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之慈
2016-12-03弓长
弓长
不宽恕众生,不解救众生,是苦了你自己。
文人大都爱书如命,虽云“书非借不能读也”,却都不大愿意将自己的珍藏轻易外借。沈从文却不同,他愿意与更多人分享自己的藏书。尽管如此,借出去的书当然也是希望按时归还的,沈先生在每本书前都写上“此书可借,使用后盼能见还,望莫冻结在私人手中,便于供大家使用。”
姚雪垠为创作《李自成》,通过好友徐盈向沈从文借了“东北博影印”旧图《满洲实录》四大册还有其他一些资料。沈从文给姚雪垠写信,信的内容是向姚索书。“出版社上次退还的《满洲实录》一函,内中缺少一册,盼能为问下落。”为了收回此书甚至提出,“弟出一点钱,给出版社保管这份材料的人,作为找回报酬。”又再次强调,“主要还是便于以后别的朋友借用,因弟的所有图书,多从大家便利着想,从来不作个人私有物。”索要自己的书,竟然还如此客气,甚至愿意出钱作为回报,这是何等宽厚的胸怀啊!
沈先生的宽厚可不仅表现在借书这件事上。年轻时沈从文在一个机关当收税员,在这里认识了一个“白脸长身”的男孩,男孩同沈从文十分要好。半年后的一天,这个样子诚实的男孩很和气地邀沈从文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沈从文爱写诗,女孩子爱读诗,这个“白脸女孩子”跟沈从文聊得很投机。一来二去,两人谈起了恋爱。沈从文家卖老屋所得的余款全部都放在他身上保管。有一天,那“白脸女孩子”突然向沈从文借钱,说有急用,第二天肯定还。沈从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对方果然很守信,第二天即刻还钱。就这样,三天两头借,隔三岔五还。结果,借来借去,对方总共欠有一千块钱一直没还。不久,对方就隐遁了。沈从文也觉得自己无脸在沅州待下去,也离开了。
晚年,有作者给沈从文作传。他从沈从文口中获知当年那“白脸女孩子”的真实姓名后,就把这件事的始末连同“白脸女孩子”的名字一起写入《沈从文传》中。沈从文知道这事后,连忙打电话给那位作者,要他别提那个“白脸女孩子”的名字。作者以为沈从文至今还没忘却“白脸女孩子”对他的伤害,非常痛恨她,甚至连她名字都不愿意提起,就听从沈从文的意见,把她的真名删了。后来,作者再见到沈从文时,沈从文解释道:“我这个人一生受过不少伤害,最知道被人伤害的滋味有多难受。我听说那位老太太(即当年的白脸女孩)还健在,不要因此给人造成损害。做人还是宽厚一点儿好!”
画家黄永玉是沈从文的表侄,他有一次接到表叔的信,信中写道:“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了……”这封看似浪漫平和的信正写于十年“文革”中,彼时的沈先生已经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那个地方虽然叫双溪也确实有万顷荷花,但老人家心中的凄苦应该是可想而知的,能如此宽厚对待又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有一天开批斗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刷上糨糊粘在他的后背上,批斗会开完了,他撕下那张写着“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应该好好练一练的。”黄永玉先生在《太阳下的风景》中记载:他给中央美院讲过古代丝绸锦缎课,除了随带的珍贵古丝绸锦缎原件之外,几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讲台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断代信口讲出来。他那么热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离开他曾经朝夕相处近40年的小说生涯越来越远了。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从文小说选集》序言中有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听起来真令人伤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诉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笔蝇头行草的长信,他给我三点自己的经验: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这几十年来,我都尝试着这么做。有时候,他也讲俏皮话——有些人真奇怪,一辈子写小说,写得好不奇怪;写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写小说,沈从文太认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节上、用法上,一而再地变换写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文革”后,沈从文被人们重新拾起并得到重视,对此,沈从文却表现出惊人的平静。他在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时,总是轻轻地挥着手:“那都是些过时了的东西,不必再提起它。……我只不过是个出土文物。”要知道,沈从文是何其大名鼎鼎的文人,而晚年所被迫从事的多少事是与自己的专业、自己所钟爱的文学事业毫无关系的,可他的态度,始终无怨无悔,宽厚已极。
沈从文终生追求平等宽容的人性、慈悲忍让的人格,在创作上借改写佛经故事来重新安排人生,将一个野蛮边地度为人间桃源,发出了“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的绝唱。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