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的味道
2016-11-30陈富强
安昌的味道
小镇安昌,为古城绍兴所辖。类似的古镇,在江南放眼即是,稍远一些的,有苏州的周庄、同里,而毗邻的,则有嘉兴的乌镇与西塘,再比如湖州的南浔,这些古镇,在名声上,都要胜于安昌。但是,倘若去过安昌的人,能够静待几日,在长街走上几个来回,我肯定,他们一定会发现,这座水乡小镇的味道,为别处没有。细细闻了,才会感觉,从枕河人家的屋檐下,那些细雨中摇曳的野草里,隐隐写着一个霉字。
何为霉?只应江南有。而安昌却过甚,这种霉味,只有在岁月的河流里漂泊久了,才有。从前,我撑一把油布雨伞,拎着酱油瓶,走过小巷,并不知有一个叫戴望舒的诗人,为此专门写过《雨巷》,把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们读得神不守舍。等到我也能看懂这首诗歌的时候,我在心里的轻蔑却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安昌的任何一条小巷,都要比戴望舒诗里的雨巷好看。而且,在那些狭窄的小巷里,不管有雨,或晴日,总会冷不丁就飘出一个花一样的姑娘。若是雨天,她们就撑一把伞,要是无雨,则笔直走出巷子,走上连接巷口的桥头,在桥上手搭凉棚一望,看小河里的乌篷是否载上红菱,或者莲藕。
而霉的味道,安昌独盛。它们在梅雨季节积蓄,尔后,就再也不愿散去,在镇上的每一堵粉墙,每一片黛瓦里,盘桓、流连,仿佛这座狭长形的小镇,就是霉味的家。事实上,这种霉味,在安昌已经飘荡几千年。当镇的东头,那座后来埋葬了我的父亲和母亲的西衣山,因为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人物大禹在此娶妻,会见诸侯,安昌的味道,就被历史的尘埃封存,再也无法改变。后来,喜吃霉干菜、霉千张、霉豆腐等食品的安昌人,则将这种味道挥发到极致。
西衣山,通常是以涂山的名称出现在各种传说中的版本上,山不峻峭,也谈不上连绵,在平原地区,出现这样一座山,是非常罕见的事。我已经无法想象大禹在此娶妻时的场景,也不能想象他会见诸侯是在山上,还是山下?大禹会见诸侯的大殿又在哪里?所有能够证明大禹曾经到达这里的痕迹都已被岁月轻轻抹去。只有美丽的传说在安昌人的后代中口口相传。
大禹是否真在安昌娶妻,他是否真的在安昌会见诸侯以治理朝政,对于现在的安昌古镇来说,自然非常重要。但也不是唯一的。因为小镇上所飘散的霉味,已经足以证明它的悠久。
“碧水贯街千万居,彩虹跨河十七桥”。说得是安昌的街景。此诗作者不详,但诗中描绘的景象,却符合安昌的外貌。事实上,在我的记忆中,河上的桥,不止十七座,这些桥,均为石桥,它们的形状,也各不相同,有拱形的,在水上弯出一个圆弧的,也有方形的,搭积木一般,将一些石材随意在河上一搁,小河南北两岸,就连在一起了。岸上人家,多枕水而居,骑楼下,是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骑楼的墙,为木板,窗,则为木窗。开启窗子的声音,与乌篷船划桨的声音仿佛。所以,如果想看临水小镇美女,只要听得船桨划动,就可闻骑楼上的一扇窗吱呀一声打开了,姑娘懒懒地探出大半个身子,伸出藕样粉嫩的臂膀,向船工招手。划船的船工,在安昌有一个特别的称谓,叫船头脑。头脑,领导也。称船工为头脑,颇为精准。他的确为一船之主。
通常,乌篷船的船舱里,装有红菱、莲藕,或活蹦乱跳的鱼虾。当然,不同的季节,船舱里的内容,也会发生变化。比如会出现一些水乡特有的水果,我实在是叫不上它们的名,只知道它们的美味与可口。姑娘喊着买红菱,小船就对着骑楼窗口泊下了,船头脑向上伸出手,一把扯过从窗口放下的竹篮,篮子的环上,系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握在姑娘的手上。篮子里放着几角钱或几分钱的纸币,船头脑将钱捞出,塞进船舱里,然后,将红菱装进竹篮,姑娘拉起绳子,只一忽儿的功夫,竹篮就不见了,这时,倘若船头脑动作慢一些,就有可能被窗口扔出的菱壳砸中。
