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派的“背水一战”

刘倩?宋清润

8月7日，泰国新宪法草案及其附加问题在全民公投中获得通过，新宪法将取代泰国2014年政变后采用的临时宪法，成为该国第20部宪法。公投选票设有两个问题：你是否同意新宪法草案？你认为在国会选举之后五年内，上议院是否有权与下议院一起参与决定总理人选？此次公投投票率为59.4%，投票者中，61.35%的人赞成新宪法草案，第二个问题获支持率则为58.07%。

军方力保利己新宪法草案通过公投

宪法本应是确保民主机制稳定运行的根本大法，但在泰国，宪法历来缺乏权威性与稳定性，实为执政集团压制反对派、巩固自身利益的工具。废立或修改宪法成本低、风险小、收益高，又可轻松改变“游戏规则”、重构权力格局，已成为执政者“屡试不爽”的政治手段之一。尤其对于泰国军人而言，这更是成为其常见的干政模式——“政变+制宪（修宪）+选举”的关键环节之一。自1932年泰国建立君主立宪制以来，泰国至今共产生过20部宪法，有时称为“临时宪法”，有时称为“永久宪法”，平均每部宪法寿命仅四年。泰国宪法更换之频繁乃世界罕见。

位于泰国曼谷的著名旅游景点四面佛，2015年8月17日在此发生了爆炸事件。

而由泰国军人政权主导拟定的最新宪法，自然是维护以军队为代表的权贵集团利益，同时打击他信、英拉一派的参政空间。此次制宪和宪法公投过程，体现出诸多新特点。

首先，新宪法规定的权贵集团对国家权力的掌控范围之大、渗入程度之深，是1992年素金达军政府被推翻后相继出台的1997年宪法和2007年宪法这两部“永久宪法”的内容所无法企及的。新宪法规定，在明年大选后产生的新政府执政的最初五年内，上议院250个席位全部由国王在“全国维持和平秩序委员会”（即维和委，是军方机构）的建议下任命产生，并赋予国王和上议院以诸多凌驾于众议院、内阁等民选机构之上的特权，如上议院有权监督国家改革进程，有权推选和弹劾总理，有权监管和弹劾民选的下议员，国王拥有解散众议院和宣布重新选举的特权，由权贵集团主导的宪法法院、选委会、反贪委员会等机构有权严惩腐败、舞弊、渎职的官员等。新宪法将立法、行政和司法三大权力牢牢掌控于权贵集团手中。

其次，军政府高压禁言，态度异常坚决。自掌权后，军政府就打压异议分子、禁止政治集会，并一再用“冒犯君主罪”来提控异议分子。军政府制宪进程曾经遇挫，2015年9月6日，当时的新宪法草案被国家改革委员会否决，无法进入公投阶段。因为该宪法草案提出，将为新政府设立五年“过渡期”，其间如果泰国出现政治动荡，未来新设的由军方主导的“国家改革与和解战略委员会”有权替代民选政府执政。这一内容引起各界争议。巴育政府重新任命制宪委员会，制定出新宪法草案。为确保新宪法草案通过公投，在公投之前，军方禁止公民公开反对宪法和组织拉票活动，违例者可被判十年监禁。有数十位活动分子和学生被逮捕，支持他信的“红衫军”宣布成立其策划的公投监督中心全国各分点的活动也被当场取消。此外，军政府还向社会发出警告，若人民不接受新宪法草案，将直接推出宪法。巴育明确表示，即使新宪法草案未通过公投，他也决不辞职。

再次，政府始终以民主之名强调公投程序公开公正，宣传选票的印刷、运送和保管全程采用高级别安保，在各府成立“维持和平与秩序中心”，部署大量警力确保公投有序进行，并强调警察在履行安保职责时不会干涉任何人的投票自由。政府甚至为了公投所使用的投票箱而召开记者会，现场演示其坚固程度。当局用心之细和宣传力度之大，某种程度上转移了国内舆论对宪法民主性的关注。

军方表面得势，实则面临内外高压

与同样由军人主导的2007年宪法公投相比，此次制宪和宪法公投过程似乎透露出军方更加急迫但又小心翼翼的复杂心态。这凸显军方在表面强势掌权的同时，其实也面临着国内外的复杂压力。

一是军政府在推翻民选的英拉政府后，面临破局易、建局难的治理困境。经济方面，巴育政府成立两年多来，维稳成绩显著，但提振经济颇显无力。尽管在国内推行经济刺激计划，确立交通基建投资作为经济核心驱动的增长模式，同时积极开拓美欧之外的市场，但仍无力挽救泰国经济增速下滑、泰铢贬值、股市低迷的艰难局面。全球经济不景气、20年来最严重的旱灾、渔业和航空业等重点行业集中暴露出的非法劳工和安全不达标等问题，均令高度依赖出口贸易和旅游业的泰国经济雪上加霜，导致2014年和2015年泰国经济增长率低至0.8%和2.9%。泰国权威民调机构宣律实民调近期调查显示，高达78.24%的受访者不满军政府解决经济问题的能力。

