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俄罗斯如何将新闻变武器
2016-11-29王海峰
本报赴俄罗斯特派记者 王海峰
欧洲议会上周投票通过有关对抗俄罗斯媒体的决议,多家俄通讯社和电视台被称为“最危险的媒体”。这令俄罗斯大为光火。出现如此局面并不意外,一直强势主导国际话语权的西方媒体,近年来遭到“价值观迥异”的俄罗斯媒体强劲挑战。美国国务院国际信息局副协调员塔尼亚·萨尔维曾声称:“普京已经打造了一个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巨大诽谤造谣机器,我们对它的蛮横无理、厚颜无耻感到震惊。”但在俄罗斯方面看来,“西方针对俄罗斯的信息战早已开始”。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抨击西方媒体“正在丧失人性,正在失去自己作为大众传播媒体的功能”。不管西方承认与否,一批俄罗斯国有媒体正迅速扩大国际影响力,在西方媒体占据话语霸权的格局中杀出一条血路。近日,《环球时报》记者来到俄罗斯,与当地媒体同行及著名高校新闻学学者们进行交流,近距离看俄罗斯“信息战”应对之道。
“负面宣传”,一种战术
“俄罗斯的强大武器:石油和天然气”——这是英国《每日电讯报》2008年8月一篇文章的标题,讲的是俄能源出口与欧洲的关系,当时国际油价高涨。8年之后,当油价在低位徘徊时,西方产生了新担忧——“俄罗斯的强大武器:传播谣言”。这是美国《纽约时报》今年8月一篇文章的标题。
《纽约时报》这篇文章描述说:随着瑞典全国就是否应加入北约进行军事合作展开激烈讨论,斯德哥尔摩的官员们突然发现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社交媒体上出现大量不实和完全错误的信息,扰乱了民众对这一问题的认知。这些信息令人瞠目结舌——如果瑞典这个非北约国家签署协议,北约将在瑞典境内存放秘密核武器;北约可以不经瑞典政府批准,从瑞典境内向俄罗斯发动进攻;享有豁免权的北约军人可能强奸瑞典妇女,而不用惧怕刑事起诉。
文章称,这些信息无法追溯源头,“但俄罗斯嫌疑最大”。像西方媒体的典型分析一样,《纽约时报》把它归结为“苏联遗产”:“散布谣言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苏联在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战争中,在这方面投入了大量资源。”
俄罗斯新闻学方面的学者并不讳言本国与西方的舆论斗争。相对于舆论场这个概念,无论是俄罗斯官员还是记者和学者,更乐于使用“全球信息空间”一词,与之对应的还有“信息战”这个概念。这些词汇将大国之间对人心的争夺表现得更加直接。“信息战是指为影响群众而与其进行的信息互动的总称。目的是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并把自己目的强加给他们,或保护他们不受来自其他主体类似信息的影响”,圣彼得堡国立大学新闻与大众传媒学院副教授谢尔盖·尼克诺夫得出这一定义。
大部分俄罗斯人认为,他们现在采取的信息战战术,与其说源自苏联,倒不如说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产物。在交流中,尼克诺夫有些得意地说,自上世纪90年代初,俄罗斯一直是西方国家运用媒体操纵民意技能的平台。俄罗斯明白这一点,并开始研究该现象。如今俄专家在该领域取得的成果开始被当初教他们的那帮人品评。
“政治诽谤”——尼克诺夫给这一战术起的名称让《环球时报》记者有些惊讶,这一说法太直接了。有懂俄语的朋友赶紧解释说,这个词没有对应的汉语词汇,只好采用最简单直译的说法,实际上“诽谤”一词在俄语语境中并不是贬义,而是中性的。或许,将其译成“负面宣传”更符合人们的理解。
尼克诺夫向记者一行播放了美国脱口秀节目的一段视频:显得瘦弱的奥巴马在健身房锻炼,他弯下身子一左一右举哑铃等动作经主持人夸张模仿,变得极为滑稽。画风一转,一头熊张着嘴咆哮的画面一闪而过,之后是肌肉发达的普京光着膀子钓鱼、柔道、拿着枪……
尼克诺夫说,这就是“政治诽谤”,在给美国人看时,除了炫耀“我们可以嘲笑总统”的优越感,还意在强化“普京是个危险人物”,因为他手中有枪。当然俄罗斯人看了也很高兴,因为这段视频证明普京强于奥巴马。美国国务院发言人普萨基在俄罗斯媒体上的形象是这一战术的另一个例子。据尼克诺夫介绍,俄罗斯媒体在报道她时,大多带有负面倾向,以说明美国的政策是多么愚蠢荒唐。比如有一次,在回答“如果白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问题时,普萨基称会在第一时间派海军去白俄罗斯。而每个俄罗斯人都知道白俄罗斯没有海岸线。久而久之,在俄罗斯说一个人蠢,就说她是普萨基。
限制外资,“改变规则”
从被动接受“政治诽谤”,到逼得西方主流媒体急红了眼,俄罗斯媒体的变化令人瞩目。俄政府为此做了些什么呢?
