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似的群山
2016-12-01海明威
荐读人:周华诚
作家,影像记录者。
著有《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一饭一世界》《沿着那梦想的微光》等小说、散文、摄影图书十余部。
海明威认为,写文章并不是什么都要点明的,而是很多地方需要隐藏,让一切都显得含蓄。就像一座冰山,作者只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应该通过文本的提示让读者去想象补充。在阅读《白象似的群山》这篇小说的时候,一定能感受到这个“冰山原则”。
小说没有直接去描写两个人物的相貌、神情,没有写这个长得怎么样,那个又如何高矮胖瘦,只写天气很热,两个人走到一个火车站边上的小酒吧外面,而远处有一溜白象似的群山。然后就是大量堪称经典的对话描写。这些对话似乎没有来处,没有去处,飘在空中,直到读完,有的同学也许仍然会搞不清楚,这篇小说到底讲了一件什么事。
埃布罗河①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Doscervezas②。”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姑娘看看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东西的,”她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Anisdel Toro③。是一种饮料。”
“咱们能尝尝吗?”
男人朝着珠帘子喊了一声“喂”。那女人从酒吧间走了出来。
“一共是四雷阿尔④。”
“给我们再来两杯Anisdel Toro。”
“掺水吗?”
“你要掺水吗?”
“我不知道,”姑娘说,“掺了水好喝吗?”
“好喝。”
“你们要掺水吗?”女人问。
“好,掺水。”
“这酒甜丝丝的就像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
“噢,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
“好吧,咱们就想法开心开心吧。”
“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
“妙。”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我想是的。”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像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行。”
热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
“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姑娘没有作声。
“我陪你去,而且一直待在你身边。他们只要注入空气,然后就一切都正常了。”
“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以后咱们就好了,就像从前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使我们烦心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
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
“那你以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事了。”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的。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
“我也认识许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姑娘说,“手术以后他们都照样过得很开心。”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的。”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像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像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
“我不会为这事儿烦心的,因为手术非常便当。”
“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不过,我可在乎。”
“啊,是的。但我对自己却毫不在乎。我要去做手术,完了以后就会万事如意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让你去做手术。”姑娘站起身来,走到车站的尽头。铁路对面,在那一边,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伏的山峦。一片云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木,她看到了大河。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啊。”
“咱们等着瞧吧。”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我不希望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或者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姑娘说,“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他们在桌边坐下。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人则看着姑娘和桌子。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甘心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
“你当然知道它是非常便当的。”
“随你怎么说好了,但我的的确确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吗?”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他没吭声,只是望着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贴着他们曾过夜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
“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
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湿漉漉的杯垫上。“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她说。
