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马里战斗的167日——记武警战士张楠

文|郭晓晔

在索马里战斗的167日
——记武警战士张楠

文|郭晓晔

武警临沂支队官兵们在支队张楠广场上向烈士致以崇高敬礼，誓做张楠式好战士

2015年8月1日20时整，运送烈士张楠遗体的专机降落在济南遥墙国际机场。灵柩覆盖着五星红旗，由礼兵护卫着，被缓缓抬下飞机。

这一刻，一路护送的战友轻声地、对仿佛熟睡着的张楠说：“班长，我们回家了……”

张楠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的精神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张楠像许多年轻人一样，爱做梦。在一个夏季的明净之夜，经过一整天高强度训练的他沉入了梦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奔跑，还梦见一棵枣树上结满了果实，满是红红的枣子，我还摘了两颗吃了，感觉挺甜的。醒来以后浑身有劲，好像依然在奔跑。想想入伍以来，可不就是一直在奔跑吗？战士的价值也就在这里了，奔跑向前，永不回头!”

他的梦，是他人生的一面镜子。

灵柩归国

2月15日

2015年2月15日，到达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的第三天，张楠领受了护送韦宏添大使前往该国总理府的任务。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他麻利地穿上防弹衣，携带好枪械，与组长王蓬勃等三人登上了汽车。出发前王蓬勃再次提醒说，据可靠情报，反政府武装青年党近期将发起一系列恐怖行动，大家一定要万分警惕。

三天前，张楠与战友抵达摩加迪沙时，透过飞机舷窗看到蔚蓝的天空与白色基调的城市建筑交相辉映，感到这座紧邻印度洋西岸的古城很美。使馆的伙食也不错，他第一次品尝到单峰骆驼肉，还有据说是世界上最甜的香蕉。他兴致勃勃地给家里报了平安。

张楠为战友们示范摔擒动作／北京特警学院集训期间，张楠进行射击训练

他没提到从机场去使馆沿途的枪声，以及毁于战火、布满烟迹弹痕的残垣断壁。索马里是个什么地方，他早就清楚。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索马里陷入了长期战乱，恐怖袭击频繁，海盗猖獗，发生爆炸、杀戮和绑架事件是常态。正因为他清楚这些，2014年9月，当总队从特战队队员中选拔驻索马里大使馆的警卫人员时，他第一个写申请报了名。有人劝他三思，他言之铮铮道：“血性男儿就是要上战场，索马里越凶险恐怖，我越要争取。”结果，经过层层选拔，他以过硬的军事素养和全优成绩从500多名竞选者中脱颖而出。

说起来，他能当上特战队队员也是一个传奇故事。2010年的一个火红夏日，在临沂支队教导队的训练场上，中队长赵永飞正在选拔参加总队特战比武的队员。这才是自己梦想中的战斗生活啊!侦察、刺杀、散打、攀登、爆破、野外生存，这些多带劲、多刺激呀!身为训犬员的张楠在操场的角落里坐不住了，考核间隙，他找到赵永飞要求参加特战比武。见赵永飞不理会，张楠急了，提出要跟他比试比试。“好小子，比什么？”“就比四百米障碍吧！”见训犬员要跟中队长比试，大伙一下子围了上来。要知道赵永飞可是全军爱军精武标兵啊!一声哨响，张楠如脱弦之箭冲了出去，拼命奔跑，翻越障碍物。虽然最后冲刺阶段张楠以5秒之差落败，但却争得了选拔考核的机会，并顺利过关，成了一名特战队队员。

能到索马里执行任务实属不易，去总理府的路上，他浑身充满了战斗激情。途中，随处可见非盟、索马里政府军的军队携枪巡逻，行人也几乎人人带枪，路口和重要地标附近都有架着重机枪的皮卡车，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战斗随时都可能打响。

“要的就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这证明自己是真正置身于梦寐以求的战场了。张楠在日记中写道：“不管索马里的形势多么严峻、多么凶险、多么恐怖，我都要上一线，打头阵!”

