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三章
2016-12-01张涛
张涛
背对兵马俑
一个村民打井,土坑挖下一人深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破碎的陶人。
打井人没有想到,考古学家也没有想到,那片深深的黄土下,埋葬着始皇帝的兵马俑。
那是公元一九七四年的春天。
两千年了,兵马俑得见天日,成了世界第八大奇迹。无数的观光客,成群结队而来。
四十一年后的这个秋天,我也随人流走进秦始皇帝陵博物馆。一号坑,二号坑,三号坑,都是俑的队伍,只有四号坑空空没有一个兵马俑。据专家考证,因为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秦的国基开始动摇,大秦帝国忙着扑火,顾不得再造兵马俑了。
三个坑,一个个地走过,眼前全是兵马之俑。纵队、方阵、指挥所,步兵、骑兵、车兵,还有兵车、战马,组成一个兵种齐全的军团。不同兵种的将军、军吏、士兵,铠甲各异,装备各异。士兵束发无冠,将军和军吏长冠,铠甲片片细密,胸前缀着彩线挽成的结绳,箭簇、矛、戈、殳、剑、弯刀、钺,一律的青铜铸就。将也好,吏也好,兵也好,身材、脸形、表情、眉眼和年龄,各个不同,甚至,一个单腿跪射的士兵,足尖着地,足跟朝上,直立的靴底上,可以见出凹凸相交相衬的纹络,清晰如新,活似当今旅游鞋。我觉得,如果伸手把那只靴子脱下来,就可以穿到自已的脚上了,走起来,一定很舒服。
想到了一个词:叹为观止。
博物馆里的一些地方,零散地立着一些俑,或三五一组,或单独一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观者,争先恐后地站在俑前俑侧乃至俑后,一个接一个地同俑们合影,成为到此一游的信物。不但可以和俑合影,还可以把手抚到俑的身上。还可以拉着俑的手,挽着俑的臂。我猜想,那些俑,不会是真的,大约是复制品。当然了,复制的俑也是俑,不会耽误留影者们的兴致。在照相机或智能手机前,在自拍杆前,不断有人做了各种时尚的姿势,自拍,或是他拍。当然就不断有人把两根手指伸成了V形,当然就不断有人操着普通话操着京片子或是天南地北的方言,喊茄子,或是喊肥。
我悄悄出了博物馆的大门。
我不喜欢兵马俑,或者说,不愿面对。
六王毙了,四海一了,大秦的始皇帝挥挥手,那些为他打下江山的无数将兵,便被埋入亘古黄土,两千余年不见天日。
为什么要把将兵埋入黄土?莫非阴曹地府也有江山,要俑兵俑将们去攻城拔寨?还是为了怕在地下也有人和他争夺江山?再或者,仅仅是为了显示一代始皇帝的威仪,就让万千将兵为他陪葬?
不得而知。
那么,两千年的时光,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想,如果不是一个农民偶尔的发现,那些将兵,在深深的黄土下,拥挤在密不透风的黄土里,累了,乏了,想伸个懒腰,怕都不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陈胜吴广起义,真不知还会有多少兵马之俑被埋入坑中。
秦的兵马俑们,当他们被埋入黄土殉葬的时候,有过呼喊吗?有过逃离吗?有过扯旗造反吗?不得而知。走进遗址,看黄土坑下两千年前的他们,仍然披甲列队。江山更迭,王旗变幻,那些俑们,一如两千年前一样,好像只要始皇帝一声令下,鼙鼓响处,就兵车辚辚战马萧萧了。
好多人喜欢秦始皇的兵马俑,就像好多人喜欢龙一样。我怕兵马俑,也怕龙。
世上有皇帝,但是,却没有龙,世人用鹿的角马的面牛的眼蛇的身鱼的鳞鸡的爪,造了一个怪物,说是龙。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个造出的怪物,成了天之子,成了皇帝的代称。
龙,让我想到龙椅、龙柱、龙袍,还有龙子、龙孙。自秦而降,皇恩浩荡说了两千年,浩荡的皇恩,一出世就变成浩荡的皇威了,秦始皇的兵马俑,就是一例。以当时的人口,当时的民力,造那样一座皇陵,当是一项举国工程了,不说陵寝,单是陪葬的兵马俑,其奢侈的花费,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动用举国之力为自己造一座坟墓,也只有帝王才能做到。
皇帝成了龙就成了龙了吧,可是,还有了龙的传人。别人愿意当龙的传人,自管高高兴兴地当就是了,我不是龙的传人,也不想冒充龙的传人。依达尔文的进化论,我们是猿人的后人,那么,就让我当一个猿人的传人好了。当然,达尔文也有说不圆的时候,众所周知,进化论说,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人会制造工具,而动物则不能。可是,近年却发现,某种猩猩,会制做一根尺寸正好适合的木棍,探入洞中,取出野蚁来饱腹。这样说来,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猿人的传人,而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传人。说清说不清,我宁愿当一个说不清传人的传人,也不想当龙的传人。
还有,我更不想当兵马俑,哪怕是一个将军俑,我真的怕。
老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望着那些兵马之俑,我忽然想,天下兴亡与不兴亡,匹夫真的有责吗?
