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能走多远
2016-12-01贾颖
贾颖
1
看到的人都说,徐海燕离岛那天,一直没回头。
都以为她能走很远很远,没想到她落脚在一百公里外的丹东。口音没什么改变,平翘舌不分,一张嘴就是去声,“石头”说成“四头”,“吃”说成“逮”,“什么”说成“横吗”。所以,平日里,她并不怎么讲话,实在要讲,先在嘴里反复颠倒着用词,舌头像是熨斗,把要说的字一个个熨烫平整才出口。
她性格中带着些娇气。就是这一点点娇气,让她觉着自己生错了地方。于是,拼着命要离开大黄海里的小岛子。等到真的同男人办了离婚手续,一个人走出小岛子,徐海燕也被自己的决绝惊着了,神情有些恍惚,一颗心像是被拘在脸盆里的鱼,挣命搅动,搅得胸口透不过气的疼。
她晓得这疼的来源。
婆家人说,离婚,行,儿子归夫家。
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然而,要想走出拘束她二十几年的岛子,就必须舍下儿子。
舍就舍吧。她咬一咬牙,挺直脊背,仰着头,走向码头。
头一两年,徐海燕想起儿子,总觉得有些亏欠。冲动之下,又是车又是船,一路颠簸四五个钟头,进岛看儿子。然而,婆家并没遂她的愿,收下她给儿子买的东西,一句话把她打发了:儿子不在家。任凭什么时间,什么季节,儿子总是不在家。加之进出岛子要看潮水,到了冬季封海期,两三天才有一趟船,错过潮水就白跑一趟,连岛都进不去。久而久之,徐海燕断了看儿子的念头。
第四年,她想,人死守孝不过是三年。我只当离开岛子就是死一回,现在三年期满,算是重新投胎,把前尘往事全忘干净。这样想着,就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觉着自己并没有对不起谁,也就渐渐把日子放开来过。
她在鸭绿江边韩朝风情街上开了一家便利店。
过了晌午,店里没人,徐海燕杵着下巴想心事,冷不防一抬头,看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是个少年。面熟。
徐海燕微微斜视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年,问道:“买什么?”
少年眨了眨眼睛,说:“阿姨,你一天能挣多少钱?”没等徐海燕回答,少年接着说道:“我有个同学家也开便利店。我问过他,他说他家一天能赚二三百块钱。”
徐海燕说:“干嘛?想盘店?”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到收款机旁边,没底气地说:“后天下午三点,我们班级开家长会。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假装我妈妈去学校开家长会”。
徐海燕拒绝说:“我一下午可不止挣一百块。”心想,给我一千我也不干。
少年说:“不用一下午。”
徐海燕随口说:“连来带去也差不多得小半天。一旦来个旅游团什么的……”
少年踌躇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百块钱,说:“我只有这么多。”
徐海燕笑了:“孩子,不认不识的,你干嘛找我去开家长会?我长得像你妈?”
少年说:“我爸公司的矿泉水和饮料都是你送的。他还给过你小费。”
附近几家对朝鲜或者韩国的外贸公司是徐海燕的老主顾。有时她把货送过去,有时喊老张帮忙送。给小费的只有一家,路口拐角处的十一楼上,老板是个不爱说话面色凝重的中年人。
她乜斜着眼睛,重新打量少年,依稀在他眉眼间找到些中年人的模样。
“你爸要知道这事儿,会怪罪我。”徐海燕不能不认真了。去或不去,得掂量掂量了。
少年长吁一口气,说道:“他去韩国了。我跟老师说我爸出差,老师说让我妈来。我要是再说我妈也出差,老师肯定以为我撒谎。再说,家长会总要有个家长去。不然,过后还得单独去,那可就麻烦了。”
徐海燕问:“你怎么不让你妈去?”
少年怅惘地说:“她更远。在美国。也许是法国。说不好。”说完,撇撇嘴。
徐海燕心里一动。自己的儿子,受了委屈,想哭不敢哭,也是这样撇着嘴,硬憋着。她瞬间决定,帮这个孩子。“去家长会干什么?我可不会跟老师说话。”
少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不用跟老师说话。到时候我领你去,你上我座位上坐着,听他们讲。他们讲完,你就走。”
徐海燕说:“就这么简单?”
