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

白艳平

1.嘱托

滨州自古便产好铁，这里打造兵器的铺子多如牛毛。其中最好的一家，便是沥泉兵器铺。沥泉兵器铺之所以著名，原因很简单，三百年前，岳飞岳爷爷的沥泉神矛就是出自这里。

沥泉兵器铺的掌柜名叫邱平，邱平老爷子是个鳏夫，他没有子嗣，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徒弟，这徒弟名叫李震。李震原是个弃婴，自小就被邱平抱到了家中，他跟邱老爷子学了二十多年手艺，在打制兵刃这方面，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沥泉兵器铺虽然名声很响，但是规模却小得就好像螺蛳壳一样。整个兵器铺，干活的只有邱平和李震师徒两个人，而专管拉风箱的，却是一只鬼狒狒。别看这只鬼狒狒没有人高，但却力气极大，三个棒小伙子才能拉得动的风箱，它一只胳膊就能拉得“呼呼”直响。只不过这只鬼狒狒是个独腿，来回行动，都得跳着走。

兵器铺按照常理来经营，应该笑迎八方客，广纳四面财，但邱平却不这样。他给客人打制兵器，先得查来者的祖宗八代，要是这个人声名恶劣，他就绝对不接这笔活计。李震面对沥泉兵器铺每况愈下的情况，真是敢怒不敢言。

邱平过完了70岁的大寿后，忽然一下子病倒了，对门的街坊马寡妇是个热心人，她经常过来照顾邱平的生活，这倒让李震省了不少心。

邱平卧病在床，兵器铺的生意就交给了李震，李震接手兵器铺后，立刻揽来了一个大活，那就是为欧阳冒用月蚀铁打制一把魔刀。

月蚀铁是一种软铁，这种软铁产于昆仑之巅，它可以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发生形变，用此铁制成魔刀后，一经挥动，魔刀可以随着使用者的心意暴涨或者缩小，端的厉害无比。

欧阳冒为了打制这把魔刀，他给李震留下50两黄金作为定金。可是李震刚把打制魔刀的计划跟师傅讲出来，邱平就把眼球瞪成了鸡蛋黄：“李震，欧阳冒可是西北道的第一魔头，你给他打制兵刃，岂不是助纣为虐吗？”

李震一见邱平反对自己的计划，他为难地说：“既然师傅反对，那我就推掉这单生意吧！”

李震刚刚做完保证，对门的马寡妇就端着一碗鸡汤，给邱平送了过来。李震知趣地离开了师傅的房间，可是他刚走出门口，就听“呸”地一声，师傅将一口浓汤吐到了地上。

50两黄金，像沥泉兵器铺这样的店铺，应该可以买三个了。李震打定主意，他绝不会放弃这次制作魔刀的生意。

李震为了赶制魔刀，他特意雇来了两名伙计。邱平倒在病床上虽然不能下地，可是他的心却不糊涂。这天马寡妇给他送来了一碗喷香的肉丸子，邱平问道：“你跟我说实话，李震是不是还在打制魔刀？”

马寡妇被邱平问得急了，她只得点了点头，邱平气得“砰砰”地直拍床板，吼道：“你立刻去后院，将这个不听话的逆徒给我找来！”

马寡妇认识邱平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脾气，马寡妇来到后院，找来了李震。李震硬着头皮走进了邱平的卧房，他本想迎接自己的一定是师傅的臭骂，哪曾想邱平双眼盯着李震，摇了摇头，道：“李震，我已经感觉时日无多了，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嘱咐你一下！”

2.毒杀

邱平用颤抖的双手从褥子底下，摸出一个小木盒来，这只沉甸甸的小木盒上面，还牢牢地贴着封条。邱平告诉李震，盒子里面有一册他制作兵器的心得，相信一定会对李震有用的。

邱平将木盒给了李震，随后便讲出了自己的心愿，那就是他死后，李震一定要好好照顾为沥泉兵器铺拉了十多年风箱的鬼狒狒。

“师傅，我相信您的病一定会很快地好起来！”李震说道：“即使您天年不永，我也会照顾那只鬼狒狒的！……”

邱平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邱平讲完话，用手一指马寡妇给自己端来的那碗肉丸，他的意思是让李震将这碗肉丸给鬼狒狒送过去。

