不已的心呢？“我”痛苦的心情又能向谁诉告呢？这沉默的悲愤，有力地控诉了无情的战争对普通人家造成的隔世之悲和心灵创伤！

诗词的妙处与鉴赏的难点就在这映衬的 “空白”之处。诗以返乡老兵眼前无薇可采的“载渴载饥”，暗示家人可能遭遇的不幸；以自然外在寒冷的大雪来象征自己遭遇的人生大雪、家庭悲剧。从“大雪封路”、无薇可吃到想见大雪封门、家人缺薇少食，或已作古，其哀一重重是一重，让人欲哭无泪，举步维艰；而这一切又尽在“雨雪霏霏”的意境之中。正因了这些厚重的情感内容，“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句才显得深重悲怆，千钧有力！

诗句选写这个归途老兵回家又未到家这一最具包孕的当口，写出了他“近乡雪尤寒，不敢料所遇”的纠结心理，以有形之景显无形之情，以反常之举引无尽之思，所谓情景交融，当属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