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爷老张头
2016-12-01苏小旗
苏小旗
比起亲爷爷亲奶奶,我的后爷爷老张头,更像是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的最温暖的一分子。
奶奶的第二春
奶奶年轻时是个还算漂亮的姑娘,但因家里过于贫穷,又生了一堆孩子,于是在还未到出嫁年龄时,就被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叫赵俊峰的男人。
赵俊峰就是我亲爷爷,他比奶奶大了整整12岁,老、丑、懒、倔、穷,他都占齐了。他一张长脸,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辈子从未笑过。而且他性格极其内向,一辈子就算是在家里,也没开口说过几句话。而正好相反的是,奶奶年轻时是职业哭灵人,性格极其外向。
婚后,奶奶先后生了三男一女,我爸排行老二。3个孩子慢慢长大后,走街串巷给人家镶玻璃、镜框的爷爷便不大出去干活了。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奶奶却成天不着家,在外边做街道主任,东家跑西家窜,也没见往家里拿回什么钱。
奶奶40岁出头的时候,爷爷已经50多岁了,他得了很严重的肺气肿。因为家穷,加之他沉默内向的脾性,从不说一句话,整天就窝在家里的炕上,不停地咳,不停地喘。1970年除夕,他悄无声息地去世了,直到大年初一,我奶才发现。
于是,奶奶的第二春到来了。她再嫁时,给对方提的条件是:年龄与她相当,家庭富裕与否不重要。于是经过别人牵线,她嫁给了老张头。
老张头叫张明吉,比奶奶大8岁,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原配死于“抽风病”。
老张头是个极其能吃苦的人。他早年丧父,很小就到地主家干农活、养牛喂猪以养家。后来做了一名工人,干的也是最脏最累的活——翻砂工。这个工种做久了,会患上叫做“矽肺”的职业病。但老张头一干就是几十年,用血汗钱养大了自己的几个孩子,还供养着老母亲、妹妹和眼瞎的弟弟。
老张头比赵俊峰长得还丑,面色黝黑、大鼻子、小眼睛,但他心灵不丑,为人正直,心眼实。无论单位让他做什么工作,他都二话不说地冲在最前面。
他爱抽烟,更爱喝酒,不管别人是坑了他,欠了他,还是骂了他,只要对他说几句好话,给他喝几口好酒,他马上又会去替人家干活办事了。
热心肠的老张头
奶奶住进了老张头的家,自己的大儿子和女儿已经成家,而刚成人的我爸和未成年的我的叔叔,被她扔在了家中。她在老张头那儿总算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因为老张头的子女都已长大无需她操心,而老张头又有正式工作,能往家里拿工资。
老张头闷声不响,心肠却如热火。他知道我爸和我叔仍然住在老屋无人照顾,相依为命,于是经常去接他们到他家去。然而,这兄弟俩对母亲再嫁而对他们不管不顾心生不满,进而对老张头也生出不满。总之老张头一去,他们两个就会躲出去。
有年除夕,老张头再一次来到老屋请兄弟俩到他家去过年,兄弟俩又跑了出去。老张头裹着棉衣坐在门口,那是东北三九的寒天雪地,他对看热闹的邻居说:“我就坐在这等他们,他们要是不去我家,那我也不回去。”直到天太冷,我爸和我叔实在捱不过冻,才跟老张头回家过了年。
我妈嫁给我爸时,是上个世纪70年代。两个啥经济基础都没有的年轻人生活很是拮据,老张头经常去看望他们。当然,每次他都不会空手。
翻砂工是高危工种,因此待遇比一般工人要高出许多。每次换了粮食领了油,老张头都会先给我爸妈送过去。每次去送粮油,他从来不会闲着,用黄土和碎煤、给炉子掏炉灰、劈木柴……总之,什么活儿累他干什么,可在吃食上却从来不挑剔。有一次他干完活后,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我妈用粮票给他买了一碗白米饭,他却说:“我不吃这个,你家不是还有高粱米吗?我就爱吃高粱米饭。”
我妈的第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患上了肠套叠,是老张头把孩子抱到手术室,然后一直守在手术室外。因为那时我妈因产前子痫身体特别虚弱,而我爸因气管毛细血管扩张不停咳血。一直到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夭折,都是老张头处理的。
孩子没了,我妈坐在炕上哭,老张头说:“小萍子,我就把你当亲女儿看待,啥事儿都有我呢。这个孩子走了,以后还会再收回来,没有事儿。”
夭折的男孩走了,三年后,我出生了。
被嫌弃的老头儿
“大人们怎么都管我爷叫老张头啊?”我问我妈,她只是笑,并不回答我。“老张头。”我和妹妹这样叫他,我妈笑得更厉害了,而我爷也不生气。
文革后期,老张头不再干翻砂工,被派到锻压厂电影院当看门的。这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简直太幸福了,只要去奶奶家,老张头就会领着我和妹妹去看电影,从来不需要买票。
奶奶老了,但生活甚是逍遥,喝浓茶,吃肥肉,嗓子极好,每次大笑都震得人一哆嗦。她看不上老张头,总说他脏兮兮的,说话瓮声瓮气,生活粗糙无情趣。她总说像我外公那样细致整洁的老头儿才是老头儿,说老张头根本不是个老头儿。
老张头从来不反驳,尽管我奶嫌弃他干活不干净,但家里家外的事依然由他张罗,重活累活也还是他在干。
我家小时候卖过烧鸡,我爸妈每天下了班就是杀鸡、煮鸡、卖鸡。老张头退休了,没事就会到我家来帮忙干活,技术活他不会,于是他还是和湿煤饼,掏炉灰,劈木柴,待到香嫩的小公鸡煮好后,我妈会拿一只给他吃,再给他打点白酒。
老张头就带着我和妹妹坐在桌边一起吃,但他只吃鸡头和鸡屁股,而把肉留给我和妹妹。“爷,鸡屁股好吃吗?”我们问他。“好吃,爷就爱吃鸡屁股。”他边细细咂摸着鸡屁股,边喝酒说。从此以后只要有烧鸡吃,我们就把鸡屁股留给他,他吃得津津有味。
当然,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有人爱吃鸡屁股的!