拉动兵器铺中的巨大风箱，至少要三个伙计一起使力才成，如果李震雇用三个伙计去干这事儿，每月至少也得十两银子开销。

鬼狒狒拉风箱，任劳任怨，虽然食量顶两个小伙子，但它从来都不要工钱。李震的小算盘其实早就打好，那就是邱平去世后，他一定要对鬼狒狒再好一点，让这个每天只知道吃饭干活的鬼狒狒继续为己所用！

李震手里端着那碗肉丸子过门槛子的时候，因为衣襟被门扇带了一下，他身子一斜，一个核桃大的肉丸子一路咕噜掉到了地上，一只蹲在墙头上觅食儿的野猫“喵”地一声叫，直跳下来，几口就把肉丸子吃到了嘴里。

李震正想赶那只野猫离开，就见野猫疯了一样，突然一蹿三尺高，接着“扑通”落在了地上，野猫嘴角一边流血，一边不停地抽搐。

肉丸子上竟被邱平撒下了毒药。李震心中暗骂，邱平妄为人师，他真的是太坏了，为了阻止自己打制魔刀的计划，他暗中使绊子，竟要毒死那只拉风箱的鬼狒狒。

李震正要端着那碗有毒的肉丸去找邱平算账，就听前院中忽然传来了马寡妇的哭声，邱平已经溘然去世了。

李震丢了那碗有毒的肉丸子，开始张罗师傅的丧事，因为邱平对他使坏的缘故，李震只是给师傅买了一口极为平常的柳木棺材。

邱平被李震草草地下葬后，他就开始全力打制那把魔刀。可是月蚀铁被融化后，铁水注入刀槽，他制出的魔刀，根本就没有随着使刀者的心意，自动伸长和缩短的奇异功能。

欧阳冒听说李震几次打制魔刀失败，他领着十多个弟子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沥泉兵器铺。看着那把和普通的单刀没有什么区别的“魔刀”，欧阳冒火往上撞，他一掌便将熔炉盘的风箱打了一个面盆大小的巨洞，叫道：“李震，老夫再给你十天的时间，到时候魔刀还没有成形，你就自己准备好棺材吧！”

鬼狒狒一见风箱上被欧阳冒击打出了一个巨洞，直气得它龇着獠牙，便要扑上来和欧阳冒拼命，李震急忙挡住了独腿的鬼狒狒，然后对着欧阳冒一个劲儿地施礼道：“欧阳先生，您也知道，越是奇异的兵器，越是难于打制，不成我将定金退给您吧！……”

欧阳冒根本不听李震的解释，他袖子一挥，转身离开了沥泉兵器铺。老魔为了防止李震逃走，还特意留下了四名弟子，分别站在兵器铺前院和后院的门口，监视着李震的所有动静。

李震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了师傅不给那些邪魔外道打制兵器的原因。李震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忽然想起师傅曾经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他撕开木盒子上面的封条，里面果然有一本薄薄的册子，打开这本册子，里面就是邱平这些年制作兵器的心得。

李震将这本册子从头翻看到后面，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儿关于如何打制魔刀的记载。半夜时分，外面竟下起了大雨，李震在昏昏沉沉中，手里拿着那本册子睡去。可是第二天天刚放亮，他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就听一个街坊站在门外大喊道：“李震，你师傅的坟，被人扒开了！”

3.嫁祸

李震听说师傅的坟被人盗了，他急忙穿衣下床，可是穿鞋开门的时候，却“咣”的一声，将床前的桌子撞倒了。

邱平留下的那只木盒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摔碎了，碎掉的盒子底竟出现了一个夹层，夹层中间，竟有亮光闪动。李震扯开那个夹层，拿起里面闪光的东西一看，他不由得惊呼道：“铁精，这可是铁精呀！”

这块指甲大小的铁精，是邱平十多年前，费尽千辛万苦，从缅甸得来的。不管多么难打的兵刃，只要投入一块铁精进去，那把兵刃都会变成吹毛利刃的绝品。

李震手里攥着铁精，然后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的街坊告诉李震，他一早上山去打猪草，半路上，他就发现邱平的坟墓被人盗了。

李震得到消息后，急忙领着两个伙计赶了过去。邱平的坟被人扒开，可是尸体却还躺在棺材里，棺材盖子还浮浮地盖着。

邱平下葬的时候，身边并无值钱的东西，可恨的盗墓贼是冲着什么下手的呢？

李震打开棺材盖后，发现棺材中并没有丢什么东西，可是邱平的尸体上却少了一条小腿。这个该死的贼人，窃亡者的一条小腿做什么？

李震领来的那两名伙计想去县衙报案，可是李震用手往四周一指道：“昨天晚上下了半宿的大雨，现场的痕迹全都被破坏了。即使报案，那帮县衙的酒囊饭袋们也是抓不到盗墓贼的！”