大秦的始皇帝,焚了书,坑了儒,随手又坑了俑。不但坑了俑,自己当皇帝,还把皇位传给了儿子,他当然也希望儿子把皇位传给孙子,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当皇上。
始皇帝大约不曾想到,他的大秦,仅二世而终。然而,自秦以降,大大小小的皇帝,不知多少,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是皇帝张三,还是皇帝李四,始皇帝都是榜样,同样都会把皇位传给他们的儿子。和始皇帝不同的是,皇帝张三或皇帝李四,传了不止二世,孙子曾孙玄孙谪孙乃至N孙都当了皇帝。当然,人家打下了江山,才当了皇帝,把自己打下的江山传给儿孙,好像也是应该的。你的老子没有打下江山,当然也就不配当皇二代乃至皇N代了。
不是有话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活着的时候,是皇帝,死了以后,还是皇帝,当然也就不能少了兵马之俑的皇威。
黄宗羲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谭嗣同说:两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
当然,谭嗣同也好,黄宗羲也好,说了也就说了,别人并不一定当真。试看当今,小说也好,影视也好,这个大帝那个王朝的,一个个的皇帝,比人民的好公仆还好公仆。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扯远了,还是说兵马俑吧。
公元一九八四年四月,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来到了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被特许下坑参观,当他走出俑坑时,回过身把着栏杆,对兵阵挥了挥手,说:解散。
公元二零一五年九月,我也来到了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当然没有被特许下坑,面对始皇帝的兵阵,我没说解散,也没说不解散。
我立成了一个俑。
华山是一块大石头
那块弧形的石头,是华山北峰的最高处,立于石上,疲惫和兴奋,立刻云雾一样涌来,丝团一样裹起我的身子,像裹着一片叶子,飘着,晃着,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了。
原来想,朝觐华山,一定是从山脚下一步步向山而行。自古华山天下险,我很想用脚板体验一下华山的险,和以往登山一样,从山下走到山上,把一路风光收入眼中。然而,这一次,同来的是一个团队,时间也不允许,只能乘缆车了,我也就只好不情愿地上了缆车。没想到,缆车带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自古华山一条路,天下险,在高高的云空,不但可以鸟瞰华山的险峻,更可鸟瞰华山的博大。
缆车缓缓上行,眼睛成了广角镜头。窗外,巨大到不可想象的西峰,就是从空中泻下的石壁,像一挂聚然凝固的瀑布,灰白着,沉默着,几乎是垂直的从云空悬下,在车上尽收眼底。伴随着缆车的上行,由远而近,扑面而来,要不是隔着玻璃窗,伸伸手,就可以触摸亘古的石壁了。
石隙,水渍,不知经历了多少朝多少代的风雨,把石壁染成青灰的墨痕,如一枝枝无形的妙笔皴出,比起我以往看到的那些水墨,不知亮眼了多少。一脉石脊上,一道道青灰,分明是中锋用笔,遒劲,苍茫,如散麻下披,参差松紧不一,其弯处,如兰叶,当是披麻皴了。一处断崖,自上而下,棱角分明,恍若毛笔侧锋擦出,一抹抹青灰,圆而无圭角,势如斧斫,偶间飞白,分明就是大斧所劈之皴了。