这可不光是用笔写出来的。以往每有任务，他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猎豹一样兴奋，设伏堵卡他总是冲锋在前，搜捕行动更是一马当先。2009年，一个邪教组织头目潜至临沂，串联信徒，阴谋搞极端事件。公安部按照中央要求，直接督办“雷霆3号”抓捕行动。是役张楠主动请缨，加入了突击小组。短兵相接之时，张楠用身体狠狠撞开防盗门冲进屋子，凶徒瞬时举着斧头迎面劈来，他迅速侧身躲过，斧头哐的一声砍到门框上，没等凶徒缓过劲来，他用枪托砸向凶犯左肋，接着一个跃起侧踹，将其踹翻制服。另一嫌犯见状提起笔记本电脑猛摔，想销毁证据，张楠箭步上前，一个踹腿锁喉又将这名嫌犯拿下。此役干净利索，缴获了一批作案设备、文件及猎枪、砍刀等凶器。张楠拿下的这名嫌犯，正是该组织的二号头目，据其电脑内储存的线索，公安机关顺藤摸瓜，彻底捣毁了这个邪教组织。

“处突维稳请缨尖刀，抢险救灾舍我其谁。”他曾先后在奥运安保、铲除毒窝、蒙山灭火、涉日维稳、沭河抗洪等急难险重任务中，20多次领衔抓捕犯罪嫌疑人10多名，救助遇险群众40余人，被驻地政府和群众誉为“沂蒙卫士”……

那天，护送大使的车辆好不容易穿过一群挡道的骆驼，到达一个检查站前。检查员端着AK47步枪示意车停下。核对证件时，索方的引导车向前蹿了一下，检查员咔喳一声子弹上膛，迅速将枪口指过来，大声吼叫：“Go back!”一瞬间火药味变浓。张楠下意识地一把将战友赵团军拉到身后，据枪做好了战斗准备。

虽是虚惊一场，但这个偶发细节，再次说明当地局势是多么险恶，食指随时要扣动枪的扳机，人们随时都可能要用枪说话。

王蓬勃传达的情报没错。几天后，一名妇女在摩加迪沙中央酒店引爆了绑在身上的炸弹。人们乱哄哄地往外跑，其中有不少新选举出来的部长，外面的一辆汽车炸弹随即被引爆。索马里官方证实，20日的恐怖袭击造成28人丧生，54人受伤。

英姿勃发的索马里警卫小组队员合影

4月14日

警卫任务紧张繁重，8人小组第一个月出勤就达到600多人次。从卡位、应急处置，到协同配合，队员虽经严格训练，但担任随身警卫，有时还是会感到措手不及。出勤之余，他们都要反复查找问题，及时整改，常常自行或会同使馆搞防袭击紧急拉练。身为班长，张楠更是积极出谋划策，领着大家研究当地特点和战斗队形运用，以求队伍更加精悍有力。

这些日日夜夜简直就像在战场上。3月11日刚上岗，张楠就听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是炒豆般的枪响。这次袭击中地区安全局局长受伤，2名保镖被炸死。事隔几天，同一地点再次发生爆炸，敌对双方激战一夜，包括索马里驻瑞典大使在内的20多人被打死。次日，恐怖分子又袭击了一家饭店，又有20多人死于非命。张楠梦见在碧蓝的天空下，被鲜血覆盖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倒卧流血的尸体。

3月30日早晨警卫小组开会时，王蓬勃告诉大家，我国使馆所在的半岛皇宫酒店，还有联合国机构和飞机场，都已被青年党列为近期袭击目标。使馆启动了橙色预警。王蓬勃特别强调要加强一级戒备，严防恐怖分子偷袭、爆炸、抢劫。