安昌的年,在腊月过后,就渐渐近了。年的味道,不论是街上,还是巷内,抑或是台门里,仿佛打碎了几坛封存几十年的老酒,整座小镇,都醉熏熏的样子,行在街上的人,似乎连步履也不稳了。沿河的屋檐下,已经挂满了腊肠、鱼干和酱鸭,做年糕的,裹粽子的,酿米酒的,都开始忙碌起来。弥漫在镇上的味道,好像闻一口,就要醉卧一晚。
安昌的土制年糕,十分值得一书。那时的年糕,悉数由手工打制,机器是闻所未闻的。所以,年糕的味道,也特别的香。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安昌人过年打制的年糕,为什么叫“蒸”。是不是因为米在磨成粉后,在打制之前,要放入蒸笼蒸的缘故?其实,这个蒸也是我根据谐音所产生的回忆,因为我们习惯将做一笼年糕,说成一蒸年糕。另外,年糕的打制,不叫打,叫搡。也就是说,做年糕,在安昌的准确说法,叫搡年糕。年糕,寓意年年高,因此,再穷的人家,过年时,也要勒紧腰带,做上半蒸年糕,以祈求来年福至、好运。
制作年糕的米,通常用的是晚米,晚米的学名是否叫梗米,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晓得安昌的稻子,一年双季,第一季收获的米,比较粗糙,缺少粘性,而晚稻又分晚米和糯米。后者用于裹粽子,粘性很足,相对也不容易消化。而做年糕的米是区别于糯米的晚米。有的时候,为了让年糕的粘性多一些,也会掺一些糯米到晚米里面。
一户人家,大多做一蒸年糕。也有因经济条件原因,或是家里人口不多的,由两家甚至于数家合伙做一蒸年糕。而做年糕,一般都是数家合做,原因很简单,做年糕需要一大批工具,比如搡年糕的石舀,蒸米粉的蒸笼,等等。而且一户人家做年糕,似乎在体力上也稍逊一筹。因为搡年糕是个体力活,没有几个壮劳力,是做不成年糕的。但在我看来,几户人家合伙,更重要的,是一种过年的气氛,那时小镇邻里之间的关系,要比现在和谐。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要做些年糕,时辰一到,整座小镇上,都飘满了年糕的香味,年糕出笼后扔在石舀里被反复捣动,以及蒸米粉时冒出的蒸汽,从天井里袅袅地升起来,寒冷的小镇的夜色就显得温暖而柔软。
小孩子是最兴奋的。但是在做年糕的过程中,往往只能做做下手。我通常能做的,就是等年糕从石舀里捧上桌面,被大人们揉成一条一条,再折成一团团时,我取过其中一团,大约与我拳头大小,我将手上的竹板,这些竹板上,刻有一些简单的图案,或龙凤,或水波,再或祥云。我将有图案的一面朝向糕团,用力压下去,原先圆圆的一团,就被压扁了,形成长条的形状。这是做年糕的最后一道工序。我这么一压,一条年糕就诞生了。而手巧的师傅,也会用糕团制作出各种惟妙惟肖的动物来,比如兔子、猪头,或者鹅。这些动物一律白白胖胖。师傅还会用黑豆在动物的眼睛处粘上,这下,动物们更加逼真了,仿佛要从桌上爬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凡是参与帮忙做年糕的小孩,都可分得一头。我如获至宝,捧回家,却舍不得吃,放在床头,直到干裂。
