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日本设计100选

钟和晏

讲究的意识、联结的意识以及对环境和人类呵护的意识，这三种意识推动着日本当代设计的发展。

日本进入“设计的时代”是始于20世纪50年代。1951年，作为松下电器走向世界的象征行为，松下幸之助第一次出访美国，回国后他设立了公司内部的设计部门。1952年，每日新闻社举办第一届工业设计博览会以及新日本工业设计竞赛，当时37岁的柳宗理（Sori Yanagi）为日本哥伦比亚公司设计的唱盘机获得了首奖，他凭借100万日元的奖金创立柳工业设计研究会。1957年，日本国铁JR以色彩区分各条线路，开发了一系列功能主义优先、简洁造型的列车设计。

由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主办的展览“当代日本设计100选”就是从回顾这一设计的序幕年代作为开篇的，虽然展出的100件作品着眼于2010年后诞生的日本产品设计，但排列在最前面的11件展品大多出自柳宗理、荣久庵宪司、渡边力等设计大师。展览由著名设计评论家柏木博、策展人深川雅文、Tsukushi文具店设计总监萩原修、21_21Design Sight副馆长川上典李子4人共同策展，11月5日以北京的西五艺术中心为起点，将在广州、上海、青岛、大连等城市巡回展出。

在西五艺术中心的白色展室里，编号第一的展品是1955年东芝开发的世界首件电饭锅。乳白色的椭圆形锅身和铝质锅盖，它是后来所有高性能电饭锅的原点。当时，东芝公司设计师岩田义治希望它造型简朴温暖，设计的时候不仅省略了烦琐的煮饭程序，还细致考虑到米饭做好之后呈现的蓬松形状。

同一展室中，其他现代生活史上的标志性产品还包括1958年问世的斯巴鲁360轻量小汽车、本田“超级幼兽C100”摩托车以及1959年问世的35毫米尼康F单反相机等。当时，尼康F已经采用先进的模块化设计，围绕机身提供取景器、对焦屏等不同配件。从20世纪50年代首款问世到90年代尼康推出第72款相机，基本上保持了相似的相机原型。

紧挨着东芝电饭锅的是1997年出自柳宗理的不锈钢单柄锅，虽然两者的设计年代相差42年，视觉上却有相似之处，都是柔和质朴的外形，传递出家庭生活的温暖感。

2011年去世的柳宗理是日本当代设计思想的奠定者之一，他承袭父亲柳宗悦倡导的民艺运动，融合传统的日本工艺元素与工业生产优势，在天然材质和极简外形的产品中，注入工艺手作的质感。除了著名的“蝴蝶凳”“大象凳”，他设计的南部铁器浅锅、不锈钢餐具、平底锅、一体成形料理盆等至今仍然是经久不衰的畅销品。

柳宗理强调“手中成形”的设计观和实用至上的“用之美”，大部分设计师都是先画草图，画完之后再开模具打样，但柳宗理不画设计图，而是从石膏在手上成形开始。他通过双手去感受器具与人的契合程度，每件器具的尺寸、弧度和深度经过精心计算和调整，由此产生符合使用需要的产品。

以不锈钢单柄锅为例，用手握住把柄，可以感觉出它与手非常贴合，锅体的中心点比出口边缘要低一点，加上边缘的弧形设计，可以轻松地将汤汁倒出。把柄从粗到细的最佳角度，他经过不下百次的试验，目的是要让锅拿起来的感觉最轻。由此，单柄锅显现出居于功能之后的自然美感。正如日本设计师深泽直人的评价：“柳宗理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设计并不突显个性，而是自然地展露一种个性之美。”

山樱树树皮制成的传统茶筒，山田佳一郎设计，2010年

1957年，荣久庵宪司（Kenji Ekuan）与东京艺术大学的校友小池岩太郎一起创立GK工业设计研究所，GK很快发展到设计的各个领域，参与了广岛快速列车、成田特快、山手线列车、秋田子弹列车、东京市徽、雅马哈摩托车系列等工业设计。荣久庵宪司一直提倡让任何人都能接触到的好设计，让美好的物品变得民主，这也是后来日本设计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

在荣久庵宪司60多年的设计生涯中，最持久的产品却是一件小小的150毫升龟甲万酱油分装瓶。透明玻璃瓶身让人看清楚酱油的容量，放大的底部使它安稳地放置，消防红色的瓶盖则是希望传达酱油的美味。从1961年推出以来，这个酱油分装瓶一直在连续生产，如今在世界70个国家已经售出3亿多个。

为了防止使用中的酱油滴漏，荣久庵宪司和他的团队花了3年时间，制作了100多个测试原型，创造出无滴漏的倒三角形瓶嘴。瓶嘴内侧稍微向内倾斜，改变方向之后，酱油能很快流回瓶内。另外，分装瓶的开口直径比2升的大瓶酱油宽1厘米，这样细微之处都考虑在内。

荣久庵宪司的家人在1945年原子弹轰炸事件中去世，这件分装瓶的设计融入了他的战后体验。“目睹广岛爆炸之后的虚无，我对人类文化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怀旧感。我需要一些能够看到和触摸的东西，因此决定成为一个物品制造者。”他曾经回忆说，“对我来说，形状柔和的龟甲万酱油瓶不是代表新的日本，而是真正的日本。”