我读初中的时候,奶奶得了直肠癌,做了手术后在腰部造了瘘,又多活了几年。最后病重卧床时,恰是她看不上的这个老张头一直守在床边伺候她。他给奶奶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白天洗尿布,晚上定时为她翻身,照顾得尽心尽力,一直到奶奶驾鹤西游。
后来我的大舅、外公和外婆相继去世,他也一直在帮忙。每次到了半夜,他都会遣别人回去休息,自己在灵堂守灵。那些幽深寂静的夜,亡者穿戴一新躺在灵床上,脚踩莲花,头顶长明灯,老张头会带瓶酒坐在灵前喝。他要给长明灯添油,为亡者上香,要小心半夜的野猫,避免它们跳到亡者身上而导致迷信中的“换气”。
长夜寂寥,清酒相伴,想来生前与他说笑又得他相帮的亲家和亲家母,在天之灵也是十分感激的。而每当拂晓天明,人们让他回房间休息时,他也总是那一句话:“没有事儿,你们再多睡一会儿。”
最后的日子
如果说从小我都用带着戏谑的“老张头”,或者是“爱吃鸡屁股的奇怪老头”的轻松态度来看待我爷的话,那么真正触痛我的,是在外公去世时,对我爷使的一次小性子。
那天晚上,我爷喝多了,性格憨直的他在酒精的趋使下开始变得话多,这在当时人生观和世界观正在形成过程中的我看来,是一件非常没有素质的事。我当着他的面流露出了厌恶和反感。
我想我爷是感受出来了,因为,他突然不再唠叨,而是乖乖到灵堂守灵了。此后,他酒后再未胡乱唠叨过。以后他再见到我,都带着些许讨好的姿态,这反而让越来越成熟的我心生愧疚。尽管后来,我对他早先的嫌恶早已烟消云散,他却还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有一点疏忽。这个本来话就不多的老头儿,总是在我面前表现得规规矩矩,异常拘束。
到后来上了大学,我才意识到他老了。脸上松弛的皮肤使得他的脸更长了,皮肤依然黝黑,脸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如同黑土地上的梯田一般,而被皱纹挤得越来越小的眼睛,因为年老,看起来常年似乎都在流着浑浊的泪。
我上大二的时候,老张头患上了轻度老年痴呆症。那年初春的某个夜晚,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春节后,她把老张头接到家里吃了顿饭。我爸给老张头做了不少菜,还买了烧鸡,准备了白酒,可我爷还吃鸡屁股,让他吃肉,他说没有牙了,嚼不动肉了,然后把鸡肉留给了我的妹妹。吃完饭后,我妈把他送回了家。我妈说,老张头因为老年痴呆症,走路已经开始不稳。而那天,下了大雪,尽管我妈搀扶着老张头,却还是感受出他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沉。
接完电话我哭了。眼前是漫天大雪的路灯下,我妈搀扶着老张头,缓缓走在雪路上……那么多的往事,无不被时间吞没。而如今,他们都老了。
那年暑假回家后,我买了香蕉和一条大鲫鱼去看老张头。他神情呆滞地坐在床上,看到我们也不说话。我妈喊:“老张头,你看看这是谁?”他微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元元。”那一瞬间我强忍住眼中的泪,喊了一声:“爷。”
大学毕业后我远走江南,老张头的老年痴呆症更加严重了,同时因为年轻时做翻砂工患上的严重的矽肺,竟然从此卧床不起。在他病重的日子里,我妈去医院陪床,照顾了他一段时日。
再后来,他整个人陷入弥留状态,一直昏迷不醒,全然成了一个植物人,生命只能靠饲管和呼吸机来维持。我妈去医院探望他,他的女儿说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等着将最后一口气呼掉,就算解脱了。我妈看着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的老张头,说:“老张头,我来看你了。”老张头紧闭的双眼流出了眼泪。
老张头去世后,丧事在殡仪馆举办,我爸妈一直为他守灵,而我,并未赶回去。当然,老张头和我奶,这对半路夫妻,死后还是被与各自的原配合葬,从此山南水北,余音已断,遥遥不再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