据《环球时报》记者了解,俄罗斯有专门管理媒体的部门——通讯和大众传媒部下面有两个署,一个是出版署,负责向媒体拨款;另一个是大众传媒监督署,负责监管、处理违规媒体。在经济层面,有反垄断局负责监管媒体的广告市场,税务局负责征税。这是政府与媒体打交道的3条主线。
莫斯科大学大众传媒理论与经济教研室副主任斯米尔诺夫说,目前整个媒体市场中扮演重要作用的仍是国家,联邦政府预算每年给媒体拨款800亿卢布(1卢布约合0.1元人民币),而地方政府向媒体拨款360亿卢布。“如果没有国家支持,媒体行业将相当困难,很多媒体靠国家,而不是自己努力挣钱”,斯米尔诺夫说。
近几年, 俄政府在媒体领域出台新政策, 强化管制。产生较大影响的规定包括:外国投资人在俄媒的投资比例不许超过20%;俄媒体不许在有偿电视频道投放广告;禁止外国评级咨询公司评估俄电视台收视率。
这几条招招针对外国在媒体领域的影响力。斯米尔诺夫明确表示,这些措施是2014年颁布的,就是针对西方的限制性措施,当时俄与西方关系恶化。“游戏规则由此改变”,斯米尔诺夫说。
这一做法在俄国内没有引起太多争议。尼克诺夫说,政治精英为做出正确决策,记者和军队一样都是获得信息的重要来源,但一个严重问题是,俄罗斯一部分私有媒体受西方资助才能生存下来,他们会提供什么样的信息?比如“莫斯科回声广播电台”一度被某些人称为“美国回声广播电台”。
俄“媒体新政”造成的影响是,大量欧洲出版商退出俄罗斯市场,特别是外资占比庞大的杂志市场,受到的冲击最大。《圣彼得堡商业报》是圣彼得堡市最大、也是俄西北地区最权威的商业类报纸。《环球时报》记者在交流中了解到,该报的第一刊是在瑞典出的,是瑞俄合资报纸。后来瑞典公司所占投资比例越来越少,现在按照国家法律的规定,瑞典资本占比降到20%以下。眼下,他们刊发内容的选择权不受外资影响,完全由自己决定。
除了限制外资,让自己的国有媒体做大做强是俄罗斯应对“信息战”的另一策略。一个广为人知的事件是,在普京主导下,俄新社、俄罗斯之声广播电台等媒体整合成今日俄罗斯通讯社。今日俄罗斯通讯社国际事务部主任普什科夫告诉《环球时报》记者,这一合并使方方面面的优势更加优化,以前不敢想象的大型项目,现在也有能力落实了。
“新闻中立时代结束”
一名在俄罗斯生活多年的华人告诉《环球时报》记者,俄罗斯人“比中国北方人还要北方人”,意思是性格直率,做事儿直接。其实,观察俄罗斯媒体人的说法,你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如果说我们发动宣传,那么你们也在发动宣传。”今日俄罗斯通讯社主管基谢利耶夫今夏纪念俄新社成立75周年之际,宣布“新闻中立的时代已经结束”。他对该通讯社的定位是:“恢复世界对俄罗斯作为世界大国的公正态度”。
这一目标与俄罗斯的国家战略相匹配。克里姆林宫最新版的《国家安全战略》明确表示,该国的首要任务就是使俄罗斯再次强大起来。《纽约时报》对此嘲讽说,俄罗斯强大起来的方式不是通过经济增长和提高国民生活水平,而是提高自己的全球影响力。而要实现这一点,还有什么比挑战唯一的超级大国更能证明自己的强大实力呢?
近几年,大批俄罗斯记者活跃在世界各地,包括乌克兰东部、叙利亚等动乱地区,发出大量不同于西方的声音,报道西方主流媒体不愿报道或有意忽略的事件,冲击着西方、尤其是美国媒体的霸主地位。从克里米亚局势,到乌克兰东部战况,从马航MH17被击落事件,到叙利亚人道主义危机,甚至是美国大选,西方主流媒体发现他们不得不陷入一场又一场争夺信息主导权的混战。
俄罗斯发起的挑战伴随巨大代价:美国议员提案要求成立一个“对抗俄中宣传”的联邦机构,英国银行冻结“今日俄罗斯”(RT)电视台的账户,欧洲议会通过决议谴责俄罗斯花重金对欧盟进行“反欧宣传”……但在俄罗斯看来,这些都是胜利。“他们利用我们的内容,并想方设法降低我们的威望,质疑我们报道的真实性,这是他们的权利,还有人想反驳我们。但反驳也好,认同也好,重要的是他们都在看我们”,今日俄罗斯通讯社的普什科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