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堂“同理心”之课
2016-11-30陈文茜
陈文茜
十一岁之前,外婆对我疼爱照顾,无微不至,直到她突然生病,住进了医院。
那是某一个傍晚,外婆突然喘不过气来,四阿姨赶紧带着外婆住院。我看着救护车呼啸,笛声回鸣,好像准备穿透我的一切,永恒隔着一道分割线。
之后,我又跑又走了约莫三十分钟的路程(在那之前,我出名也可笑地连过街都要大人牵手才敢),经过了十几个红绿灯,穿越了许多不熟悉的街道,不断问路边人:“请问中山医院在哪里?”那是我的第一次“流浪”。我明白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医院里不能做什么,但是我必须抵达那里……那时外婆正被急救,医生说她可能度过不了这一关。
我不是一个节俭的孩子,外婆给多少零用钱我从来只有透支,没有存余。深夜,茫然地回家,口袋里只有五块钱台币,饥肠辘辘,我走到家门口的面摊子,下意识地走进去,点了一碗阳春面。
面摊老板是一个外省退伍老兵,煮得也擀得一手好面;外婆疼爱我,常常带我到面摊子点卤蛋、海带芽、卤猪耳朵,加一碗阳春面。那个深夜,老板看我一个小孩走进来只点阳春面,便惯常地问:“卤蛋?”我平静地回答:“不要。”
第二天,中午当然没有人帮我准备便当,正在长大的孩子,到了下课放学,已饥饿难忍。又走进面摊,问老板:“我可以只要半碗阳春面,付一半的钱吗?”老板想了一下,说:“好。”没多久,他给了我一整碗阳春面,我愣了一下,因为我狐疑他耳朵是否听不清,而且我铁定付不出一碗阳春面的钱。没敢动筷子,我走到正热腾腾煮面的摊子前,拉拉他的手:“老板你搞错了……”
他立即以浓重的四川乡音回答我:“你先吃,我忙,待会儿再说。”我坐下来,还没吃完半碗,老板突然扔了一个卤蛋到我碗里,转身又走了。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等他忙得告一段落,再问怎么回事。约莫黄昏五点,客人少了些,他走过来问我:“小女孩儿,你的外婆呢?”我据实以告。他立即说:“你以后天天来,外婆会好起来,你不要怕,她回来了,我再和她算钱。”
那一夜我的三阿姨从台北赶回来探外婆,我赶紧告诉她我欠面摊老板钱的事,她当晚带着我向面摊老板致谢,并还了钱。面摊老伯伯告诉我,自己十六岁就在田里被抓来当兵,一路打仗逃难,就靠许多不认识的人接济,才能活到今天。“你这女娃儿聪明,好好读书,孝顺外婆。”
十一岁的我没有太多同理心,受到一个大陆战乱孤穷老兵的照顾。我没明白,当他说“好好读书”时,是因为他没有读书的机会;当他嘱咐“好好孝顺外婆”时,是因为他被迫和父母离散,已无孝顺的机会。那“孝顺”“叮咛”是遗憾,是另一种想家的表达,是深沉的叹息。
这是我的第一堂“同理心”之课,我不知道他识不识字,上了多少学,我甚至写不出他的全名,但他教导我的“同理心”之课,让我终生难忘。
(余娟摘自微信公众号“文茜大姐大”图/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