少年点头:“就这么简单。”说完,捏起钞票,将一端折起,用力捏出一道痕迹,再沿着折痕小心翼翼地将钱撕成两半。然后,把两片残缺的钱递给徐海燕,自己留下另两片。“等开完家长会,我把这两百块钱再粘到一起。一块儿都给你。”
徐海燕禁不住气恼,斥道:“你个小蛤子皮用半截子钱唬弄我。你当我叫海风吹潮乎了?”
少年听不懂她的岛上口音,一双小眼睛眨呀眨,说:“我问过银行,两张钱粘上还能用。不信你去问银行。”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徐海燕本不想要孩子的钱,心说:小蛤子皮你是怕我拿了钱不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弯弯肠子。于是,问道:“老师不认识你妈?”少年摇摇头。
她不放心,又问:“别人也不认识?”少年说:“我转到这儿才半年。谁也不认识。”
看着少年瘦小的身影走出店外,徐海燕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应承下这件荒唐事。
傍晚时分,投递员老张骑着电动车来找她:“你晚上吃了饭去跳广场舞吗?”
“不去。”
徐海燕不想再参加那些活动了,别扭。大家伙一块儿说话,说着说着就把她给撇出来。也不是故意不搭她的话茬儿,可她就是进入不到人们用话围成的圈子。不管是谁起的话头儿,到了她这儿,话头儿就像是绷断的车链子,接不上,话轱辘也转不下去,弄得都不自在。
老张停好电动车,走进店里,眼里含着笑意,颇有深意地说:“我今晚和几个哥们儿在家楼下吃烤肉,你也来。”
“不去。”
“周五看玉兰花?”
“不去。”
老张宽厚地笑了:“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好歹选一个。”
徐海燕缓了口气,说:“我星期五下午得去开家长会。”
老张一愣怔。徐海燕看他窘迫的样子,斜眼梢子陡得挑了上去,挂着笑意,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情说了,却隐了钱的事。
“你真去呀?”老张问。
“嗯。我都答应了。”徐海燕缓了口气。“今晚烤肉我就去吧。”
她不想断了和老张的关系。店里有个体力活什么的,也好张嘴支派。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想的是,权永达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于是,她对老张说:“和你吃烤肉,说明白了啊,咱俩什么关系也没有。”
老张隐隐有些不快,道:“你不用撇得那么清,就是一顿烤肉,吃不出什么复杂关系来。”
徐海燕嗔怪着推他一把,说:“晚上你来接我。”
吃完烧烤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喝了几杯啤酒,微微有些醉意。徐海燕晓得老张叫自己去的用意,是想告诉他的哥们儿,这个女人是自己的相好。她不点破他,刻意矜持着,让众人明白,这只是老张的一厢情愿。
泡在浴缸里的徐海燕,不知不觉有了困意,迷离中眼前浮现出少年的脸庞。她在心里把少年跟儿子比较了一下,觉得这个少年并不怎么招人喜欢,一双眼睛太活泛,眨巴眨巴,好像眼皮子后面藏了一肚子坏心眼儿。她突然对答应那个小子去开家长会有些后悔了。
晚上,徐海燕做了个梦。先是梦见白天那个少年拉着她,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她嫌恶地一把推开,谁知推开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梦里,儿子个头儿那么小,顶着个大脑袋,眼睛像少年一样,眨巴眨巴地瞅着她。她一巴掌拍过去,嚷道:眨巴什么眨巴,连声妈都不会叫吗?这一嚷把自己给嚷醒了。
2
南黄海海域有三个岛,民间有“獐岛鹿岛小不点岛”的说法,徐海燕就住在小不点岛上。
小不点岛的官方名字是小岛子,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
徐海燕不想一辈子就窝在巴掌大的小岛上,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要么就是船,和浑身海腥味儿的男人。
那天,徐海燕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岛子,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权永达的商人。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断定他不会拒绝。