这就仿佛被寒光闪闪的刀锋顶住了脊背和两肋，但张楠表现得十分淡定，他决不惧怕战斗。

不测应声而至。

2015年4月14日12时10分，半岛皇宫酒店北侧2公里处突发炸弹袭击。警卫队员们闻声迅速扑向战位。

张楠奔向窗口，依窗向爆炸点观察。突然，他感到左胸一瞬刺热，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接着疼痛袭来，一阵头晕目眩，他依然持枪屹立，朝队友大喊：“我中弹了，你们注意隐蔽！”

战友们急急跑来，将张楠平放到地上，捂住伤口，把他抬上救护车。

去医院的路上，张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吃力地对赵团军说：“团军，如果这次我牺牲了，请替我照顾好老人，帮我尽一份孝心。”战友们连声大呼：“张班长，不能睡！”张楠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张楠被流弹击伤后的手术伤口／手术后，韦宏添大使看望张楠

他被送进了手术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战友们个个坐立不安，焦急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终于，3个多小时后，门打开了，张楠被推了出来。那一刻他非常虚弱，由于麻药作用，脸部肿胀得像变了一个人。战友们拥上去，王蓬勃关切地问：“兄弟，感觉怎么样？”张楠声音微弱地回答：“我没事，大家都放心吧，我能挺得住。”释然的泪水刷地流过王蓬勃的脸颊：“兄弟，你的命就是我们的命，好好养伤啊！”话音一落，眼泪从每个战友的脸上滚滚而下。

武警山东总队司令员李苏鸣、副司令员王方玉、参谋长蔡言强等领导当天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张楠的伤势及治疗情况。到吉布提出差的韦宏添大使返回使馆后，立即到医院看望，转达了外交部部长王毅、党委书记张业遂等领导的亲切慰问。

李苏鸣在电话中告诉张楠，总队党委考虑另派队员接替他，让他回国好好治疗。

听了这话，张楠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他语气坚定地请求道：“报告首长，我的伤真的不算什么，我要留在这里!我想继续接受战火的洗礼和考验!”

怎么不算什么？给张楠做手术的医生说，弹头是从左胸射入的，击到肋骨后滑入腹腔，距心脏仅有1厘米，险些就没命了。取弹头时，在他左腰划开了一条20厘米长的刀口，如果不是他肌肉强健、身体强壮，换成一般人，肯定救不过来了。医生佩服地说：“你们中国军人的素质就是过硬，真是No.1!”

医生说得不错，张楠的军事素质是一流的，身体素质也是一流的。这都是来自一流的训练和拼搏精神。张楠曾被总队表彰为“十佳训练标兵”，战友们喜欢称他“铁楠”“兵王”。

张楠出生在著名杂技之乡吴桥镇，自小练武打下了好底子。入伍后训练像拼命，死磕排头兵，他发誓“要当一块经得起熔炼、受得了敲打、耐得住打磨的好钢，决不当边角料”。别人跑1趟，他跑3趟；别人背4块砖跑，他背6块砖跑；别人做100个俯卧撑，他就做200个。练耐力，身负重装，腿绑沙袋，一跑就是10公里；练力量，肩上扛原木，双手举轮胎，一口气就是上百次；练瞄准，风天迎风不眨眼，雪天卧雪霜挂眉；练据枪定力，立姿枪管吊砖块，卧姿枪身码弹壳；10米软绳攀登，全副武装一练就是十几次，强度超别人数倍。

2011年7月，张楠带领3名特战队队员参加总队特战比武。5天时间，每天高强度、超负荷的比赛不少于19个小时，更有丛林急行军、公路重装奔袭、山地捕歼等一个个危难课目。张楠凭着枪响靶落、越障如飞、一击绝杀的硬功夫，凭着拼劲和韧劲，带领队伍始终一路领先。在最后10公里的长途奔袭中，感觉腿部麻木，没了知觉，他一把扯下固定号码布的曲别针，掰直了猛刺大腿，一边猛刺一边拼命往前冲。越过终点的那一刻，他一下瘫倒在地，裤子被鲜血浸红了一大片。在这场近乎实战的比赛中，他夺得了训练标兵的殊荣。