大年三十未到。父亲已经开始烧制一些过年必备的菜肴,比如黄花菜煮红烧肉,肉烧咸鱼干,或肉烧竹笋干,总之,肉是绝对的主菜。再比如鱼,也会炸成松鱼,或红烧。它们在低温下很快就冻住了,吃不到肉或鱼的时候,这些肉冻和鱼冻,也是非常美味的。那时,鱼和肉凭票供应,连豆制品也是。所以,能放开肚皮吃上一顿肉或鱼,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好在我对肉的渴望相对小一些,因为我不吃肥肉,所以,记忆中的童年,似乎从来没有因为吃不上肉,而难受过。相反,我喜欢吃鱼,都说水清则无鱼,那时的安昌河流,纵横交错,在田野里川流不息,仿佛人身上的血管,流得到处都是。但是,即使是如此清澈的小河,我也能看见,鱼或虾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它们好像从来不怕人会去抓它们,悠然得很。乌篷船沿河游弋,卖的不光是红菱或莲藕,也有鱼和虾。
大年三十,除夕夜在期待中来临了。夜深了,我努力睁开瞌睡的眼,在母亲的支使下,将堂屋的大门打开,这时,面朝大门,搁一张八仙桌,桌上,是整只的猪头、鹅、鸡,或者整条鱼。红红的蜡烛烧得旺旺的,火苗窜得老高,好像要烧到楼板了。母亲示意我们摆上碗筷、酒杯,再让我们倒酒,盛饭。然后是烧纸钱,这些程序,我从童年看到少年。这一桌斋饭,是做给列祖列宗,也是做给土地公公、地主太太吃的。这些名称是否准确,我不得而知,反正母亲边烧纸钱边嘴里就是这么说的。她的确嘴里念念有辞,可以说出一长串在我听来稀奇古怪的话。这种祭典,在鲁迅先生的笔下,被称作祝福。安昌与鲁迅的周家台门相距不远,想必祭典的程序、内容也大同小异。接下来,我们要围着火炉守岁,如果饿了,父亲就会去煮一锅面条。要知道,这锅面条奇鲜无比,因为煮面的汤,是用烧鸡留下的汤煮的。如果运气好,我还能从面碗里,捞到一根鸡肠子。后来,我一直比较喜欢吃面条,不知是否和这些经历有关。
初一的早晨,能穿上一套新衣裳。清贫但快乐的童年,每年能够穿上一套新衣裳,已经十分满足。新衣裳通常会放在我的枕边,睡熟的我,能闻得到太阳的味道。事实上,在我们守岁、吃鸡汤面条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将屋内的垃圾清理干净了,按照安昌的风俗,大年初一,是不能将垃圾扫地出门的。另外,在年前,全家需要洗涤的衣服,也会在除夕到来之前全部洗好、晒干。而当我醒来的时候,一摸枕下,会摸到一个红包,这是父母给的压岁钱,钱不多,一角,或两角,当然,渐渐地,红包里的钱也会多一些起来,从最初的一角两角,增加到五角甚至于八角钱。八角钱,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可以买好多好吃的食物。比如茴香豆,一分钱就可以买上八颗。
有关安昌的风土人情,我在以安昌为背景的长篇散文《古镇旧事》中有过较为详尽的描述。这部长篇,由数十篇散文组成,但背景却只有一个,就是我的故乡安昌。读过这部作品的读者都能闻到,通篇文章的字里行间,都散发着一种只有江南才有的霉味。这种特别的味道,构成了安昌的漫长时光。
我不是民俗专家,对于《古镇旧事》或本文中所涉及的古镇风情,也许只不过浅尝辄止,但是,安昌的年味,的确多一些江南的柔软。尽管现在我已经吃不到父亲烹作的纯真的红烧肉,也不能替母亲帮忙,为她在除夕的祝福之夜为列祖列宗们倒上一杯黄酒,我甚至连安昌都很少回去,那条被人踩踏了上千年而显得光滑的长街上,走过我的童年。现在,我每年看到的安昌,大多是在清明,登上西衣山高高的山岗,远远眺望。我的父母就沉睡于此,他们的坟上,也有野草,和我老家祖屋屋脊上的野草相似。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我都能闻到从故乡安昌每一片瓦当下,每一块砖缝里,慢慢散发出来的霉味。而更加久远的从前,曾经有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也在这里娶了他的夫人。大禹为何选择安昌?大禹的后代,是不是身藏安昌的某个角落,一代一代,度过他们恬淡而寂静的时光?(陈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