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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杉瓦舍六号浦

2016-12-02孔建华

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钱塘年糕

孔建华

我的故乡袁浦,又叫钱塘沙上,大唐年间,沙泥堆积,元末明初,露出头来,是由千百个钱塘小洲连成的一个美丽群落。

水鸟将此地作了憩息天堂,飞起落下,原生的鱼虾鳖蟹,随这浪遏沙洲,坦露平沙,水去时,带腿的急速跑窜开去,鱼虾不及避,上了岸,慌了神,赶紧颠着跳起,七弹八跃奔江而去。

据爷爷讲,五百年前,钱塘江里的一条船翻了,一个人游到沙洲上,捡了条命,这人的名字已无从知晓,从此却引来数百年的迁徙,开掘了一片新大陆。先人们一处处夯泥做高台,一个个土墩立起来,三五十、千八百,上头搭起一爿爿草舍。

钱塘沙上产鱼,又种水稻,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江对面的跨湖桥,八千年前就有先民种植稻谷。千年袁浦说不上历史悠久,还只是一个少年,江里涨起的一条鱼米之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江村连干两个冬季,乡民大动员,扁担、泥埭、箩筐齐上阵,挖泥开浦,先通南头,再接北头,风掣红旗冻不翻,蛇虫八脚、鱼鸟野兽都来到。

这新开的浦,在袁浦排到第六号,我们的新家安在了六号浦东。

六号浦凫趋鱼跃,好一派袁浦风光!水杉疏密有致地植在浦两边,由南而北,由北向南,两条并行线,长达三公里,隔起一堵树墙,西风来护东爿,东风来护西爿,南风北风引一引,排山倒海荫庇六号浦沿。

杉阵如廊,杉荫成路,浦沿之上,弥散着水杉幽幽树香。拾一片杉叶,揉碎在掌心,杉香馥郁。道两旁是民居,一列一列,一排一排,井然有序,墙是一色的雪白、一色的土黄,瓦是一色的黑灰、一色的橘红,家家户户敞了大门,清一色的香杉瓦舍。

六号浦两岸,挖浦的泥,夯实做了泥路。春天到,水杉底下的绿绦,生发出俏皮绿,一枝枝像举着的钓鱼竿,那细芽,便是鱼钩了,钓住一季的春风,拉出一蓬蓬翠绿的叶来。

绿绦这儿一蓬、那儿一蓬,织起密密的护浦带,两条粗绿的色线,沿浦水纵贯到北塘小江水闸。这孩子般高的色线墙,和越拔越高的水杉,编起两排树栏,围圈出一个江湖,是小江村长长的江心堤园了。

我给这六号浦沿取个名,叫钱堤吧!钱塘人之堤!钱塘人见缝栽树种花,堤上散见精致的景观树,四景常青,滋养了你的眼。

香杉瓦舍,彼时不设围墙,栅栏也少。我们呼朋唤友,从一队跑到又一队,一家跑到另一家。白日里,家家户户门大都开着,进门前大喊一声:大伯!大妈!若无人应,再问一句:有没有人呀?再不答,则讲一句:没人我走了!

一般家里都有人在,即便不在,隔壁邻居也会跑出来,告你去向。有时邻居见我们玩得渴了,还未讨水讨茶喝,便嚷一句:小鬼头,泡杯茶吃吃!我们一见这哥哥姐姐、大伯大妈随和,茶还未泡上,早跑水缸边,舀一勺凉水咕咚咕咚几口,也有调皮的,把嘴探进缸去学那牛、羊或猪饮的,还发出唧叽唧叽的水声来。

一路跑,一路玩,春天的香杉瓦舍,是一块块积木,我的家,小伙伴的家,小伙伴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家。

这一线直浦,两条长堤,两行水杉,立起一个个持戟的军士。少年时,我说这杉那杉,是一个个骑马的将军,跑到钱塘,跳下马背,看这稻海雪原,出了神、生了根,从此站在了钱塘沙上。