凭着这股永不服输的劲头，他当然不会被枪伤击倒。战友们也劝他回国养伤，他非但不从，反而要陪护的战友帮他写请战书。负伤后第二晚，他就躺在病床上口述，由赵团军打字，给总队写了请战书。

请战书通过电子邮件发到了山东武警总队党委：“目前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尽快康复，投入到执勤工作中去，……我要和警卫小组全体战友生死与共，一起奋斗，完成好党和组织交给我的这项光荣使命。我愿意继续接受战火的洗礼和考验，不管遇到多大危险，我定能坚守岗位，不辱使命！”

手术后头几天，他的体重从150斤骤减到130斤，脸上紧绷的皮肤也显得有些松弛。但手术后第3天，他就要求出院。手术后一周，便坚持下床走动。手术后16天，他开始做简单的体能训练，并提出上勤要求。组长王蓬勃不同意，说：“你不要命了？绝对不行！”张楠就每天跟他商量，并故意在他面前夸张地做体能训练动作。张楠说：“战士就要上战场。勤务那么紧张，我不能老是拖后腿呀。”

张楠求战心切。王蓬勃深感为难，他了解张楠，如果不答应，张楠肯定会掩饰伤痛，加大训练量来证明自己，这将对身体伤害极大！无奈，他只好妥协。他要求张楠第一周有人陪岗，第二周正式上岗。张楠一声“兄弟”，激动地抱住了王蓬勃。

张楠又做梦了。他在日记中写道：“昨晚做梦梦见自己被朋友带到一个高地，高地上平坦空阔，我选了一匹马，跃马扬鞭，驰骋沙场，像一名冲锋的战士。”

手术后第28天，伤口还未痊愈的张楠就已经荷枪实弹，与战友们并肩作战了。

5月30日

5月30日早晨起来，张楠特别兴奋。这一天他将迎来负伤后的第一次外出执勤任务，而且是警卫小组赴索马里后最重大的任务。

当天，我国外交部中非合作论坛事务特使刘贵今抵达非洲访问，索马里是第一站。事关重大，且刚刚发生了连环爆炸事件，警卫小组对特使随身警卫工作作了周密筹划，考虑到张楠的枪伤还没痊愈，准备让他在使馆留守。

张楠不甘，决意求战。他说：“这点伤算个啥，我早都好利索了!”

他心中有一个榜样：丁晓兵。这位在战时负伤失去右臂的英雄，从逆境中奋起，继续建功立业，用一条臂膀扛起了血染的军旗。张楠在听过他的事迹报告会后说，这是一个军人自强不息、英勇奋斗的故事，“他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严格要求自己，不管有什么样的困难也要努力战胜自己，要懂得军人的价值，就是要肯吃苦、能打仗，永远忠于党”。

王蓬勃被张楠的决心所打动，考虑到他担任随身警卫次数多、经验丰富，并已参加训练和使馆警卫执勤工作，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

按原定计划，刘贵今特使乘坐的航班上午到达，可天公不作美，时间一推再推。

直到晚上，警卫小组才奉命冒着倾盆大雨前往机场。途中又听说飞机晚点，到达机场后，队员们坐在防弹车里待命。

终于等到飞机着陆，警卫小组队员从防弹车上下来，趟着没过作战靴的积水上前护卫刘贵今特使。

返程途中如临大敌，索籍武装安保人员乘坐两辆架着重机枪的皮卡车开道，赵团军和特使秘书乘坐防弹车紧随其后，副组长李杰率张楠、朱随军乘坐第二辆警卫车，组长王蓬勃坐在特使车辆副驾驶座位上贴身警卫。每个人都紧绷着高度戒备的神经。