政治方面，他信派势力通过前总理英拉、“红衫军”首领和他信本人三方面力量，分别采用“于情、于理、于法”战略，持续向军人政府的合法性发起挑战。“红衫军”首领在国内抨击军政府腐败丑闻和宪法改革的不民主;英拉以柔克刚，强化被“不公正”对待的弱者形象，同时继续走亲民路线，巩固他信派票仓;身处国外的他信则以法律和国际媒体为武器频频发声。他信力量三线作战，力图为2017年大选后重返泰国政坛铺路造势。同时，就连曾经作为反他信联盟核心人物之一的民主党党魁阿披实也公开反对新宪法，称其不但不能化解、反而会加剧泰国的政治矛盾。

安全方面，泰国作为亚太地区最大的旅游和移民目的地之一，近年来面临严峻的恐怖主义威胁。泰国南部穆斯林极端分离分子持续制造恐怖主义袭击，伤亡事件不断。而以2015年8月曼谷四面佛大爆炸和“伊斯兰国”恐怖分子企图渗透为标志事件，则显示出泰国正由国际恐怖分子的避难所和中转站，向恐怖活动的发生地转变。尽管巴育政府为此强化常态性安保措施，提升军警反恐能力，但由于恐怖活动手段的高科技化，以及其与民族、移民、腐败等问题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恐怖主义威胁已成为军政府执政的最大挑战之一。

二是欧美施压和东盟民主化浪潮令泰国军人政权较为尴尬。2014年泰国政变后，美国随即出台削减对泰军事援助、缩小“金色眼镜蛇”军演规模、减少与泰国军政高层交往等诸多冷落巴育政府的举措，敦促巴育政府尽快举行还政于民的大选;欧盟叫停和泰国的官方访问活动，并中止一系列与泰方的政治、商业和贸易往来的协议。此次公投后，美国和欧盟虽均表示承认结果，但质疑制宪和宪法公投过程中打压异议分子、禁止政治集会的做法，并督促军政府尽快还政于民。东盟方面，21世纪以来，东南亚各国相继完成威权体制的民主化转型，如今，泰国成为东南亚仅剩的军人政权，颇显孤立。

军人政治在泰国还能撑多久

在国内外巨大的压力之下，泰国军政府为何仍坚持强势推动新宪法通过？从政治利益上来讲，军政府别无退路，唯有孤注一掷。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泰国军队与国王建立起以“强力+感召力”为基础的权贵政治联盟，并长期占据泰国政治权力中心，但2001～2006年，泰国富商他信领导泰爱泰党连续两次赢得大选，他信功高震主，危及王室，削弱军权，削减权贵和中产阶级利益，集中国家资源改善占人口多数的草根民生，争取其选票，但这引发了泰国政治与社会的极大分裂与阶层对立。2006年9月，军方在国王支持下，推翻他信总理，但军方扶持的政府政绩较差，他信派政党又赢得了2007年、2011年的大选，也就是说，他信派赢得了泰国21世纪以来的所有大选，而王室和军方扶持的民主党则屡屡失败。在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下，权贵派支持者少，很难上台。作为权贵集团最具重量的政治砝码和军队干政的合法性授权来源，现年89岁的普密蓬国王长期住院，近期有关国王生病的消息增多。如果选前不通过新宪法改变政治架构，压缩政党权力，他信势力极可能通过2017年大选重新执政。强势推出确保军人长期主导政治的新宪法，是泰国权贵集团利用军队威慑力和君主影响力进行的最后一搏。另外，很多选民厌倦了政党和文人政客们激烈政治争斗导致政局动荡的恶性局面，希望早日看到社会安定和经济发展，从而选择支持强人政治。

新宪法草案公投之后，泰国政治将呈现几大特点。第一，军人和权贵派仍将长期掌权。2017年大选后的总理很可能出自军方，至少是权贵集团认可之人，他信派人马无法出任总理，即便为泰党可能成为下议院最大政党。因为新宪法规定未来总理人选未必是民选议员，而且，只要上议院不同意，总理就无法产生，这就意味着民选的众议院似乎成为摆设，丧失了以前绝对主导总理人选和内阁部长人选的大权。未来不管是他信派的为泰党，还是与军方同属反他信阵营的民主党，或者是其他政党，即便其在未来的大选中成为下议院最大政党，其党首也难以出任总理，泰国政坛几个“大老”在未来五年乃至更长时间内基本无望登上总理宝座。

第二，政治分裂与党派纷争仍将持续，时而会激烈，乃至酿成新的流血事件。尽管新宪法以61.33%的赞成票通过，但不到60%的投票率说明其实际上只获得了三分之一民众的支持。公投结果还显示出泰国在政治地理上的极度分裂——反对票主要集中在东北部，而曼谷和南部投赞成票的很多。但广泛支持他信的泰国东北部地区51%的反对票要比2007年降低了10%。对此一位来自东北部孔敬府的前为泰党党员解释称，部分人为使政府早日进行大选，从而为他信派再次执政争取机会，无奈之下投了赞成票。

这说明，军人政权的暂时得势不但无法根除泰国的社会矛盾，反而会遭到反对派报复，军人揽权仍隐藏着危机。8月11～12日，泰国普吉、巴蜀等中南部八个府共发生多起连环爆炸和纵火案，造成多人死伤。这是巴育2014年5月22日掌权以来发生的最严重的社会治安事件，打破了军方高压下的社会稳定局面。明年底，泰国将举行大选，新一轮争权夺利将上演，对泰国政治而言，是否会有另一场“风暴”来临，是否还会引发血腥暴力事件，尚待观察。

（作者刘倩为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研究助理，宋清润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东南亚及大洋洲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