缆车行至高处,骤然向低处滑下,而脚下的石壁,迅疾地自下迎上,真叫人担心,那缆车那石壁,瞬间就会撞到一起。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缆车掠过一棵树梢,悄然上行了。
两只眼,又成了广角镜头,又一次俯瞰华山。舒一口气,侧望,石间一线明亮,原来是一条山溪,从半山垂下,绕树,越石,跳跃着,时隐时现。溪边的树,依稀是松,团团的黛绿,涂满枝头;溪边的石,半染苍碧,一如画上的点簇,该是苔藓了。云空中得见清泉石上流,一时就觉得随缆车滑入了唐诗,倘是夜晚,当可一睹明月松间照了。
缆车继续前行,又一座石壁迎面而来,壁上又见卷云皴、解索皴、牛皮皴,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什么皴。华山,天地造就的一幅幅大画,次第竖在我的面前。中国山水画讲究皴法,所谓的皴,是画家把山石纹理的感受,用毛笔巧妙地传达出来,从而总结出十八皴甚至更多。然而,面对眼前石壁的那一刻,我恍然明白,所谓的皴法,早就在华山生出了,西岳才是真正的大师啊。
就是这样的石壁,接连而来。上下左右,这里那里,时而,就会冒出几抹苔藓,或是一丛草,近近远远地绿着。间或,也会有一株松,粗者如碗口,细者不及手腕,松的根下,看不到半点土,只是一线隐约的石隙,松呢,就那么攀在石壁上,短短的枝,却曲着,弯着,横空探出,瞅着,真叫人担心,怕是哪一阵风吹来,那棵松就会被吹落。可是,那棵松,立在那里,也许百年,几百年,或者,千年也多了。
手机一次次举起,把眼前的石与溪,收入镜头。说不定哪一天,我斗胆涂山抹水,西岳就是开蒙之师了。
华山如一只巨大的石手,东西南北中,五峰如指,竖立在云的海里,亘古如斯。缆车在那只巨大的石手心处停下,我们开始登西峰,又由西峰登北峰,每一脚,都踩在石上。石的路,曲如龙蛇,时缓时陡,缓时,如微风荡起的湖波,陡时,就是云里的石梯,缓也好,陡也好,脚下的石面,早都被一只只脚板磨成了镜面一样的光滑。
很多的时候,两只脚已经不够用了,只好再加上两只手,扶着石壁,拽着铁链。
一步,又一步,两只脚机械地动着,目标,就是前方那块弧形的石头。脚,连同小腿,似乎游离了身子,只是在孤立地移动。不知移动了多少次,终于,只剩最后一步了,两只脚终于踏上了那块弧形的石头上。
现在,手脚并用四个小时,我终于由西峰到了北峰。放眼,脚下飘着云,流着雾,云里雾里,东、西、南三峰鼎立为华山主峰,中峰、北峰相辅,周围各小峰环卫而立。典籍上说,华山南接秦岭,北瞰黄渭,我放眼望去,南不得见秦岭,北不见黄河渭水,秦岭也好,黄渭也好,云遮雾掩,深不知处。
不是我登上了华山,华山有灵,抛出一段段的石路一节节的石梯,把我托上华山。立在北峰上,眼前身后,一些人正朝峰上爬,一些人正朝峰下移,我想到了一个词:蚁群。是的,面对华山这块立地柱天的大石头,我只是一只蚂蚁,甚或,连当一只蚂蚁都不够格。
西岳华山,是我心中的圣地。童蒙昏昏时节,就听说过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就想,那是一把什么样的斧子,竟能把一座华山劈开?还听说宋太祖赵匡胤年轻时与陈抟老祖弈棋输华山的故事。赵匡胤输了棋,却赢得了江山。帝王就是帝王,送个礼,出手就惊人,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座华山!