朱随军后来回忆说，张楠警惕性特别高，每到一处总是提醒我们要注意各个环节的衔接，千万不能在细节上出现闪失。

他心想，张楠的身体还没恢复，就在这几天，埃及、卡塔尔等国大使都还在关心他的伤情。这么折腾了一整天，怎么丝毫看不出来？

“挺住，你就是强者！”张楠曾经写在日记里的这句话正可以作答。

2006年夏天的一次考核，在穿越低桩网时，张楠的作训鞋意外脱落，他全然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飞越高墙，跳下深坑。当他在掌声和欢呼声中百米冲刺冲过终点时，鲜血早已浸红了磨得破破烂烂的袜子，脚底扎满了碎石木刺。还有一次，在2012年底的一次武器分解结合考核中，随着一声闷响，张楠手上霎时布满鲜血，无名指被血淋淋地撕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肉。“没事儿”，他头也不抬地继续操作，每当触碰到撕开的伤口，他的眼角都会不自觉地跳动一下。血越流越多，以致在重新组装时手上打滑，但他快速流畅地装枪栓、合枪身、拉枪击、击发、关保险，而后迅速起身报告。惊讶的考官看了看他手中染满鲜血的枪，又看看手里的秒表：24秒！考官问他：“为什么受伤后不停下来呢？”张楠回答得很干脆：“平时敢流血，战时才敢拼命！”

那天任务结束后，朱随军才发现张楠身上的西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次日，刘贵今先后会见了总理舍马克和代外长哈利德。因活动衔接紧、规格高，张楠先后三次出动执勤。任务结束时，大家问他是否感觉到伤口疼痛，他从容地回答说：“一直都处于高度警备状态，根本没有顾虑到伤口。只要出现突发情况，我肯定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6月20日

索马里是第一个与新中国建交的东非国家，是“把新中国抬进联合国”的非洲兄弟之一。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曾因战乱一度搬离，2014年10月，为了友谊，为推动索马里和平进程与战后重建，时隔23年正式复馆。来到爆炸声和枪声不断的摩加迪沙，张楠深知自己担负着怎样的使命，他在4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能来索马里感到非常光荣……出了国才更加理解什么叫爱国主义，什么叫英雄主义——希望祖国更加强大。”

6月20日，韦宏添大使要代表中国政府向索马里妇女联合会赠送礼品。索马里总统夫人和相关官员与韦宏添会见后，一同来到赠送仪式会场。

现场聚集了很多人，气氛相当热烈。当韦宏添一行出现时，兴奋的人群蜂拥而上，情不自禁地围着他们跳起欢快的舞蹈。

热闹归热闹，但秩序太糟糕了。靠近门口，张楠用鹰一样警惕的眼睛扫描着嘈杂的人群。他知道，恐怖组织已放言，要借这个活动制造轰动事件。

这并非虚张声势，此刻，危险正悄然逼近。

仪式正式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奏响了。听着激越雄壮的旋律，张楠的泪水夺眶而出。

出国前夕，张楠曾在培训期间一个难得的休息日，跑到天安门广场观看升国旗仪式。一大早，广场已是人山人海，他看到身边一个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衣角不停地蹦跳、张望，便把小女孩举过了肩头。国歌奏响，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他边看边给孩子讲解护旗手、升旗手和升国旗的故事。

然而，有人说张楠爱讲大道理，离大家有点远。副中队长崔效才也曾有过这种感觉。经过3个多月预选培训，张楠以第一名的成绩入选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后，崔效才想逗逗他：“听说到索马里执勤补助挺高，你小子回来就成大款了。”没想到话音刚落，一向谦和的张楠立马生戗戗地说：“可能那是你的看法，但我去索马里绝不是为了钱!”崔效才从未见过张楠如此不客气，赶紧说：“跟你开玩笑呢。”“开玩笑？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崔效才又遭到张楠的抢白：“一个军人应该跟钱近，还是跟党近？如果只是为了钱，我完全可以不去。但即便这次执勤没有一分钱补助，我也一定会去！”崔效才语塞。