李震领着两个伙计忙碌一阵，便重新将邱平的棺木下葬了，李震随后就捏着那块铁精，回到了沥泉兵器铺，要知道给欧阳冒打制魔刀，才是目前最最重要的任务。

李震生起炉火，接着开始焚香祷告，随着炉火中的月蚀铁色若红莲，李震拿起了亮光刺眼的铁精，投到了月蚀铁之上，他转头对着鬼狒狒大声叫道：“鼓风，鼓最大的风！”

鬼狒狒双臂抱着风箱的拉杆，便开始大力鼓风。随着风箱将风力源源不断地送到了熔炉中，月蚀铁和铁精就一起熔化了，就在这两种东西混合熔化后，即将流向炉外刀槽的一刻，鬼狒狒因为用力太大，竟“咔嚓”一声，将拉杆从风箱中抽了出来。

风箱鼓风停止，李震虽想补救，但却无力回天，月蚀铁和铁精的溶液流进刀槽后，便因温度稍低一些而过早地凝固了，魔刀成了一把歪着刀身的兵器。

不管什么铁质，只可加铁精熔化成一次，兵器一旦被铸造成形后，便不可被再次熔化铸造。看着那把被自己铸毁的魔刀，李震气得怪叫一声，奔到鬼狒狒身边，他“咚咚”地狠捣了鬼狒狒几拳，然后大声叫道：“找来绳子，将这只该死的鬼狒狒给我捆起来！”

那只鬼狒狒本想反抗，可是身形摇晃，“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李震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个铁戒指，这枚戒指上，有一根浸有迷药的利针，李震用拳头击打鬼狒狒的时候，鬼狒狒已经被迷药针刺中了。

店里的两个伙计，按照李震的指引，取来了一根用牛筋编结的绳索，将那个半昏半醒的鬼狒狒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李震踢了鬼狒狒几脚，然后抄起一把单刀，便要杀了这只鬼狒狒。正在这时，马寡妇推开角门，为李震送午饭来了，她瞧着李震要杀鬼狒狒，惊叫道：“李震，你想干什么？难道你忘记了你师傅的遗言吗？”

李震放下单刀，他说道：“我怀疑是鬼狒狒盗墓并害死了我师傅，跟我搜一下鬼狒狒住的厢房，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李震果然在鬼狒狒住的西厢房中，发现了邱平那条小腿和一瓶毒药。这瓶毒药名叫鬼不留，鬼不留的主要成分就是铁锈。制作这种毒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用蛇涎、蝎毒和鹤顶红混合在一起，然后将其泼在生铁上，等七七四十九天后，被毒液侵蚀出的铁锈，便是毒药鬼不留。

鬼不留无色无味，最能毁人骨髓，可令人在不知不觉中丧命。邱平的那条小腿中的骨髓被鬼不留毒成赤红色，李震又在鬼狒狒睡觉的西厢房找到毒药鬼不留，鬼狒狒毒杀邱平的罪行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马寡妇气得大叫道：“鬼狒狒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个兽类，它怎么可能配制毒药，杀害邱平呢？即使它害了邱平，那么邱平死后，它将邱平的小腿盗回来又做什么？……”

李震冷笑道：“这你只有问鬼狒狒才能明白了！”

马寡妇一见李震铁了心要杀鬼狒狒，急得她开口沿街大叫，街坊四邻听到鬼狒狒下毒杀人的消息，他们在里正的带领下，全都惊奇地拥进了沥泉兵器铺。

李震将事情的经过，当着里正的面又讲了一遍，他正要手起刀落，将鬼狒狒的脑袋砍掉，就听马寡妇大声叫道：“慢！事情不是这样的。李震才是真正的杀师凶手！”

4.真相

鬼狒狒产于缅甸，又名山魈。邱平当年远赴缅甸寻找铁精的时候，正遇到当地的一座大山发生了地震。一只母鬼狒狒被乱石砸死，母鬼狒狒怀里的小鬼狒狒则失去了一条右腿。

邱平先给小鬼狒狒包扎伤腿，然后又将老鬼狒狒就地埋葬。鬼狒狒这种动物虽然极其凶悍，可是它却有一个非常令人称道的优点，那就是懂得知恩图报。

小鬼狒狒被邱平带回滨州，它的独腿伤愈后，就开始为邱平拉风箱报恩。可是狼子野心的李震却视挡他发财的邱平为眼中钉，他抵挡不住黄白之物的诱惑，便将鬼不留之毒，下到了邱平的食物中。

