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咖啡厅
2016-11-30雪糕掉地
文| 雪糕掉地
图灵咖啡厅
文| 雪糕掉地
人类的智慧不仅仅体现于提问与回答。同样,对智能的评估也不应被此局限。
——摘自强化图灵测试总纲
一、男人
这是开店以来最冷清的一天。
本应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街上却看不到半个人影,让人不敢相信自己身在城市。要是一个顾客都没有的话,我大概会找个借口直接打烊,但是偏偏有那么一名中年男人,目光涣散,两个小时里只点了一杯拿铁,时不时还长吁短叹。实话说,假若他今晚选择自杀,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我正在胡思乱想,他突然起身向我走来。
“要续杯吗?”我问。
“续。顺便问一句,能看新闻吗?”他指了指吧台上方挂着的球形全息电视。
我把电视打开,他也就近坐到了吧台的位置。女主持的声音响起:
“HUA公司研制的电子脑‘X’,前天首次通过Gamma级强化图灵测试,这标志着我国的人工智能已经走在世界最前沿……”
紧接着画面又切换为某位学者:“约半个世纪前,聊天程序‘尤金’首次通过了初版图灵测试。当然今天看来,‘尤金’并没有多少真正意义的智能,它最大的意义是提醒学界,传统的测试不够严谨。”
随后,人们相继提出了不同程度的强化图灵测试,而Gamma级是人工智能的首次突破。在测试的一周时间内,人工智能表现出的“记忆”“主动性”“幽默感”等方面能力,应与人类不相上下,甚至对肢体语言和表情也有所要求。
我对这类话题颇感无趣,但顾客似乎看得很专注,我也只能忍着不换台了。
然而,他的表情似乎并非对此感兴趣,反而像是被什么所困扰一般。
“你相信吗?我认识那个人。”他突然说。
我望向电视,高谈阔论的学者已经消失,此时显示出的是一个十多岁少年的半身像,这是“X”的拟人形象。
“我认识‘他’。”
他重复道。
接着,他开始讲起他的故事。
二、故事
我觉得你不会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不过没关系,你就当这是我编的故事好了。
不,你肯定不会相信的,但是我还是想讲出来。这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再不说大概我会疯掉。
咖啡能再续一次吗?谢谢。
想想要从哪说起。
对,我见过“X”,而且不是最近,是在二十多年以前。
那时候我还没来这,我的老家在南方一个小镇。我在镇上唯一的初中念一年级。
初中的小孩基本分成这么几类:一类从小学起就是三好学生,上了中学也一样品学兼优,当课代表,入共青团,老师喜欢,家长放心;另一类学生正经历青春期的躁动,一帮人打篮球,打着打着能打起架,偷偷抽烟早恋,年轻气盛,这种学生最多;还有一类比较罕见的,学习成绩不好,也没有到逆反期,老话说叫“没开窍”,精神上还是小学生。
我不巧就是最后这类。
初中第一个班主任姓谢,我学习跟不上,经常被谢老师叫到家里补课。
我就是在那认识“X”的,那时候他叫谢语,说是老师亲戚的孩子,来镇里念书寄宿在老师家。
谢语比我小一岁,懂的东西却很多。老师忙的时候常常是他给我补课。他说话像个大人一样成熟,要是说初中的我像一个青春期迟迟未到的小屁孩,那他可能在娘胎里就过完青春期了。
就算如此,毕竟年龄相仿,我很快就和谢语成了好友。在补习的间隙,我会跟谢语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而他会给我讲一些不知从哪听来的故事。
比如,古希腊的一名健儿与一只乌龟赛跑,起初乌龟只领先那个人一段,但那个人却永远超不过那只乌龟。因为当他到达乌龟所在的位置时,乌龟就又前进了一点,当他追上这一点时,乌龟又再次前进了一点……
“如此一来,他就永远追不上那只乌龟了,你说呢?”他问我。
我当然什么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高年级的王胖子要打我的时候,就算我离他有五十步远最后也会被追上。