张楠为何会有这样的境界？首先是因为他爱学习。刚到驻索马里大使馆报到时，使馆的一名工作人员发现他的行李箱是唯一超重的，一了解，里面塞满了《习近平谈治国理政》《雷锋日记》《资治通鉴》《孙子兵法》等几十本书，随后又发现大家在休闲娱乐的时候，唯独他抱着本书看。这名工作人人员心想，这小子还挺能装的，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看言情、悬疑、惊悚、穿越之类的东西，有几个对政治和文史哲感兴趣的？不料有一次，张楠问他“墨菲斯托”是什么意思，他告诉说那是歌德作品《浮士德》中一个魔鬼的名字。随之，他反问张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张楠说这是习近平总书记讲话里引用到的一个典故。他接过张楠手里的书一看，只见里面做了许多标记，个人心得写得密密麻麻。他这才恍然大悟。

后来在整理张楠遗物时发现4本日记，自2006年1月1日，至2015年7月25日，共11万4千多字。日记真实地记载了他近10年军旅生涯追求梦想、热爱学习、拼搏进取、血性担当的成长铸造历程，真实呈现了他爱国的情怀和向上的境界。

崔效才后来理解了张楠所讲的大道理，那些都是源自他刻在骨子里的信仰，源自信仰的纯粹。

赠送仪式进展到韦宏添大使发言了。就在这时，张楠凭着经验和直觉，发现一名企图混入会场的非洲中年男子行踪可疑，便上前伸出胳膊将其拦下。

张楠肩宽颈硕，身板壮实，加上一米八的个头，冷面往门口一站，足以让罪犯胆寒。那男子慌了，语无伦次了。这更证实了张楠的判断，他在索方安保人员的配合下迅速将这名男子扭住，一搜，竟然从他身上搜出一枚类似录音笔的自制炸弹。

现场始终波澜不惊。韦宏添的发言频频被热烈的掌声和夹杂着尖叫的欢呼声打断。

经查得知，被张楠抓获的那名男子是当地恐怖组织成员，他的目的是要混进会场制造爆炸事件，如让他得逞，后果将不堪设想。

7月

6月至7月，我国使馆的厨师回国休假，酒店的饭菜大家吃不惯。张楠说自己当过炊事兵，自荐当起了“大厨”。还别说，他一个舞枪弄棒的特战队队员，掂起大勺来一点也不含糊。这天执勤之余，张楠又跑进厨房做了几个拿手小菜，纯正中国口味，大家都说好吃。

张楠对战友同志倾情相待，早就被传为佳话。

2011年冬天，支队组织特战队骨干集训，刘超亨在冰天雪地中跪练了10多分钟，实在受不了了，便站起身来搓手跺脚。张楠知道他脾气倔，故意激他说：“一名狙击手要有超常的耐力，十分钟都蹲不住，你成不了气候。”果然，刘超亨犯倔了，要同班长比个高低。两人据枪单膝跪在雪地上比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刘超亨不时偷瞟一眼，见张楠始终如雕像般纹丝不动。一个小时过去了，小刘一屁股坐到地上。张楠起身对他说：“能坚持到现在，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班长这是在陪自己练啊!此后刘超亨的训练成绩突飞猛进，还当上了新训班班长。

张楠组织警犬训练／张楠在临沂市“平安临沂”表彰大会上表演节目

警犬是张楠特殊的战友。当训犬员6年，他先后训练出查利、笑天、黑豹等10多条防暴犬。查利性烈难驯，张楠身上曾被它咬出一道道很深的伤口，但它敏捷好斗，品质优良。张楠喜欢它，他一边悉心调训，一边钻研相关资料，课余时间守着犬舍陪查利玩耍，给它喂饭洗澡，还给它按摩、梳毛。查利倒也争气，各项技能猛进，多次出色完成比赛和实战任务，在支队名声鹊起。几年朝夕相处，张楠和查利结下了很深的感情。查利病死时张楠非常伤心，几乎不吃不喝，整天蹲在犬舍旁不愿离去。直到多年后，他还在日记中提起：“不知不觉想到了我的爱犬查利，它已经走了4年了，很可惜，也很遗憾，希望它在天堂一切都好。”

