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雕塑学习中我的知与行
2016-12-05张伟
张伟
我从2009年起主持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第六工作室已经整整7个年头了,作为国内美术教育系统内首个以中国传统雕塑为研究和教学方向的工作室,从成立那天起,就受到业内同行的关注与支持,工作室教学大纲的修订与课程结构的搭建几年中,也直是小心翼翼地不断调整中。今年的本科毕业展中,第六工作室的毕业生作品有了不同于以往的突出表现,很多同道在关注,点赞的同时,都纷纷表示希望能读到些相关教学的实质内容与举措,所以这里不才,借《雕塑》杂志的这个平台,把我平日教学工作中的些思考写出来,抛砖引玉,请各位同仁批评指正!
知——中国传统雕塑如何在现代雕塑概念下解读?
经过近百年的启蒙教育,今天的中国人终于知道什么叫”雕塑”并已接受这个外来的高级词汇了,虽然在认知上还仅限于人云亦云的“栩栩如生”程度。包括专业雕塑人员在内也通常把“比例”“体积”“姿态”等等口诀挂在嘴上,可是越来越发现这些口诀并不万能,尤其套用在传统雕塑方面几乎失效。
在教学的过程中,尤其是在外出考察中,当直接面对大量精彩古代实物的时候,学生(包括我自己)经常会问到些类似的问题,比如:这些中国古代雕塑当初是被当作“雕塑作品”来制作的吗?如果不是,那又应该是什么?如何解读才能不隔阂,又应该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它们的好坏7除了已知的功能和用途之外,它的好还体现在哪里?是如何达到这种效果的,又是在什么样的要求下处理出来的?古玩市场、拍卖会上拍出的价格是体现了它的艺术价值吗?在我们学了以人体写生为主的雕塑基础课程后,可以直接进入中国传统题材的创作吗……
我很想简单地拿我已掌握的西方学院雕塑教学的那套理论来进行阐释,但发现其中能套上的甚少,甚至愈套愈偏,不少概念及其外延竟是削足适履,方枘圆凿。当我可以确定用我们已有的以泥塑人体为基础训练的学院派雕塑语言对此无法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时,才深切意识到个存在已久的瓶颈性问题——我们对中国传统雕塑的基本概念及其认知和解读框架其实是缺失的。如果我们还不能无视海量的中国传统雕塑,如果我们还需要对它们进行研究和继承,我们就不得不重新对之进行审视,并用新的言说方式打开它们。否则,作为专业人士的我们就只能像普通大众那样,苍白无力地重复着“栩栩如生”这样的老调陈词,在简化传统雕塑的同时,也矮化了我们前辈的劳作,岂不是误读传统又误人子弟吗?
首先我们要确信的是,中国传统雕塑在过去它原本产生时的认知和解读框架定是存在的,只是在传承上有隔断。因为以往雕塑技艺往往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口口相传,很少立有文字,古代的心法和技法我们已经无从了解。另外加上中国特有重文人、轻匠作的传统,导致工不成学,工师技士很少能够通过著书立说把手艺传给后人。何况“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入道之技,父不能传子、师难以授徒。文献资料的匮乏是困扰中国古代雕塑研究的大难题。
另方面,与西方不同的知识体系,中国古代直至民国初期并没有形成今天意义上的“雕塑”概念与范畴,我们很难找到相同意义上的对应物或词汇。今日同属造型艺术的绘画,在古代的地位远远高于雕塑。琴棋书画虽为“游艺之学”,却仍是文人士大夫日常修习的内容,所谓“学问之余事”是也。而雕塑在《四库全书总目》的子部艺术类里是找不到位置的,与之或有关联的《考工记》《营造法式》与制瓦、造屋等工艺,是放在史部的政书里,即文人士大夫不参与此事,只是极少数的管理者需要略知二。如果说琴棋书画因与经、史的源流正变关系,而依旧获得了“小道可观”的肯定。那么,雕塑由于种种原因,连“小道”这条船都没有搭上,一直就没有获得与绘画等同的地位。在中国传统学术系统里,有“画学”却没有雕塑学,雕塑没有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乃至美学上的自觉。
20世纪始西方艺术体系和学院体系传入中国之后,“雕塑”虽然作为造型艺术的个门类,有了相对独立的地位,但是中国传统雕塑的主体参与者及民间艺人却