正月十五上元节,六号浦沿养蚕的乡民,炒出蚕花年糕来,请这左邻右舍来吃,来吃的越多,喻示这蚕收得越多。蚕花年糕,有蒸了蘸糖的,有摘了青菜来炒的,有放了腌芥菜加肉片炒的,一样样色泽诱人,绵软可口,既解馋,又扛饿。

我最留恋那青菜叶炒年糕,挖一勺猪油,在锅里化开,放进一把板油渣,搁糕片一起炒,软香模样和味道一出来,抛些菜叶进锅,滋滋咝咝阵阵香烟,勾起我的馋虫,一起爬到灶台前。

我跟奶奶去兰溪口奶奶的姐姐家,也炒这青菜年糕吃。一小姐姐同我一般大,每回吃年糕,端个碗爬梯子上阁楼坐着,甩着腿吃,我好奇,也要跟着爬上去,这小姐姐终了也没让我上。我见了青菜年糕,便想见这小姐姐的模样,目光里带探询,深藏了小秘密。

放学回家,拎一竹篮或挎一泥埭,操一把割麦的镰刀,去割猪草。临出门,拿刀将年糕切成薄片,拿开水泡,放上酱油和味精,是乡下少年的美食。若是天色渐晚,抓紧出门,从水缸里抓一块,拿水冲冲,边走边啃,软硬适中,极有咬头,练了牙了。

冬至后一百〇五天,是清明节。年年此节,前三后四和正清明八天里,钱塘沙上先人归葬浮山的,挎着竹篮,拎着袋子,举着缚了彩带的竹枝奔那山去。

我知了浮山,是奶奶归山去。站浮山上,东望钱塘,油菜花断了魂地开放,一片接一片。清明的勾魂丝雨垂垂息息,空气里满是水,人的脸庞、鼻子、嘴、眉眼、额,也是水珠。趁了雨息,上山祭祖,又急急地下来,躲过这山雨去。我见那山上,女人哀哀地哭,喊那悲凄的老母,边哭边诉,这诉连起来,是一首母亲的史诗。后来浮山迁坟,集中到南头,坟头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这哀唱的诗,也淹没在这喧响里。

清明,一半是纷纷雨,一半是艳晴天。人们疾行着,孩子们脸上挂起虔敬,肃穆里行了祭礼。程颢有诗云: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赶紧在这山上跑一跑,到高处迎风四处看将一会儿,大人忙着招呼,吃一只清明团子。清明团子糯米做,馅依人喜,种类不少,我最爱吃两样,一样咸的,腌芥菜炒豆腐干、细肉丝;一样甜的,是豆沙馅。

归依浮山的钱塘先人,从这最高处,俯瞰斑痕大地。浮山,古有“浪吞泗磐秋浮玉”之险,是钱塘的神山,山里有诸神。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六号浦沿的乡民,把箬叶洗净,挂出晾干,预备包粽子。粽子的米是糯米,淘洗后沥干,按各家口味,弄些大枣、猪肉之类的,拿箬叶折出三角袋,将米和馅放入、压实,持络麻绳绑定系牢。包粽子时,邻居们聚一起,搭把手,有说有笑,煞是热闹。

新蒸的粽子,不待蒸熟,箬叶的清香沁人心脾,从锅台的汽热里逸出,给屋子熏了一个箬叶浴。打开锅盖,粽子青绿的叶发着亚光,一个挨一个,柴锅用柔和的黑亮架扶起一座粽山。捏住系粽的绳,拎出一个,汽热上扬,水珠滚落,抽开绳子,剥下粽叶,用筷子戳住,伸出一只粽角,蘸一些白糖,一口咬下来,甜甜的,软软的,露出去核的枣,或是猪肉条,紧着跟一口,追那香馅去。