日本设计师受到全球关注是在2000年之后，“100选”上的其余89件21世纪的产品被划分为家居、餐具、服饰、文具、保健、交通工具等9个类别，小到儿童口罩、冰淇淋挖勺、桐木米箱，大到雅马哈电动摩托车、丰田普锐斯混合动力车、新干线N700A高铁等等，其中有的表现出全球化倾向，有的继承了日本的工艺传统，还有的反映出大众的兴趣口味。通过解析它们的技术、功能、形态、色彩等要素，能够想象出当代日本人的生活场景。

新月或日食形状的开瓶器，大治将典设计，2009年

讲究的意识、联结的意识以及对环境和人类呵护的意识，策展人之一深川雅文这样归纳推动日本当代设计的三个意识。对制作的讲究也就是活用传统的造物精神与技术，比如运用生漆技术的台灯、精用铸铁技术的平底锅、和纸制作的装饰屏风、放在手掌上的电子合音器等，讲究精神支撑着企业不断制造出精密质感的东西。出于对地球环境呵护的环保车、应对紧急事态的防水扩音器、在极端环境下仍然可以使用的电子设备等，则渗透着对环境和人类呵护的设计思想。

从联结的意识来说，数字技术的发展和急速渗透的全球互联网络，同样扩大了设计的可能性。拥有优秀传统技术的地方性工厂与都市圈的年轻设计师通过网络结识交流，一起制作出高品质的产品，成为一种明显的潮流。

有越来越多的年轻设计师介入传统工匠的现场，设计师能作克治和小泉诚采用铸物产地富山县高岡市的Nikon公司的金属铸造技术，把风铃变成畅销品。“桑名铸物”蚊香盒是另一工业铸物产地三重县桑名地区的工匠所制，设计师山崎宏、诹访美也仿照伊势型纸的样式，设计了6种夏日风情的盒盖。京都知名茶器工坊开化堂的第六代传人，则把代代相传的金属器皿手工技法，用于黄铜意面筒等当代生活物品上。

事实上，日本设计的形成与全国各地的“产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其中既有追溯到江户时代的产地，也有“二战”后才形成的产地。产地几乎都是在相对偏远、自然资源丰富的地方，与当地地理条件有很深的渊源，比如，由于发现了适合烧制物品的泥土成为陶瓷器产地，由于森林资源丰富成为木工产地，由于水质洁净成为纸产地等等。

“经历日本泡沫经济破灭之后，越来越多的年轻设计师关注产地，希望再次利用传统技术，不仅仅从概念和形式，而是从制作现场开始设计。这种设计师和企业相互信赖、以充裕时间一起制作的模式，相比流行的市场设计方式是不同的尝试。”另一位策展人——Tsukushi文具店设计总监萩原修这样分析说。

日本是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的国家，“100选”中有个类别专门用于展示应对自然灾害和紧急事态的产品，其中有一件看似笨拙的A字形长凳，2011年由“石卷工坊”制作。木凳从造型看并无特殊之处，特殊的是它的诞生方式和背后蕴含的故事。

“3·11”日本大地震中宫城县石卷市是重灾区，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建筑师芦泽启志进入灾区之后，与当地一家寿司店的老板（他的店已经被冲走了）一起成立了“石卷工坊”家具生产公司。先从生产临时住宅需要的家具物品开始，芦泽启志作设计后，当地市民自己动手制作，完成的家具就直接带回家使用。A字形的凳子两个一组，可以分开使用，上面放上一块板就变成了一张桌子。如今，“石卷工坊”仍然在源源不断地进行木质家具生产，为当地提供了一个新的制造产业。

“日本式制造”的精神——访东京21_21Design Sight副馆长川上典李子

三联生活周刊：“当代日本设计100选”着眼于2010年后诞生的日本设计，选取了以产品设计为主的100件作品，策展团队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川上典李子：此次策展人之一柏木博先生说，如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产品大概是2万件，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得出这个数字的（笑）。总之筛选的过程是很困难的，我们4位策展人一起讨论，确定了材料、工艺、技术等关键词，选择的产品一方面能体现最新的日本制造技术，同时又能很好地融合日本人对物品的看法。我们希望通过这些展品，让人领悟到究竟什么是“日本式制造”的精神。

三联生活周刊：深入来说，什么是“日本式制造”的精神呢？

川上典李子：一方面日本人精心思考和设计各种东西，针对需要解决的问题提供良好的解决方案，同时它也是一件让人生活更加愉悦、更有乐趣的产品。典型的例子之一就是索尼的随身听Walkman，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日本式制造”的精神吧。