直被排斥在这个体系之外,处于失语状态,此种状况实在是耐人寻味。一批有民族意识的教师和雕塑家出于复兴中国传统的愿望,做了一些开创性的探索,如最著名的论述是滑田友先生在《谈雕塑的组织结构》中,阐述了中国传统的绘画理论——“六法”对他的创作启发,呼吁吸收中西艺术传统的优点,“化到我们自己的东西中来”。王子云先生更是在长时间的考察之后,写出了《中国雕塑艺术史》这样的巨著。此外,刘开渠先生的《中国古代雕塑的杰出作品》、钱绍武先生的《浅谈“气”》等等都是较有启发性的文章。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些雕塑家对中国传统雕塑并没有进行完整的系统梳理,可以说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至今只是刚刚起步。
近年来,随着中国国力的上升,国家开始意识到传承中国本土艺术传统的重要性,中国学界和民间社会掀起了一股“国学热”,我们开始自觉地追求中国传统了。与此同时,法国汉学和美国汉学的译著也被大量引进,进步刺激了我们对于传统的认可和追寻。但是在传统雕塑文献方面,目前的研究者大部分出自文史系统,他们多沿着历史发展的脉络,从功能、类别、人文背景等对中国雕塑进行研究。由于缺乏实践经验,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回避了造型和审美的向度,因此更多的是外部研究,无法也无力确立审美和评价的标准,不足以给雕塑专业学子带来直接的受益。
因此,现在亟需有动手经验的人从专业雕塑家的视角,对中国传统雕塑进行深入的内部研究。当然,这样的研究不仅需要对中国传统在当代的运用进行长时间的日常实践作为基础,还需要对中国传统雕塑进行大范围的、长时间的系统考察,如此才能深入造型和审美的维度进行艰难的内部开掘。作为有动手实践经验的雕塑家,与古代创造雕塑的匠人有着近似的身份,而能够更有效地读取创作者暗藏在器物内部的信息。这些信息如同行业的潜规则,贯穿了与造型相关的所有门类、所有的工艺环节,甚至是所有的地域和朝代。万幸的是,我们还有机会看到遗留下来的大量实物,并随着交通的便利和跨国界地域的开放,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比前人更多的实物!通过系统地、近距离地研读古代雕塑实物,并结合相关的历史史料,我们能够分析、推导出当时的社会背景,还可以想象到它们当初是如何
步步地被创造出来的,并努力寻找不同于当前的新的言说方式来解析它们,表述它们。
中央美院雕塑系第六工作室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便是基于以上的前提思考和目的方向展开的,经过数年的教学实践与外出考察,得出了些粗浅但是明显的结论。2015年我完成了8万字的博士论文的写作并顺利通过了专家的答辩,题目就是《型与器——中国传统雕塑语言体系的重构》,主要内容和研究对象是中国从古至今的广义雕塑,包括造像、传统器物和具有中国审美的日用器。凸显近代以来中西“雕塑”概念的不完全对接,突破以往学界偏向对中国传统雕塑“特殊性”的表达方式和重“人物动物”而轻“器物”的思维模式,不仅探讨器物造型的特性,造型语言的应用和处理,更围绕“中国传统雕塑造型语言的重构”这个目标,寻找中国传统雕塑区别于西方系统的显著特征和能够说清楚这种区别的表述方式。
何为“雕塑”?不廓清它的边界及其历史形成背景,就无法界定中国传统雕塑的范畴,也无法解开现有西方雕塑语言与中国传统雕塑的抵牾所在。只有看清“现代雕塑”当中的纠结,我们才会更加清晰地意识到重建。“中国传统雕塑”语言体系的迫切。提出“器物雕塑”的概念,意在拓宽“雕塑”的范畴,容纳被排斥在外的海量中国传统雕塑,为传统雕塑的传承和古今雕塑的衔接辟出发展空间。并以“型制”与“器物”为中国传统雕塑的两个最重要的共性,以此为框架可以非常清晰地解释任何中国传统雕塑的审美特色及其具体的手法运用。
由于本文的篇幅所限,具体的论述不能详细展开,仅把我目前的认知结论抛砖给各位同仁,这里我想特别强调的是,器型传统的回归对于当代雕塑语言再造的意义重大:器型体系不仅扩大、提升了雕塑概念,也融通了工艺美术与现代艺术之间的鸿沟,“器物雕塑”的提出、认知与确立,不仅对中国传统雕塑的研究与发展有用,同时对其他艺术门类的古今传承与衔接具有辐射作用;更对抛弃所谓中西不同,使表面多元的当代艺术在造型本体内的深层整合成为可能。
行——第六工作室的传统考察课为什么这样上?