在使馆，张楠不仅掂大勺炒菜，还拿起剃刀替大家理发。索马里的老百姓不讲究发型，男人清一色剃光头，四邻八街见不到一个像样的理发店，理发成了一个难题。张楠把这个活儿也揽下了，理由是理发是个细活儿，自己是狙击手，针尖能穿大米，水中挑得黄豆，正当其用。第一次上手是在好友王旗头上，王旗担心把头发剪坏了，张楠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问题。张楠理得很精细，逐个部位剪，逐根头发修。10分钟后，一个“锅盖头”出炉了，王旗很满意，夸赞张楠理得好。此后，张楠给大家理得多了，手艺越来越娴熟，成了警卫小组的专职理发师。就在牺牲前三天，他还给大家理了发，当时给王参赞理得短了，还说下次一定给他留长点。

在索马里，张楠外出警卫100余次，他总是主动要求置身最危险的岗位，在使馆休息的房间他也选在大楼最外端。一旦出现险情，他肯定会冲上去为战友挡子弹。

2011年4月29日，蒙山森林公园突发山林火灾，张楠随机动中队率先出动灭火。通往火区的山路崎岖陡峭，一侧是百米悬崖，他主动跑在前面冒险探路，在危险处一一做上标记。到达火场，一排巨大的火浪当头扑来，大家迅速转身卧倒用毛巾捂住口鼻，只有战士侯建虎没有毛巾。张楠见状毫不犹豫地扑向侯建虎，用手中的毛巾捂住他的脸，自己一把扒开一个土坑，把脸埋了进去。

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张楠也渴望爱情。

2011年，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位护士。张楠身高体壮，经多年军旅淬炼，浑身透着英武；女孩娴美恬静，也是楚楚动人，两人顿生好感。回到部队，任务紧张繁重，联系机会很少。一个周末，张楠跟女孩通话，正聊得开心，紧急集合的电铃声骤然响起，他来不及解释，挂断电话就披挂装具紧急出动。他与战友成功处置了一起因情感纠纷持刀劫持女友的事件，回到中队，才发现女孩打来的十几个未接电话，便急忙打回去给女孩道歉。但被问起原因，他犯难了，他必须严格遵守保密规定，又不愿编造其他理由，不管女孩怎么追问，他始终没有回答。最后，女孩默默挂断了电话，一段恋情就这么结束了。

“大爱无疆”，张楠写下过这四个字。何为大爱？战友海贵与女友分手后很痛苦，张楠安慰了他一晚上。可张楠自己也想不通，回到宿舍，他在日记中写道：“在部队当兵就该落得分手的下场吗？……是的，我们当兵没有多少闲暇时间陪你们，但我们是尽义务啊，应该支持我们才对啊!”

7月26日

自从警卫小组进驻使馆，就不断接到恐怖袭击警报，身边仿佛被埋下一颗定时炸弹，指针嘀哒嘀哒地走动，声音仿佛越来越响，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爆炸。前几天又接到警报，说斋月结束了，恐怖分子很可能会在近期发起蓄谋已久的袭击。

7月26日，疯狂的袭击来临了。

当天下午，张楠带领赵团军和朱随军在5楼多功能厅训练体能。16时05分，练过一轮的张楠正在活动手腕脚腕，赵团军和朱随军在做弓步压腿。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大楼猛地一晃，强大的冲击波直接将三人掀翻在地，门窗灯饰和家具碎裂迸飞，玻璃碎片像刀片一样迸射，天花板砸落，酒店的一面墙从一层至五层整体垮塌。靠近门口的朱随军头部被碎物击伤，他不顾伤痛冲了出去，迅速投入战斗。张楠和赵团军身处大厅中间，被砸下的天花板钢架压在了下面。