当然,现在就能明白,这不过是“芝诺悖论”的一问。我从他那听来的东西大多都是这类。诸如“无穷多住客的旅馆”“扳道工的抉择”“半死不活的猫”等,只是我把这些话题当成了讲故事。有时候,老师也会加入进来。
然而,无论如何,故事往往都以“你说呢”和我的哑口无言结束。
现在想来,补习时候老师讲的知识都忘了,这些故事倒还记得。
你说图灵测试?他是给我说过那个,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
先说点别的吧。
一年后,他升上了初中,我也开始读初二,我们开始能在学校见面。自然而然地,在课间或者放学后,我们总是结伴而行。
然而,在别人看来,一个是年纪倒数前十的呆子,另一个是以第一的成绩考入本校的尖子生,这对组合并不那么顺理成章。学生间形成的小团伙,对于离群者向来是刻薄的。我和谢语也成为了他们的批判对象。谢语是老师关注的对象,于是这些揶揄与讥讽一时间都落到了我身上。
我,最终又将这些压力倾泻给了他。
就在某次课后补习讲解习题时,谢语的面孔不知为何变得扭曲刻薄起来,一如那些欺凌者一般。我迟迟无法理解题目的样子一定无比愚蠢,他的脸上仿佛写着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扭曲的不过是我罢了。然而,那时的自己怎么也无法对着那张脸冷静下来,我终于挥出了拳头。
被打中的他一脸迷惑,我却又抽出圆规向他刺去。他甩手挡开,改变了轨迹的圆规却正好刺入了他的左眼窝。
谢语没有哭喊,只是一言不发地扶着刺入眼窝的圆规,用另一只眼睛注视着我。我顿时冷静下来,然而又立刻被恐惧支配了身体,我慌乱地逃回了家,瘫倒在床上。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那天我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我正站在一列火车的车厢中。
与其说那是火车,内部更像平时常坐的公交车,我拉着扶手提环站在司机身后,火车急速前进,眼前不远处却是岔道口。
岔道口的左侧铁轨上,呆立着十多个成年人,右侧铁轨上则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扳道工夸张地叫喊着,在岔道口旁哭了起来。
一只巨大的蜗牛就在扳道工的不远处缓慢爬行。
每当火车到达蜗牛之前所在的位置,蜗牛就又前进一点。火车急速行驶着,蜗牛缓慢爬行着,而火车始终追不上蜗牛,也无法开入岔道口,危机似乎就这样解除了。
“这是恐怖分子的阴谋!他就在车上!”司机突然站起来说道。旋即一名乘务员走进来向司机报告:“我已经找过三号之后的车厢了,没有可疑的人。”
“很好,那我们先去搜查一号车厢吧,这是我最开始决定的地方。”
“不,应该改变选择,先搜查二号车厢。”
“你错了!”
“我是对的!”
争执中的两人突然扭头望向我,紧接着,我被他们抛出了火车……
我从梦里惊醒,身上满是汗水。
紧接着我才想起自己误伤了好友的眼睛。悔意终于占据上风,我连夜奔向老师家,然而见到的是睡眼惺忪的老师和看上去毫发无伤的谢语,他也不记得有过什么争执。
一切只能解释成我的梦。
不过现在再看,那不是梦也说不定。
啊,抱歉,我说的好像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我记的事情也没几件了,还是直接跳到最后吧。
没过多久,谢语转学到了北方,图灵测试是他给我讲的最后一个故事。
“简而言之,如果人类在外面,不能根据回答判断出黑匣子中是机器还是人。就可以认为里面的机器已经具有了智慧。”
最后一次故事不在老师家,而是在夜里的学校操场。我们一边胡乱聊着,一边仰望着星空。
“你刚才说,已经有机器通过这个测试了?”我问他。
“那次测试中,审查员仅允许和黑匣子交流5分钟就要作出判断。稍作思考就知道,人类之间的交往其实总是以天、月乃至年为时间单位,几分钟的测试意义有限。”
我又问:“像我这么笨的人,会不会被当成机器,通不过测试?”
他低头思考了一会,指了指自己:“那,你觉得我是人吗?”
