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卿绿布裳,银屏映泪光
2016-12-02夜航船
◎夜航船
忆卿绿布裳,银屏映泪光
◎夜航船
图/无 轩
又是一年深秋,菊圃的暗香穿过窗棂飘进来,轻易勾起了归有光的回忆。不是有意去思念故人,只是在闻到菊香的那刻不由自主想起。
他还记得昔年,寒花总爱穿一件深碧布裳,那衣裳的颜色如此澄碧,以至于在她离开之后,每每翻到这首《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都令他忍不住掩卷叹惋,任由窗边泪烛点滴落下。
他是明朝嘉靖年间的清贫士子,空有惊才绝艳的诗笔,却迟迟考不中进士。初遇寒花那年,他才23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迎娶了妻子魏孺人,同时默默在灯下埋头苦读,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
那年寒花作为魏孺人的陪嫁媵婢,一同来到归家。她还只是一个少女,从此却要担负起料理家务的重任,但她总是盈盈笑着,从不抱怨,亦不沮丧。每每看到她明媚的笑靥,归有光都觉得夜深时的寒灯也更明亮了一些。
夜深读书,红袖添香。他读着酣畅淋漓的史书,手边总有一盏她备下的薄酒;他读倦了,靠在椅背上养神,她又斟一盏清茶,清幽的茶香总能抚慰他的疲倦。她的关怀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又细致入微,令他心里一暖。他想,有她这般陪伴,或许来年考中进士也是很快的事。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转眼春试在即,归有光读书更为辛勤,而她也日渐辛苦,夜间为他点灯理书,清晨又要早起与魏氏一起操劳家务,备好膳食,只愿能免他饥渴,减他烦忧。那日归有光从书房出来,一缕香气萦绕四周,他不禁循着香味走去,还未走到,已听见寒花的笑声。冬寒岁月,环堵萧然,然而一瓯煮熟的荸荠热气腾腾,寒花正剥着荸荠,看他探手来拿,却刻意将瓯挪开,不让他碰,一双眸子盈盈含笑,分外狡黠明亮。待捉弄够了,又捧着荸荠端到他面前,碧色衣袖拂过他的手腕,春水般的颜色显得如此明媚。荸荠的热气仍未散,暖意沁入他的心扉。那时归有光不禁笑了,她有那么多样子,红袖添香的温婉,挪动荸荠的俏皮,都一一不同,而他总觉看不够。
然而纵有她温情陪伴,也逃不了他半生流离。他的宿命之路注定颠沛坎坷,一次次的落第耗尽他的年少岁月,亦消磨了他的凌云壮志。渐渐地,他对自己的春风词笔失了信心。那年,一代文豪徐渭赴一场聚会,却迟迟不来,后来友人诸大绶问他何故,才知他途中避雨,在一位士子家中见到了归有光的文章,大为称赞,不禁为之驻足。
听到消息后,归有光只是笑了笑,以为是别人刻意的愚弄,徐渭一介文豪,怎会看得上他的笔墨?然而寒花却敛了神色,劝他不要妄自菲薄,劝着劝着,她脸上升起了红云,声如春水般动人:“何况妾身……很喜欢先生的笔墨。”
他不禁动容,其实于寒花而言,她哪里是喜欢这些她读不明白的诗文,只是喜欢他落笔著文时的温柔笑意而已。多年相伴相随,他执笔落墨的样子,凝望窗外菊影的样子,她都一一看遍,却从未看厌。笑着笑着,他又不禁蹙眉,纵有笔底烟霞,他却无法许她锦绣繁华、安稳浮生。
但对寒花而言,锦绣富贵,从来不是她的期许。古时女子大多将夫婿推上科举之路,而寒花从未如此,此生她不求他闻达,亦不求一个贤良名声,只有他的悲欢喜乐她珍若掌珠,只盼一瓯荸荠能暖他肺腑。她不懂诗书,亦不懂他的春风辞章,却愿以柔情抚慰他的平生寂寥。
这些归有光如何不懂,又如何能不怜惜?当她为他剪去烛芯时,他拉着她的手腕,靠近烛火,借着烛光来温暖她冻得冰冷的手。她守着两人的女儿归如兰时,他抚着襁褓中的女儿,哄她乖乖睡觉,别吵了娘亲。
那是一段温暖如春的日子,他们相守,女儿在长大。然而事如春梦,爱如春雪,总是最易消散,何况他的一生注定坎坷多难。年年落榜已足够令他心凉,而嘉靖十二年,妻子魏氏又忽然病逝,举案齐眉的回忆全部消散,留给他的只有遥望枇杷树影时,心里涌起的无尽悲伤。
彼时,他的壮志难酬、伤心难语,寒花全都明白,然而她从不多言,以免触动归有光心里深藏的伤痕。她只是陪着他,立在小窗前、深院里,看雨打枇杷,亭亭如盖。她无法抚慰他的伤怀,那就陪着他一起伤心。
陪伴是她最擅长的事,亦是归有光最需要的温暖。魏孺人去后,她抚育着孺人留下的幼小子女,照料着家中繁杂琐事,在清贫里撑起一片天地。她是这样坚韧的女子,看似绿衣纤袅,弱不禁风,却能为了他坚强如此。
那年深秋,窗外依旧有寒菊盛放,归有光立在窗下,幽香拂过他的衣袂。因她的名字是“寒花”,每每看到这些凌霜盛放的菊花,再想到那句“寒花发黄采,秋草含绿滋”,归有光都会温柔一笑,只觉面前的菊花就是那个性情坚韧的女子。她牢牢扎根在他心底,一如月下菊圃般暗香拂袖,菊影迷离,刻下了就再难拂去。
然而再坚强的女子,亦有扛不下去的时候。如兰一岁时不幸离世,后来寒花又诞下一女,亦早早夭折。连丧两女的痛楚令她形销骨立,心里像是填满了灰烬,不止一次,她拉着他的衣袖不住垂泪。亦不止一次,她看着窗下盛放的春兰,痴痴凝驻许久。每次看到她伤心如许的模样,他都心痛不已。
在他屡屡落第、失去贤妻时,是寒花细心陪伴,温情如水,细细抚平他的伤痛,然而现今她这样伤心,归有光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延请名医,为日渐消瘦的寒花诊治,只有捧着药碗,劝她趁热把药喝下去。
许久之后,久到窗外的寒菊开谢几度,久到归有光已垂垂老去,他仍记得嘉靖丁酉五月四日,窗外落花如许,绿窗纱内人瘦如菊,含笑而逝。留给他的,是冰冷如雪的一袭绿衣,是日日夜夜故人入梦的回忆。
那夜,他又梦见了寒花,她一袭青碧布裳,立在菊花丛中,拈花而笑,眉目如画,醒来时窗外秋风吹醒了菊花,幽香拂衣而来,他想他该是满足的,起码还能梦见她,而不是唯梦闲人不梦君。然而一缕笑意终究散去,他想他如何能够满足,十年风月,不过南柯一梦,梦醒时分,唯有菊花与他一起老去。
后来,他在花甲之年考中进士,一番诗才也在青史里留下盛名,然而他终是郁郁不乐,没有她的陪伴,这一切繁华终成过眼云烟。
自她去后,他的春风词笔赋尽了悼亡。他写“曳深绿布裳”,那袭绿衣恍若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又不过是窗外的迷离花影而已。他写“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失去她的时候,他才过而立之年,一生中还有数个十年,却再无人与他共赏风月烟霞。他写罢《寒花葬志》,一丝清露湿了银屏,恍若泪光。
夜雨霖铃终不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寒菊盛放的时节里,不怨那场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