夏日里,天气日渐燥热,小鬼头们开始长痱子。父亲去道地或田间捉蟾蜍,剥皮刮肚,拿荷叶包起,糊一层泥,放灶肚里煨,一餐饭做好,这蛤蟆也熟了。敲掉烤干的泥,小心撕开荷叶,露出冒白烟的蛤蟆肉。乡下叫这蛤蟆带个“癞”,大概是皮肤颜色偏灰、带些疙瘩的缘故,我亦吃过田鸡的肉,远不如癞蛤蟆肉香。不曾沾过天鹅肉,我想好吃不过蛤蟆,可谓精玉其中。

乡下好吃的东西,同稻米撵得紧。才吃完粽子,偶米饭便来了。从外婆家往回走,母亲往往带一大麻袋,到祝家村下车。见有乌树的,得了允许,满山寻树勒叶,满满一袋,背下山,搭上车,赶回家。将乌树嫩叶浸泡,揉搓滤汁,和糯米一起蒸,叫偶米饭。紫黑间蓝的偶米饭,闪着光泽,把香杉瓦舍染成暖色。

夏的夜,红星大队广场,放起露天电影。像《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之类,引得周边村落成群结队往大队部赶。操场东边两根电杆间,拉起一块白帆布的银幕,八点五毫米放映机两台,胶片盘架上去,吱吱嘎嘎匀速旋转。电影里的对白、歌唱、音响,轰开乡村寂静,撩动少年的心。

小鬼头们没头没脑地跑,一会儿撞这女人怀里,一会儿摔那男人脚下。女人喊一声,摸摸小鬼头,男人骂一句,斜伸一脚,小鬼头不待起身,又摔跟头,哇哇大哭,跳着对骂,引来小鬼头的娘和爹,怒骂两句,照例要补打一拳,或让小鬼头补踢一脚,破涕作笑,才肯罢休。

后生哥们,更大一些的少年男孩,刚长起身子,三五成群,占一角落,避了家长,偷偷抽烟,云山雾障。女孩很少赶这热闹,钱塘沙上的女孩,中规中矩,家长管得极严,晚上不肯出来,不少还要编黄草绳、织草包,是过日子的人。

电影放起,我最喜欢跑那银幕后头的操场去,一边静静地看电影,一边看乡民热闹快活。男人们抽上烟,一支一支,闪着火星亮,冒着炊火烟,接续不上的,跑进队部小店去赊一盒,是这夜的活神仙。

广场上临时搭起三两个瓜子摊,乡民撕一块报纸,打个三角,包了二两、四两或半斤,举着嗑。邻近的伸手抓一把,瓜子嗑下肉吐出皮,径直往地上吹吐。有善嗑者,瓜子抛起来,嘴叼住了舌尖一推、牙一合,舌拉了肉进去,嘴吹出壳来,但见瓜子壳像落花一样飘飞起来。一部放完,加映一部,意犹未尽里散了去,遗了一广场的瓜子壳。

月亮挂起在天空,六号浦沿,香杉瓦舍,号子田间,一种黑灰色,一种月白色,将大地斑痕分割涂色。夜风清凉,普吹众生,去的路上欣喜,回的路上倦困,拉一角毯子搭背上,安然酣睡了去。

中元节,俗称七月半,是秋收之季,乡民照例祭祀先人,报告收成。虽余热仍续,但已走出炎酷。农作之余,纷纷跳浦里洗澡,或跑到大池塘里游上一会儿,至饥饿难耐,拖一身水出来,跑回屋去换个干净衣裤。

秋天的瓦舍,稻草鱼点起的炊烟,一串一串,冒着泡泡,空气里弥散了稻草香。柴锅里的米饭和蒸菜,煤饼炉子上的铝锅炒菜,一齐热乎乎地端上来。

抬一小长桌到道地里,秋晚的菜蔬四菜一汤。炒丝瓜,炒药葫芦,炒青菜,摊鸡蛋,芥菜腌的老埠头汤鲜而略咸,解热去暑,就势添一些毛豆、笋干、萝卜条之类的,是瓦舍的极品一汤。

