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何以成武侠高手——试以金庸小说的“郭靖”论述

文/王有凭

“庸人”何以成武侠高手
——试以金庸小说的“郭靖”论述

文/王有凭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武侠小说创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儿女情长的张无忌、豪迈洒脱的乔峰、狂狷真性的杨过……诸多脍炙人口的武侠人物为中国文学画廊增光添彩。就金庸武侠小说的总体创作逻辑而言，“武侠”与“高手”这两个因子在主人公形象塑造中总“须臾不可离”，换言之，主人公必同时兼具精湛武艺与高尚德行，技艺性的“武”与品德性的“侠”血肉相连。金庸笔下多数主人公皆以阴差阳错的离奇遭遇进窥上乘武学堂奥，如《天龙八部》里的段誉、虚竹，《连城诀》里的狄云，《侠客行》里的石破天，这些耳熟能详的武侠人物皆有一共性——天纵英才，即：试追溯其父母便知这些武功高手具备优越的武术基因，他们虽在为人处世上有时显得比“庸人”呆笨些，但习武却是轻车熟路，与“庸人”二字八竿子打不着。

由前文提及的金庸“武侠”创作逻辑出发，“庸人”郭靖作为《射雕英雄传》的主人公也经历了一番苦难曲折登上了武学巅峰，除暴安良，终成一代武侠高手。通常而言，没有武艺天分的“庸人”即使迈入武学艺术门槛，也很难习得顶尖武艺，内外功难以至臻至强。就习武天赋相比，《射雕英雄传》里的“傻小子”郭靖与上述诸人相形见绌，其父郭啸天颇自豪的“家传戟法”甚至无法对抗段天德这类小喽罗们围攻，其母李萍更毫无武艺可言。武术行家洪七公在给郭靖传授其独门绝技“降龙十八掌”时，对郭靖那不开窍脑袋也无可奈何：

“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还用说？你满头大汗地练了这么久，原来连这点粗浅道理还刚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

“笨得到了姥姥家”的郭靖自知愚笨，然仍以其韧如蒲苇、坚如磐石的意志反复练习：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他学武的法门，向来便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当下专心致志的只是练习掌法。练到手掌边缘已红肿得十分厉害，他却毫不松懈地苦练。”

郭靖肯专注下笨功夫，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断超越受天资所限的武艺，可谓“自知者英，自胜者雄”。值得一提的是，郭靖以其特有呆劲一字不落地背诵出包含晦涩梵文的《九阴真经》，令“武痴”周伯通“只听得暗暗佩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随着武侠冒险经历的丰富，“驽马十驾”的郭靖内外功兼修，外功习得“天下至刚”的降龙十八掌及“天下至柔”的空明拳，并以《九阴真经》不断修炼内功，以点滴积累之功而至水到渠成。而且，郭靖还习得周伯通自创的“左右互搏”功夫，可谓如虎添翼。“左右互搏”功夫对习武之人的心性要求是“单纯”，能做到“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心思敏捷、复杂者反而学不会，除了周伯通和郭靖能学成外，尚有《神雕侠侣》的小龙女。与这三个“单纯”（常人视为“不知变通”）的人相比，天资颖慧的黄蓉及机智过人的杨过均无法学会这“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功夫。

在《射雕英雄传》中，黄蓉的机智与郭靖的平庸更不啻天渊，但黄蓉“人虽聪明，学武却不肯专心，父亲所精的甚么阴阳五行、算经术数，她竟是样样要学，加以年龄尚幼，是以尽管父亲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却只不过是初窥桃花岛武学门径而已”。

天性聪明的黄蓉不肯专心用功，“贪多嚼不烂”落下个“半调子”。黄蓉习得的武艺如轻灵飘逸的“逍遥游”、变化精微“打狗棒法”也仅侧重于“巧”，并非如同郭靖那样稳扎稳打，修得深湛内功。金庸笔下的大多武侠高手对具体武功招式不作刻意讲究，但皆能以深厚内力贯通招术，摘花拾叶，信手拈来，克敌制胜，无敌于天下。与黄蓉的内力修为相比，后来居上的“庸人”郭靖凭借的却非“巧”，乃是“庸”。“庸人”郭靖不光能一板一眼地打出降龙十八掌，且竟能融会贯通《九阴真经》精要以自创武功，俨然已具一代宗师气象：

“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阴真经》的总纲，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来。“

“庸人”郭靖除了在武艺学习上天资鲁钝，在为人处世上也表现得迂腐呆板、不知灵活变通。在“湍江险滩”一回中，黄蓉、郭靖、瑛姑、裘千仞这四人所同坐的船因瑛姑决意与裘千仞“同归于尽”的发疯打法已近“分崩离析”，瑛姑本人也被卷入险恶波涛：

“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咱们快走。’江水汹涌，转瞬间便要浸到脚面……黄蓉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瑛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来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

郭靖不计个人利害、忠于承诺、舍己救人的言行举止令人钦佩敬重，但“庸人”郭靖的“傻”有时让阅者哭笑不得、扼腕痛惜，如当西毒欧阳锋被千钧巨岩所压时：

“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束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微笑着叹了口气，知道终究难以强逼他暗算伤人……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虽然迂腐，终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当下温柔一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

在生死关头，郭靖竟然还对奸邪狡诈的欧阳锋“言而有信”，着实令人对其“圣人”姿态嗤之以鼻。讲求信义要涉及时空条件及具体对象权衡。义者，宜也。对待穷凶极恶的欧阳锋这种坏蛋还要讲求信义，“庸人”郭靖过于拘泥古板，一根筋地“为信义之名而行信义”，郭靖实在“傻得可爱”。这种近乎“蠢萌”的憨厚品质为郭靖带来许多千载难逢的契机，在武学生涯中因其“善良动机”巧遇马珏、黄蓉、洪七公、周伯通，获得这些人赏识并获授高超武艺，正应了“傻人有傻福”的世俗信念，这“傻”是与人为善的“傻”，种善因结善果。与“傻”郭靖相比，聪明的杨康深谙世俗变通之道：以权诈狡谋讨好亲生母亲，故意折断兔子双腿以满足母亲医治受伤小动物的慈悲心肠；即使知悉身世，为功名利禄仍甘心认贼作父，不顾廉耻地自认为“识时务者为俊杰”；设计将欧阳锋杀害江南五怪的祸水引向黄药师，导致郭靖与黄蓉情感破裂……诸多不义之举促令杨康自取灭亡，最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庸人”郭靖随着自身阅历丰富，也结合实际情况反省以前的价值观，逐渐体悟出侠义之道。如在重伤未愈的洪七公与欧阳锋争斗的紧要时刻，郭靖“又想起丘处机曾解说‘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之别，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那就算不得是信义了。想到此处，热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与他言明单打独斗，但若他害了师父，从此横行天下，却不知有多少好人要伤在他的手里。我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来。’当下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因洪七公有言在先，郭靖起初便遵“其师之信”，作壁上观，到后来终于悟出“信义”有大小之别，“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尤其是与成吉思汗的一番对话更能体现其已彻悟武侠英雄的真谛：

“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

为武之人自当惩恶扬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话经成长为武侠高手的郭靖在《神雕侠侣》中淋漓诠释，已谱写为一曲慷慨悲歌。“庸人”郭靖的武侠高手修炼之路正如《中庸》所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编辑/张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