三联生活周刊：确实，从“当代日本设计100选”上的每件产品背后，都能看到一些细微设计之处。

川上典李子：日本设计师总是在考虑如何设计出更优异、更好玩的东西，可以小到一个用来固定泡面盒盖的塑料小人，红色小人趴在泡了开水的泡面盖上，水温上升之后，它会渐渐变成白色，让等待的过程更有趣。再比如2013年推出的本田首架轻量小型喷气式飞机HondaJet，设计师为了增加空间、降低能耗，第一次把飞机引擎放置在机翼上方，当时他们的目标之一是行李舱内能够容纳6个高尔夫球袋。设计出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产品，获得深为赞叹的效果，这是日本设计师最关心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从本世纪初到现在，以你的观察日本设计中有哪些新的变化和现象？

川上典李子：日本设计师擅长调和，把截然相反的对立面协调地融合在一起，自然与人工、手工与工业、传统与新技术、好玩与实用、情感与理性、都市与地方、日式与西式、本地化与全球化等等。如今，设计师更加直接面对环境、资源等社会课题，做出有力的行动。此外，还有许多以设计师为中心的地域化活动，各地工厂的年轻继承人与设计师一起，对以前被认为不可能的事情进行着积极的尝试。

三联生活周刊：21_ 21Design Sight展馆举办过不少视角特殊的设计展，你们是怎样进行策展工作的？

川上典李子：我们每年举办三个展览，从2007年以来已经有过33个展览了。三宅一生、产品设计师深泽直人、平面设计师佐藤卓和我，我们4个人每月开一次策划讨论会。21_21 Design Sight中的Sight是“看”的意思，也可以理解为“设计师的视角”。与一般家居、服装等展览理念不同，我们认为设计与生活密切相关，弥漫于每个生活场景，所以，总是以“与生活密切相关”的角度进行策展。例如现在正在举办的“设计解剖学：通过熟悉的物品看世界的方法”，是把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作为医学解剖对象，从设计的角度由外到内进行分解。平时我们被无数的产品包围，但很少仔细审视它们。事实上，产品生产的每个阶段都包含了众多材料、风味、包装等设计元素。在这里，我们通过对这些设计元素以及产品内在结构的细致分析和观察，也能看出社会、生活方式和设计之间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和Nendo的佐藤大合作撰书，目前有没有你特别关注的其他年轻设计师？

川上典李子：目前30多岁的年轻设计师非常活跃，其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有田烧2016”项目，项目的中心人物是设计师柳原照弘。有田烧是以九州佐贺县有田町为中心烧制的瓷器，又名“伊万里烧”，一直售价比较高。但是近年来销量不断下降，有田町的人们感到了生存危机。柳原照弘推出了一个“1616/arita”有田烧新品牌，邀请一些著名的外国设计师进行新型有田烧产品设计。他们的理念不只是做高端的产品，而是现下日常生活中能够使用的东西，价位在几千日元到几万日元，以此发挥出有田烧的传统作用。

果岭风扇2+

GreenFan2+，Balmuda公司，2013年

Balmuda是社长兼设计师寺尾玄以风投基金创建的公司，仅仅果岭风扇的设计草图就超过2000份。经过数以千次尝试，他研发出专利技术的双重扇叶结构，出风柔和自然，久吹也不伤身体。电扇引入直流电机来降低功耗，最小耗电量只有2瓦。为了降低风阻带来的噪音，翼断面格栅借鉴了美国NASA航天飞机流体动力学曲线的数据。

超级幼兽C100

Super Cub C100，本田摩托公司，1958年

外形简易、价格优廉而且负重耐用，“超级幼兽”是本田摩托为满足“二战”后需求而设计的摩托车，上市时的售价是5.5万日元。当时摩托车基本以双缸为主，“超级幼兽”则是四缸，四缸能耗低、耐久性好、噪音小，废气中含有的有害物质相对较少。为了方便女性骑行，燃料箱被放置在座位下面，空出车身的前方。以1958年款为原型的“超级幼兽”，到2014年累计卖出了9000万辆。

“纸”杯

Kami Glass，高桥工芸，2005年

北海道旭川的高桥工芸以使用从前几代传下来的木材翻转技术，制作精致产品而闻名，“纸”杯系列是设计师高桥秀寿在家庭车间中，以刺楸木为原材料，机床旋转轧制成的杯子，白色木纹给人柔和的印象，手感同样细腻柔软。杯子的侧面仅有2毫米厚，可以穿透光线，也可以让热饮料的温度传递到手上，因此被命名为Kami（纸）。

热水袋

YutanpO，日本陶瓷公司，2012年

南政宏设计的热水袋YutanpO创新地使用了陶瓷，陶瓷材料能够保持良好的温度和湿度，轻薄紧凑的形式使受热均匀、适合人们触摸，成为注入热水使用的怀旧取暖用具。如果用同样材质的陶瓷盖子，可能会在打开时产生令人不快的噪音，因此南政宏选用了铝质盖子。为了不硌到身体，盖子的高度也被降低了。

斯巴鲁360

Subaru 360，日本富士重工业公司，1958年

“斯巴鲁360”是斯巴鲁品牌第一辆大规模量产的轻量化小客车，采用全单体硬壳式结构和后置后驱的布局方式，初期的发动机最大功率只有16马力。它的小巧外形是为了遵守当时微型小客车长度必须短于3米的规定，并获得了“瓢虫”的爱称。从1958年正式上市到1970年停产，斯巴鲁360总共生产了约39万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