认识权永达,是在岛上最热闹的时节。
农历三月二十三,海神娘娘生日,众多香客进岛,到娘娘庙上香,祈愿。权永达三月二十进岛,和几个生意伙伴住在徐海燕婆家。两个人虽然没说什么话,眉眼之间的交流却不少。
徐海燕天生斜眼梢子,仿佛不肯正眼瞧人似的,眼风斜斜地抛出去,颇有风情。权永达被她的眼风撩拨着,竟有些着迷。两个人眉来眼去却来不及演绎什么风流事,权永达就离开岛子走了。婆婆似乎看出些端倪,时不时拿话来敲打她,“巴掌大个地方,别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真弄出点是非来让人笑话。”徐海燕和婆婆顶撞起来。向丈夫诉苦,没得到安慰,反被呛了几句,堵得她胸口生疼。
离婚后和计划离岛前,徐海燕偷偷给权永达打电话,说是去丹东办事,请他帮忙联系个住处。两人一见面,起初有几分陌生,客套话说完,便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局面。徐海燕斜着眼睛瞄一眼权永达,正与他的眼神碰个正着。她局促地正了正身子,斜眼梢子兜着笑意,绵软地叫道:“权哥——”
权永达收留了徐海燕。浓情蜜意时,也都说些山盟海誓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日子像水一样流,何况是露水情缘,原本就没什么根基。徐海燕算了算,权永达已经一个多月没朝面。老张倒是天天往店里跑,她嫌烦,故意冷着他,拿话刺激他。她怕权永达在店里碰着老张。
权永达偶尔到店里来。上一次,正赶上老张帮她收拾货架子。晚上亲热时,权永达漫不经心地调侃道:“老板娘,什么时候雇的长工?”徐海燕没接话,知道这事不能解释,便极尽能事地挑逗他,满足他。待她虚脱般长长叹息一声,把头埋在他肘弯里时,他捏着她湿淋淋的脸,说了句韩语,她没听懂。也没问。
自此,权永达再没来找过她。
日子一空,徐海燕就心慌,像是漂在海上的浮漂,没着没落。
当少年背着书包再次出现在店里时,徐海燕这才想起,开家长会。她斜着眼梢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叶一翀”。少年说,“一是一二三的一。翀是一个羽毛的羽,加一个中国的中字。”
徐海燕说:“这也能组成个字呀?我还以为是冲锋的冲呢。”
叶一翀不屑地说:“这个翀是直飞上天的意思。”
到了学校,徐海燕站在教室门口往里张望,看到里面坐满了家长,便有几分心虚,她回头看了看叶一翀,问:“现在进去?”叶一翀点点头。
她硬着头皮走进去。
座位有些窄,她丰满的身体费了些小周折才塞进去,像是被卡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教室门口左上方的小广播里传来一个女人严肃的声音。讲了些什么徐海燕没有认真听,坐着又无聊,干脆翻开座位里的本子看。本子上画着头像,一个胖胖的女人,在右耳朵下面挽着松松的髻,搭在肩膀上,仿佛不用肩膀兜着些,这个髻就会坠落到地上似的。胖而圆的脸上是两道细细的眉,嘴巴小的像是海鸟的喙,鼻子是一条L形的线,只是L形的那个弯拐得很圆润。翻了半天,终于翻出点儿门道来。原来,这胖女人的头像是画在本子的边角上,每一页的表情都画得不一样,如果把本子卷起来,快速翻页,看到的就像是连环画一样不停变换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徐海燕看到家长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也跟着起身,刚走到讲桌前,就听老师喊道:“叶一种的家长等一下。”徐海燕没反应过来,继续走。
一个家长推她一把,问:“老师叫叶一翀家长,是不是喊你呢?”
少年挤过来,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一起到老师跟前。
“老师,有事?”徐海燕的四声又蹿出来,将“事”说成了“四”,她窘迫地闭了嘴。
老师简要地说了说叶一翀期中考试成绩,徐海燕这才用心地看一眼捏在手里的成绩单。找到叶一翀的名字,上下数了数,大概是个居中的位置。
老师说:“孩子挺有潜力。”接着又说了些家长要配合学校督促孩子学习之类的话,徐海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盼老师快点儿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