后来,识得几个字了,又知道华山是道教祖师李耳栖身之所,在北峰,过千尺幢经百尺峡,就见到两处摩崖石刻,一为“离垢”,一为“老君犁沟”。离垢,为道教语,意为离开尘垢到达仙境之意;犁沟,犁过之沟也。明以前,犁沟称离垢,犁沟为离垢的附会,却被广泛传扬,以至少有人知其本意了。对于我来说,离垢就是离垢,不是犁沟,在华山上留一道犁沟的不会是老子,属于老子的,只能是离尘世入道境的离垢。
老子李耳,写罢《道德经》五千言,掷笔,乘青牛出函谷关,不知所终。世有老子在函谷前书《道德经》之说,有老子在终南山楼观台书《道德经》之说,当我行走在华山上,想,道法自然四个字,也许就是华山对老子的馈赠,那部《道德经》,也许就是在西岳的某处林间、石下抑或泉旁写出。千古大书《道德经》,书于称岳的大山,方称绝配。
老子在华山上离垢,留有后人的摩崖石刻。泰山极顶玉皇阁,立一石碑,上书:“孔子小天下处”。如果说,泰山,是孔子的山,华山,就是老子的山了。老子和孔子,曾有一次相会,山东济宁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就刻有老子见孔子图。说起来,老子和孔子,都是大人物,可是,老子和孔子,却是两种活法。孔子属于朝廷,中国历代皇帝都喜欢孔子,从而成为圣人。我更喜欢老子,老子在野,钟情天地山川。孔子爱说话,周游列国,混诸侯的圈子;老子静观,沉默着留下一部书,你爱看就看,不爱看就不看。而那部书,却迷倒了好多人。
西岳华山,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体,亿万斯年的风霜雨雪,春华秋实,成就了入云的大峰,成就了一只巨大的石手,立地,托天。华山,天造地设的大手笔,真的是道法自然了。更何况,华山还是老子的离垢处。拜谒了华山,才知道,什么样的山,才可以称岳。
先贤云:五岳归来不看山。我只看了一岳,也不想再看山了。
我愿意当华山上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块石头一粒沙。
雨中访霍去病墓
在陕西,华山是我见到的第一块大石头,次日,我又见到了陕西的一群大石头。
那群大石头,属于霍去病。
天正下雨。是秋的雨,细如丝线,缥缥缈缈,汉将军霍去病的墓,隐约在雨丝中,朦朦胧胧,像剪影。我一步步向前走去,那座形如祁连的古墓和环列陵墓的石刻,越来越近了。
一代名将,一代军事家。汉将军霍去病,活在司马迁的《史记》里,活在班固、苏洵、王夫之们的诗文里。作为将军,不仅善骑射,更注重用兵方略,不拘古法,精于长途奔袭、闪电战和大迂回、大穿插作战。汉武帝时期,是中国军制史上由车骑并用转为以骑兵为主体,作为军事家的自霍去病,始以骑兵完全取代车兵,其作战方略可以说是对汉军战术观念的革新。惜元狩六年(前117年),因病辞世,年仅虚龄二十四岁!汉江山痛失柱石,武帝的悲伤不可言说,调边境五郡铁甲军,列长阵八十里,从长安排列到茂陵,以祁连山之形状,筑墓厚葬。霍去病十七为骠姚校尉,后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侯。殁,追谥为景桓侯。唐时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设庙,有霍去病;宋依照唐代惯例,为古代名将设庙,七十二位名将中,有霍去病;北宋年的《十七史百将传》,霍去病亦位列其中。
汉将军霍去病,看过了两千年的春华秋实,我终于立于墓前。在中国古代,帝王将相的陵墓前安设的石刻,称石像生(又称翁仲),也就是石人石兽,以彰显威仪。霍去病墓的石刻,除了墓前的石人石兽,更多的是安放在封土上。不但有马、牛、象、虎、羊、猪、怪兽吃羊、人与熊,还有蟾、蛙、鱼,汉武帝不但把霍去病的墓修成祁连山模样,还让这座山具有真实的山的意味。两千年过去了,当初那些石刻,早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除了前面的石马,大多的,都安放在墓的两侧,计十六尊。每一尊,都是一块巨石。其长达四五尺、六七尺。马踏匈奴、卧马、跃马、石人、人与熊、怪兽吃羊、野猪、伏虎、卧牛、卧象、蛙、蟾计十二尊,为国宝;其余石鱼二尊、刻石题记两件,为国家一级文物。早前,在文字中知道这些石刻,在图片上见到这些石刻,而当我立于真实的石刻面前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吐出一口了。