李震下毒的时候，却被鬼狒狒无意发现了，邱平卧床不起后，鬼狒狒就用两只毛爪乱比画，邱平最后终于明白，自己病入膏肓，是拜李震所赐。

可是邱平却不想将李震送交官府治罪，邱平临终前，他也怕报复心极强的鬼狒狒会对李震不利，他就想出了一个用毒丸子杀死鬼狒狒的主意！……

马寡妇讲完这些话，她从怀里掏出了邱平留下来的遗书，交给了里正，里正看罢遗书中邱平所写的关于李震下毒害师的经过，他对着李震喝道：“真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你知道邱平为何不将你送官治罪吗？因为你是他和马寡妇的儿子呀！”

“我没有毒杀邱平，杀人的是鬼狒狒！”李震哆嗦着嘴唇继续狡辩道：“我怎么会是邱平和马寡妇的儿子？你们搞错了吧？”

马寡妇哭叫道：李震，你是我们的儿子，这是事实呀！你今日如果不是想害死忠心的鬼狒狒，为娘也不想将真相公之于众呀！”

鬼狒狒因为独腿，不能上山到邱平的坟前拜祭，可是它每天早起，都会对着邱平坟墓的方向磕头。李震虽然也想继续让鬼狒狒拉风箱，帮他赚银子，但瞧着它对老主人如此忠心的样子，李震也怕自己下毒害师的事情暴露，鬼狒狒会对自己不利。他就趁着雨夜，刨开了师傅的坟墓，然后窃来一条邱平的小腿，再将一瓶毒药鬼不留，藏在了鬼狒狒的房间。李震之所以要如此栽赃，就是计划着自己杀死鬼狒狒后，毒药和证物会让马寡妇等一干街坊邻居们哑口无言。

李震害鬼狒狒的计划，本是安排在魔刀制成之后实施，可是鬼狒狒却毁了他即将炼制成功的魔刀。魔刀炼制失败，就等于鬼狒狒为老主人报了仇，李震即使逃到了天涯海角，欧阳冒都不会放过他！

李震还没等再行狡辩，就听门口一阵大乱，竟是欧阳冒领人取魔刀来了。

欧阳冒看着已经毁掉的魔刀，气得他“嗷嗷”大叫道：“李震，你拿命来！”

院内的街坊们一见欧阳冒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大家“呼啦”一声，挟裹着马寡妇全都跑到了院外。

欧阳冒晃掌雷霆万钧地直击李震的头顶，可是李震却癞皮狗似的趴卧到了地上，他用手狠命地一按地上的一块青砖，随着青砖陷落地下，就听四周的院墙中“嘣嘣嘣”的一阵机括响，密密麻麻的带毒弩针直射了出来，欧阳冒的手下全部中针倒地，没有任何防备的欧阳冒也成了刺猬。

邱平一辈子制作兵器，他与之打交道的大多都是一些危险人物，他为了自保，这才和李震一起暗中设置了这套保命的机关。

欧阳冒浑身刺满毒针，他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猛地扑到了李震的身上。欧阳冒伸手正要掐死李震的时候，那只被李震用迷药针刺昏过去的鬼狒狒苏醒了过来，它两臂一晃，便挣开了牛筋绑绳，随后，沥泉兵器铺中，就响起了欧阳冒和李震的惨叫声……

欧阳冒和李震都被鬼狒狒撕成碎片。鬼狒狒杀了两个人后，它用一只独腿蹦跳着，离开了沥泉兵器铺，最后它形单影只地来到了邱平的坟地。它先是仰天一阵悲嚎，只吼得天喑地哑，日隐月藏，接着它用两只毛爪，抱着墓碑，再也不肯撒手了。那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鬼狒狒的眼中“唰唰”地流了下来……

七天后，这只异兽死在了邱平的墓碑前。人们在以后的夜晚，还经常听到一两声好似鬼狒狒凄厉的叫声，那锥心如刺的叫声，怎么听都像是有人在大喊—人心呀，人心呀……

选自《上海故事》2015.3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