乡民们辛劳一日,舒坦地躺竹榻上或竹制、藤制竹椅上纳凉,摇摇蒲扇,拉扯风凉,兼驱蚊虫,看亮晶的星星和皎洁的明月。这左邻右舍,远近故交,常聚拢来,说东道西,谈天说地,将秋夜聊到深处,月笼银纱,带些凉意,四散了去。

冬至大如年,奶奶早早开始张罗,家祭祖先。瓦舍的稻米库,平添一样冬至汤团,手工制作,糯米揉捏的皮,硬度适中,蔗糖的馅,甜度适宜。我去了不少地方,吃过的汤团,要么皮太软,要么馅过甜,急急地咽下,敷衍了事。钱塘汤团,慢慢咀嚼,末了连汤喝了,才算妥正。

冷风嗖嗖,年成好,又有猪,钱塘的看家菜油豆腐烧肉登场了。这肉要用大柴锅,弄些木头在灶肚里,架起来烧。

洗净柴锅,将猪头肉和五花肉切成火柴盒大小,置于锅中。挑一担六号浦的水,放大水缸里,沉一沉,舀出来,和肉一起煮。煮到七分熟,往里放袁浦老街的油豆腐,倒半碗酱油,放一勺绵白糖,再煮四十分钟起出,放到瓷质的大钵头里,加上木盖,待这热失了,冻成一体,上浮一层白色猪油,像抹脸的雪花糕,拿筷子挖一块,连肉带油连泡带冻,和着年糕青菜泡饭吃,和着新烧热米饭吃,是杭州乡下过冬的当家菜。

年猪宰了,留两刀肉,用粗盐腌上,半个月后,即可蒸食,也叫腌肉。我吃过这浦沿上一些家的腌肉蒸蛋,肉香可口,汤香不腻。我的同学袁、俞、陈家的腌肉蒸蛋,至今记得那桌上的肉香。我问母亲,母亲说,年猪吃野草、吃砻糖,一年才长一百来斤,怎能不香?

快过年了,第一样事是理发。大队部理发室要排很长的队。老塘的阿文叔叔开出一爿店,是在家里理。这叔叔笑口常开,理一个头,讲一通笑话,把一屋子的人都逗乐了。我爱去那儿理发,安静地坐着。在台基厂或王府井理发,我一坐下来,马上想起阿文叔叔的理发店,少则三两人、多则七八人,头理得好,心理得也好。这叔这店,给了我童年少有的欢笑。理了跑北塘上转一圈,看那大江奔流,又多几分开阔。

年去岁来,从雀白草舍到香杉瓦舍,父亲总是和红星、袁家浦、八一的小弟兄家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印象最深的是康伯。五十年,君子之交,我见第一面起,一样的笃实。阿伯一双帆布大手,砌过石磡,做过石匠,一副猛虎的宽肩,拉过大车,做过纤夫,有好酒量,能吃皮肉。最忆寒夜里,一海碗老酒,一钵头冻肉,一布袋花生,喝到半夜踏雪归去。最喜阿伯的豪爽、厚道,是我童年的偶像。我曾想,做人要做阿伯这样的人。

六号浦沿,我最怀念的朋友是浩哥,时常想起。阿哥的话不多,我从哥手里接过去北京的车票。阿哥是木匠,我家大门、窗子,是哥做的。阿哥是店主,我带回北京的茶叶,是哥置办的。阿哥站在瓦舍里,憨憨地笑,这笑天真而又深邃,朴素而又辉煌。阿哥走的这一天,天上的雨忍着,未流下来。

六号浦两岸的水杉,如今棵棵亭亭玉立。拔将杉儿,一口气爬四十年,攀过四层楼,兴浦香杉,作了小江引人繁盛处。

六号浦两岸的瓦舍,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陆续拆了去,瓦舍变新楼。我却常想那瓦舍,那瓦舍里的人儿,那瓦舍里的事儿。

丙申年,恰逢六号浦南段开挖四十周年,谨以此文纪念香杉瓦舍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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