雨,仍然细如线,无声地落,我看着石刻,石刻也看着我。
我想起鲁迅先生的话:“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
看过好多的墓前石刻,都是以形象逼真为要,而霍去病墓的石刻,却因形起势,省略具象的真而聚焦抽象的真,以情写意,大写意,仿佛,那一尊尊石刻,和雕刻无关,天生就是那个样子。马也好虎也好,羊也好牛也好,熊也好象也好,人也好蛙也好,都见出汉代不知名姓艺术家的功力。
一只虎,卧着,好像随时可以跃起。一身虎皮纹,初看以为出自刀工,细瞅,却是天生石纹,刀刻痕迹,十之一二而已,可是,那只虎,不但生出了威,还生出了憨。
一块阔大的平板石,仅是刻了几刀嘴巴,就成了伏身地上的蛙。天下哪有如此巨大的蛙啊?只等一跃而起了,可是,那蛙没有跃起,一直伏在地面上,却让我听到了蛙声。
大汉的先人,一把刻刀在手,是那么的吝啬,线刻,浮雕,圆雕,依石而就。多则几十刀,百余刀,少则呢,仅寥寥数刀而已。如石鱼一,鳃一刀圈刻,又左一刀右一刀补刻,计三刀;眼呢,一个大的圆圈套一个小的圆圈,左右相加,计四刀,嘴巴又一刀,总计八刀。再如石鱼二,鳃两刀完成,两眼计四刀,嘴巴像一个横着拉长的口字,一刀,计只有七刀。石鱼二尊,计十五刀,仅刻画了头部,我们的眼前,就生出了完整的两条鱼。石立于前,刀操在手,大汉不知名姓的艺术家,就成了解牛的庖丁,游刃于石上,不多刻一刀,也不少刻一刀。单看那石上的刀痕,每一刀,深或浅,长或短,曲或折,都很平常,可是,当一道道刀痕聚拢石上,就见出了浑然、真切,见出了情感、气韵,那些野石,就有了生命。空余的大面的原石,虽不着一刀见一痕,却都活了,大汉石刻的匠心,不显其全形却见其真魂。
如此的简约、抽象,简约到单一了,却呈现出饱满;抽象到极致了,却弥漫出丰润。
就不得不感叹了:大道真的就是至简啊!
在汉代不知名姓的艺术家手上,刻刀就是了毛笔,刻痕就是了墨线,入石三分。而那大面积的不着痕迹的石身,就是了后来宣纸上的留白。大写意的源头,大约就是从汉代的石刻起始的吧?
漾漾秋雨,变大了,落到地上,有了声响。从这尊石刻到那尊石刻,衣服半湿了,身上觉出了凉意,可是,目光,还是长在石刻上。
霍去病墓的石刻,多是卧式,古而朴,拙而厚,旷而远,内敛而不呆滞,静默中饱含张力,壮阔里见出浑然,朴素得一如那块块原生的野石,弥漫出一派的东方味道。是的,石在山时,不过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原生野石,星移斗转,沧海桑田,野石还是野石,终于有一天,等来了一个叫着汉的王朝,等来了一些不知名姓的艺术家,刻刀留痕,那些野石,就有了血脉,有了呼吸,以独有的文化韵致,和后来人对话。
我把一只手轻轻抚到了石刻上,我觉得触到了两个字:汉风。
汉将军霍去病,属于历史,而守着墓的石刻,属于文化史、哲学史、美学史、美术史,构成了另一座华山。昨日登华山,醉华山,我愿意当华山上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块石头一粒沙。今天,当我立于霍去病墓前,又醉于那些石刻,我真想留在这里,变成一块石头,随便汉代的艺术家刻与不刻,我都愿意伴着那些石刻一起守候,一任地老天荒。
离开的时候,秋的雨,如我来时一样,细如丝线。回首,那些石刻,和那座形如祁连山的大墓一起,隐入了烟雨,一派空濛。
道是什么?哲学是什么?文学是什么?艺术是什么?
霍去病墓石刻,这些陕西的大石头们,悄然于天地间,无言地望着后来人。
细雨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