“当然是。”
他笑了笑。
隔天,他和老师离开了小镇,我再没见过谢语。
直到几天前的这则新闻。
他是否是人呢?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了。
三、汗水
“也就是说,你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玩伴是具有人工智能的机器人。”
我向眼前的中年男人确认他的意思。虽然他喝的是拿铁,口中的独白却更像酒后胡言,然而不知为什么又有种莫名的真实感。又有一男一女走进咖啡厅,但此时我已经没什么心思去打招呼了。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刺伤他并不是在做梦。如果他是机器人,零件更换应该是非常简单的,那样的话,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我看还是当成做梦更合理吧?”
“那天之后,我的圆规就找不到了。而且‘X’和他长得完全一样,这没办法解释。”
“难道不是你记错了?”
“小时候我虽然笨,但记性却不差。”
这倒是,连自己20年前做的梦都记得住,不可能记性差。
“新闻里说,这次的人工智能‘X’首次使用了真正的电子脑,”眼前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换句话说,这是首个完全使用人造神经元搭建起来的神经网络,可以说与人脑的原理已经毫无差别了。你觉得在这样的硬件基础上,应该用什么方式训练它的算法,才能获得‘人格’呢?”
“呃……”
“直接让他模拟人类的学习和成长过程难道不是最有效的吗?如果待在实验室中只跟少数的科研工作者接触,结果就会跟只认识自己的父母的人一样病态。将其放到人群中才是最好的训练。”
说实话,我已经快被说服了,然而残存的理智仍然在寻找着漏洞:“可是我记得……那个电子脑才发明了5年吧,你认识谢语是在20多年前……”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站起身,散发出一种压迫感。
“知道达尔文吧。”
“……你想说什么?”
“《物种起源》发表于1859年,可要是达尔文更激进一些的话,他完全有机会提前20年完成它!对于人工智能这样的课题,研究者们担心社会上可能存在的负面意见,隐瞒成果数十年也不算太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男人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一直在流汗。
“知道吗?就在这新闻公布的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次那个梦,不同的是梦中我见到了他。
他又一次问我,他是不是人类,他有没有通过测试。
然后……我回答他……
“我……回答他……”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可他却仍以僵硬的姿势站在那儿。
一动不动。
像雕塑。
他出了许多汗,汗水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吧台上积起了一小摊,有的更夸张地直接化成蒙蒙雾气,在咖啡厅里四散开去。
一幅非现实的图景。
我下意识地想帮他擦汗,手臂却被谁握住了,扭头一看,是刚才进店的男女。
四、绿灯
“我……这是?”清醒过来的中年男人从吧台撑起身子。
“电视不小心掉下来了,砸到了您,抱歉,医药费本店会赔偿的。”我连忙解释,并指了指摔坏的全息电视。
“不,我很感激你能听我说话。”
结完账,男人沉默许久,最终扭身走出咖啡厅。
紧接着,坐在角落的两位“顾客”向我走来。
“感谢您的配合,另外,请务必对今天的事情保密。”
矮个子的男士递过来写有保密协议的电子纸。浏览条款后,我录入了自己的指纹。
“演得不错啊,以前经常撒谎吗?”高个子女士打趣地问。
怎么可能,至少没有过对人工智能撒谎的经验。
“最后,请您作为审查员给出结论。”
矮个子的男士又递过来电子纸,这次纸上的标题是“Omega级强化图灵测试”。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点击了“不通过”选项。
“毕竟他发生了故障。”矮个子男人表示认同。
“下次再让我做审查员请提前通知我,他故障的时候太吓人了。”
“审查员事先不知情,是测试的需要。”高个子女士笑着解释。
咖啡厅的落地窗外,那个“中年男人”正背对我们,等着人行道信号灯变绿,看上去和其他路人别无二致。
一个想法突然划过我的脑海。
“我怎么成为审查员的?”我问。
“审查员是从全国随机挑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他们的解释,“怎么保证,图灵测试的审查者的确是真正的人呢?”
“别开玩笑了,你难道不是人吗?”矮个子男士笑道。
“我不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两人,他们多半会觉得我很可笑。
然而我还是禁不住问出口:
“现在我通过测试了吗?”
咖啡厅外,信号灯刚刚变绿,“中年男人”行色匆匆地跟随人群穿过马路。
五、对白
“那,你觉得我是人吗?”
“当然是。”
“我也觉得你是人,这就够了吧?”
“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