酒店外枪声大作，腾起冲天烟柱。赵团军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看到张楠被压在一米远处的废墟里，便急着问：“班长，有没有事？”张楠的回答很镇定：“我没事。放低重心保护好自己，注意隐蔽！”赵团军压低身子，发现左臂被划开了一道10厘米长的大口子。这时张楠说：“我好像伤到颈动脉了。”赵团军大惊，叮嘱他捂紧伤口，随即大声喊叫求援。过了不到一分钟，张楠已经气息微弱，他说：“团军，我可能不行了。”此时，王蓬勃带领其他几名队员冲进大厅，迅速把张楠从废墟中扒了出来。张楠已成了血人，脖子上鲜血突突地往外冒，用尽了止血带也止不住。

情况万分紧急，组长王蓬勃决定，由他带领李海朋护送张楠去医院。张楠被抬上救护车，大家尾追大喊：“张班长加油!我们说好一起回国的!你是最棒的，你一定要顶住！”

上次负伤治疗出院的当晚，张楠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一个人回老家，走了一条近路，我身边的另一个人越走越快，眼看就没影了，我就追。他形象高大，衣着讲究，气质非凡，大致轮廓能看清。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突然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叫张楠，我说是，怎么了？他说，你知不知道你上光荣榜了？我说不知道。他又说，等出来了你就知道了……这真是个奇怪的梦！”

梦是什么？它是一块屏幕，投映着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投映着一个人的情怀、向往、信念和意志，投映着一个人的精神图景、情感画面和直觉影像。

张楠的父亲是转业军人，母亲是杂技教练。张楠从小就立志当兵。入伍不久，他就在日记中写道：“假如有一天，我能为人民做点好事，即使牺牲了，我也无怨无悔！”

一生之中，他曾做过4次重要选择。第一次是2004年17岁时，他已是一名专业杂技演员，事业开门见彩，但他没有醉心于眼前的鲜花掌声，毅然走上了从军报国路。第二次是在入伍的第8个年头，凭着二立三等功，具备了提干条件，但由于超龄与提干擦肩而过，父母希望他退伍返乡成家立业，但他坚定选择了留队。第三次是选拔派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当时他姐姐刚刚病故，各级领导都劝他放弃这次任务，但他第一个报了名，以过硬的军政素质闯关中选，踏上了远赴索马里的征程。第四次选择就是在索马里负伤后，总队准备安排他回国养伤，但经他再三请求，得以留在索马里继续战斗。

张楠很爱家人。他母亲神经衰弱，他打听到用银水杯喝水能减轻病症，便特地在周末跑到专卖店买了一只寄回家。父亲心脏不好，打听到每天喝一杯鲜榨的混合果汁对心脏有保健作用，他与姐姐合计，买了一台最先进的榨汁机。姐姐患了乳腺癌，他心疼姐姐，几次休假都去陪她，听驻地老乡说用蒲公英泡制药水能缓解病痛，特地跑到荒郊野外去采寻。“这可是我唯一的姐姐，老天爷，求你不要夺走我的姐姐，我愿意用我10年的生命换取姐姐的5年阳寿！”

但他心中有一个更重的承诺。2014年4月3日，他和战友来到华东革命烈士陵园。在遍布红色基因的沂蒙大地上，他向先烈敬献了花圈，然后热泪盈眶地举手宣誓：

“我愿接过烈士的钢枪，时刻准备为祖国、为人民牺牲一切，乃至生命!”

救护车一路奔驰抵达医院。医护人员用尽一切手段抢救两个多小时，终因失血过多，张楠再也没有醒来。他的生命定格在了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护送张楠灵柩回国的当晚，赵团军和王旗敲开了张楠父母的家门。

“爸、妈，我们来看二老了！”房门打开，两位老人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四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爸、妈，请不要悲伤，您走了一个儿子，可您还有七个儿子！”赵团军和王旗展开了全组战士写给父母的信：“爸、妈，我们要继承张楠的遗志，在这片淌过他鲜血的热土上继续战斗……待凯旋后，再来看望你们！”

张楠与父母参加总队十佳优秀士官游览活动

责任编辑/于溟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