2015年末西安美术学院雕塑系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全国范围内的有关传统雕塑考察课程的教学研讨会,反响热烈,所有的学院都非常重视,我们系特别安排第六工作室为代表参会并做了课程汇报。之后的总结中,主持人唐尧先生把所有学院的教学类型分为两类,中央美院第六工作室被单独划分为一类,原因就是我们的传统考察课上得跟其他所有的学院都不样,甚至被杨奇瑞先生称为是招险棋。但事实上,这个课程的安排,我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仔细斟酌过的。
“中国传统雕塑考察”是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第六工作室的必修课程中最重要的一门主干课程。我们每年都要精心安排出去两趟,分别在春秋两季。本科学生从二年级进工作室到毕业,正好是3年6次,一个轮回把全国重要的与雕塑相关的景点与博物馆走遍。
长线:在春季(约4周),3次的安排有:
①以山东河南为主的中原核心文化区域,约70处考察点。
②以山西为主的地面寺庙建筑彩塑文化区域,约80处考察点。
③以甘肃陕西为主的中东亚交流文化区域,约50处考察点。
短线:在秋季(约2周),3次的安排有:
①河北地区北朝石刻艺术,约65处考察点。
②四川大足安岳地区唐宋石刻艺术,约35处考察点。
③南京地区六朝石刻艺术,约45处考察点。
课程特点:
①教学方法——以观察阅读研讨为主,文字图注速写为辅;
②考察线索——以地域文化特征为主,历史背景为辅;
③地点选择——以博物馆为主,寺庙古迹为辅;
④阅读对象——以人物雕塑为主,器物建筑为辅;
⑤品评标准——以类型化普遍性为主,独特性为辅。
从2009年第六工作室建立开始实施到2015年正好6年,进行了两个轮转,有关这个课程的讲座及研究成果的介绍,近期在媒体杂志上陆续刊出,受到专业圈内的广泛关注。同时得到中央美院学术委员会的好评,被评为院级优秀课程。这种地毯式的类似文物普查的考察方式令人昨舌,3年轮转3条长线3条短线,覆盖80%以上的中国古代雕塑相关造型遗存,3年6次共计18周,全天外出算双课时(含节假日)共计900课时,这个比重占到工作室总课时量的1/3,这种课程安排与以往的美院包括其他国内任何所美术学院所采用的下乡考察安排都不一样,这样做是否合理?这样的密集安排是否有效?学生是否吃得消?我作为工作室的导师,这些问题被经常问到。
应该说,这种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是经过逐步调整得出的。央美雕塑系第六工作室是按照国家教委要求于2007年开始筹建,2009年正式接受学生的个以“中国传统雕塑研究”为明确学术方向的雕塑专业工作室,虽然这个方向并不是个新课题,雕塑系几辈的先生们直在不懈地探索研究,但明确地拿出教学建制却从未有过,主要的问题是其教学系统性,及其与现有教学体系的搭接方式。在刚开始的两年中(2009-2011),我度也很犹豫,走过
段混搭路,关键是不肯放弃美院的传统优势课程,即以人体写生为基础而搭建的写生造型体系。课程的设置多为改良性质的速效课程,如造像临摹,人体衣纹写生等等,并配以各种与传统工艺相关的如古建、线描等讲座,效果并不太好。学生做出的东西有明显的嫁接挪移方式,并随着东吃一口、西咬嘴,学生心里没有主心骨,滋味并不好。
尤其在对古代传统雕塑遗存的考察课程的进行方式上,存在大的疑问。我们都知道,传统雕塑考察并不是新课,从美院建校时起到今天大多数的院系课程安排上,学生每年都会出去下乡考察,从未间断过,但多少年过去了,似乎早应该出成果了,但是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大的成效。其中的原因,我认为是之前我们的考察都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传统雕塑考察,说白了就是到石窟下乡,实际上的思路就是延续我们以前的下乡写生,以前的下乡是去农村画农田、画农民,后来到石窟到文物古迹,坐在那儿画佛画力士,只是换了一个对象模特,但是换汤不换药,它的形式是沿着下乡写生这个形式下来的。