“她说什么?”姑娘问。
“她说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
姑娘对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
“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对他笑笑。
“行。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一起把啤酒喝光。”
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车站把它们送到另一条路轨处。他顺着铁轨朝火车开来的方向望去,但是看不见火车。他走回来的时候,穿过酒吧间,看见候车的人们都在喝酒。他在柜台上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宁安毋躁地等候着列车到来。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啰。我觉得好极了。”
(翟象俊 译)
【阅读思考】
阅读这篇小说,要去想象这两个人的神态、他们的心情,你的眼前要出现一幅一幅画面,就像放电影那样,只有这
【衢州第一中学同学小组讨论】
何易
二者应为情侣。起初,两人的关系比较稳定,但存在着隐隐的不和谐。姑娘一直在试图营造一种愉快浪漫的气氛,她把群山比作白象,把甜酒与美好的事物相连,表明了她对这份情感的珍惜,并希望得到男人的共鸣。但很显然,男人心不在焉,回答应付性强、互动性弱,如“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噢,别说了”,表露出了排斥与不耐烦。
小说接着从男人不愉快的状态切入,转而写这份不愉快的原因与焦点,即“手术”——应该是指流产手术。文章逐渐进入高潮,二者由稳定转向了冲突。冲突分两个层面:一是谈话方式及态度的冲突,男人试图把握话语的主动权,尽管姑娘一味回避,但却有强加之势;二是观点的冲突,姑娘想留住孩子,体现了她对这段情感的珍视,男人则不想,情感的真挚存在争议,也暴露了不负责任的一面。
最后,两人的关系又从疏离走向稳定,因为姑娘对男人最后的幻想破灭,冲突丧失了意义。总体来说,二者之间的关系由稳定到冲突,最后回归稳定,但情感有了嫌隙,多了一层隔膜。
胡羿
对话和细节描写体现了二者关系非比寻常,这应当是一对青年情侣,因为“手术”问题带来的各方压力,不得不远走西班牙,开启了“逃亡”之旅。
小说中,珠帘有着不少戏份,它像桥梁搭建起人物内心,推动了对话的进程,也预示着情感的变化。姑娘第一次“看看珠帘子”引出甜酒的话题,男人的话语渐渐开始回避,暗示矛盾的逼近。热风吹拂珠帘,男人突兀地将话题引到手术,谈话的氛围也陡然火药味十足。姑娘下意识地抓起珠帘,反映了内心的焦躁与起伏。最后服务员端着啤酒撩开珠帘,终止了这段不愉快的对话。结尾处,男人“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姑娘报以一个微笑,也许真正可贵的不是术后“开开心心”的日子,而是与眼前人共度的时光。
刘澳
男女主角显然是一对恋人。
对话的开始,两人关系比较缓和。姑娘信任、依赖这个男人;男人略显冷淡,因为他的心思在“做手术”上。当“手术”的话题展开时,导火索引燃,局面开始僵化。主要矛盾有两处。一是为了什么而做手术。姑娘可以因为男人,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去做手术,男人却是出于私心让她去做手术,可见男人的虚伪。二是对两人感情趋势的判断。男人殷切地希望进行手术,认为这并不影响感情,彼此会同样快乐;姑娘则认为,手术之后将再也不复从前。不可否认,男人还是爱姑娘的,只是爱得自私、自我,爱在眼前,没有未来。
话题的停止是暂时的,火车来之前两人的关系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因为一个爱漂泊的男人与一个渴求安定的姑娘最终会因为生活理想的不同而分开。
徐世雄
两人是有感情波折的情侣。
姑娘身患某种隐秘的病,彼此相互折磨,并影响了正常生活。她深深爱着男人,但却拒绝手术。因为这种矛盾,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是身份无法公开,还是彼此有难言之隐?男人表现出的关心体贴夹杂着些许烦躁。姑娘始终坚信,有无手术,生活并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依旧可以享受啤酒,畅谈远山。男人最终放下执念,手术变得不再重要,姑娘的笑容才更让他开心。他改变行李放置的方向,也自此改变他们俩人生的方向,重拾曾忽视的精彩,登上火车去欣赏更多的人生风景。
陈 诺
小说中的主人公应是恋人关系。
起初,两人在酒吧漫谈,关系缓和,氛围轻松。但当男人与姑娘谈及“手术”时,关系开始紧绷。第一次,男人是宽慰的口吻,姑娘很犹豫;接着男人以幸福为说辞,姑娘进一步试探“术后”的未来;然后男人慢慢激动,以爱的名义劝说,姑娘却显得沮丧毫无信心;最后男人呐喊般地起誓,并以退为进表明并不想勉强对方,而姑娘则厌烦,拒绝再讨论这个话题。
两人之间,男人越是劝说、越是示爱,关系就越糟,因为他们所在意、所关注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姑娘深爱男人,也深爱腹中的孩子,所以希望长久,请求男人不要用爱的名义为难她。在男人眼里,情爱以外的一切都是负担,他无力承担,只能扼杀以求暂缓。
结尾处,姑娘笑着对男人说自己很好。我想,比起男人自私虚伪的爱,她选择了血脉相连的亲情。姑娘应该会离开这个男人,两人的恋人关系宣告结束。
【荐读人说】
问题的答案很明确:这是一对情侣。他们漂泊不定,总是奔波在路上,辗转于一家又一家旅馆。看起来是一对不太安于现状的年轻人,却也渴望安定的生活。只是,要达到安定的状态,恐怕不那么容易。
徐世雄同学认为女主人公“身患某种隐秘的病”,实际上我们可以猜测得到,文中谈的是一个流产手术。要不要做这个手术,是一个隐喻,如果不做手术,那就喻示着以后一种明确的、安定的、稳固的、富有希望的生活状态;如果要做手术,那就是一种模糊的、飘摇的、不安定的、没有未来的生活状态。小说正是呈现他们面对生活的选择十分无力的精神状态。
几位同学都说到了两人是一对情侣或恋人,对人物关系和微妙心理的把握很深入,说明大家的阅读和理解能力都很强。但对两人的关系走向,同学们的理解略有不同。
胡羿同学认为,结尾处男人走出来,姑娘报以一个微笑,“也许真正可贵的不是术后‘开开心心的日子,而是与眼前人共度的时光”。徐世雄同学认为,他们会“重拾曾忽视的精彩,登上火车去欣赏更多的人生风景”。
这与我的观点不同。两个人的关系走向,小说最后以细节呈现了一种无法愈合的裂痕:她让他马上回来,他穿过酒吧的时候却停下来,一个人喝了一杯茴香酒。这种场景令人感到绝望。而她最后说“我觉得好极了”,事实上,这很可能是表示她已经放弃了努力,她对未来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陈诺同学提到,两人最终将分开,因为女人更爱腹中的孩子,她更看重“血脉相连的亲情”,我觉得并不一定。女人爱不爱这个孩子是不明确的,可以明确的是,女人更想借此去触摸一种稍显安定的生活。
一篇短短的文章所具有的广阔空间,一定是无限延展的想象所带来的。这篇小说的最后三段,尤其值得细细揣摩,很多在文字之外的意味,都在这里得以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