同样,如果把古代雕塑当做人体模特样请过来,做写生做临摹,是有问题的。为什么呢?因为古代匠人他们不写生临摹,不画素描,他们有自己的系统和造型办法。实际上这就出现了个语言学习的理法问题,我曾留学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他们教学中最大的特点是对于系统性和教学理法非常重视,所有课程的相关和搭配是有理有序的,因此才长期有效,学生学习积极投入。我工作室建立初期就面临着这样些课程搭建理法混乱的问题,很多科目看似都有用,但放在起就会打架。至今我换掉的课程有近半,比如大量的人体课、临摹课和创作课类的造型转换课,由于相互之间的理法排斥,到后来都被替换掉了,最后坚定地保留并加强了两个主干课程,一个就是”行万里路、读万样物——古代雕塑遗存考察”课程,另个是以白塑像和大手大足为切入点的器物造型研究课程。
因为我认为,对象和模特的改变,并不能带来造型方式的改变,我们缺失的不是传统工艺的技术断代,也不是材料的改变或古物的损毁,而是传统创造语境的缺失,即不同的观察思维方式与目的要求下的造型语言的彻底转变。就是说我们带着已有的现代雕塑造型意识去看传统的时候,其实你已经在误读传统。因此在动手之前,要解决的是观察与判断,即前面文章所说的对传统雕塑的正确认知。
所谓不破不立,必须得有个强势的课程,让学生能彻底放下已有的概念与成见,全身心投入到中国自己传统的语境中来。就像学习外语,不能靠翻译,靠查字典,要直接用外语学外语。刚开始会艰难,一旦突破,不只是嘴上能说,关键是思维语言的改变。把课程的重心调到了对传统雕塑及其相关造型的艺术考察上,在多动手之前更重要的要多走和多看,要放长线钓大鱼。
这又与我个人在这个方向上的学习领恬过程相吻合了,之前对这个方向的兴趣,就是在国外看博物馆的中国器物时因喜爱所激发的,回国后又有幸参加了院里袁运生先生主持的国家级雕塑考察项目,追随钱绍武先生、袁运生先生,在4年中走了许多雕塑景点后来随着自己的认识加深,又不断重复地走和看,不停地思想和揣摩。才逐步确信进入到了传统的语境中,开始真正地感知到古代匠人的用心,并每多走、多看次,都在增进,加深。
进入第六工作室的学生情况又稍有区别,他们的特点是之前的审美系统并未完全建立,所接触到的基础教学与传统雕塑及相关雕塑史几乎无关,对传统雕塑的认知只有少量的阅读和简单的动手,临摹或写生类课程混搭,审美系统混乱。引发思维混乱并不可怕,这个混乱期是不可避免的,来得越早越好,必须勇敢面对并迅速通过。头两届学生的混乱期,由于课程的小心翼翼,反而渡过的时间很长。而后来把考察课程的比重加大,这个混乱期会来得更早,也会过去得更快。这个过程如中国传统启蒙教育的幼儿期大量地背诵“三字经”“诗经”“论语”“唐诗宋词”,有相似之处。大人从不担心小儿的不理解,也不需理解,但定要让这些最经典的文化信息埋在每个人的心底,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经典必被理解,接受越早,利于个人成长。用我们工作室教授传统线描课的王秉复老先生的话:“这些才是我们的母乳,吃了以后你就会知道与进口奶粉的区别。”
当然对量的控制和对质的选择也是现代科学教育对课程安排的重要指数要求,第六工作室在课程搭建之初必须做到结构合理系统有效,传统雕塑考察课程从2009年建立工作室起到今年正好进行了两轮,通过这些年学生的反馈与积极调整,基本的模式和考察点已逐步固定下来,起到了主干课程支撑系统的重要作用。这种密集的阅读方式——考察包车路途总和超过15000km、实地考察点逾200处,是给工作室学生的基本入门量。3年6次的考察,学生只要能坚持下来,一定可以对传统造型语言形成个横向有比较、纵向有先后的大框架,这如同带领学生翻阅了部由实物组成的《中国古典器物雕塑造型史》。只有通过这个阅读量,才能摆脱之前的概念影响,才能改变思维进入到真正传统造型的语境,才能懂得匠心,才能在校内开展的其他配套课程上做到心里踏实手里勤快。
行万里路,察万样物,不只是一遍,还要反复走,反复读,现在仅仅是开始,这条路上的第六工作室并没有领先多少,同道的老师同学们赶快跟上,大家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