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待中日关系
2016-11-29黄乔生
□ 黄乔生
迅待中日关系
□ 黄乔生
鲁迅一生与日本有着不解之缘,他曾在日本求学、生活,与日本的学界也交往甚笃。那么,鲁迅对当时的中日关系持有什么样的态度呢
有恩有义的普通人之间的交往
1933年,鲁迅的日本弟子增田涉离沪回国,鲁迅写诗送别: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
鲁迅对日本怀有深刻的记忆。他的几个最要好的朋友是在日本结识的,他怀念留学日本时期的生活,其实是怀念“华年”和与华年相连的友情、亲情。鲁迅在日本当然也有不愉快的经历,也受过歧视。但随着时光流逝,记忆中美好的东西留存,并且渐渐放大,也属人之常情。中国读者都熟悉的鲁迅在日本学医期间遇到的一位老师藤野先生,为人善良、勤恳、不傲慢、善体贴、又尊重中国文化,其品格“方正”“质朴”。鲁迅在回忆录中,虽然对在日本经历的一些人和事表达了不满,但主要笔墨用在赞扬和感激藤野先生,由此可见鲁迅的平正态度和仁厚之心。
鲁迅在上海期间悉心照顾日本弟子,可以说是对他以往所受恩惠的报答。这种关系,可以表征鲁迅与日本人交往的格局和性质:注重学术交流,进行有恩有义的普通人民之间的交往。
主张学习日本但并非一味崇拜
日本民族有很多优点,鲁迅在日本是见识过的,也主张中国人多向日本人学习。去世前不久,他还对日本朋友内山完造说,中国人的问题在于不认真,患了马虎的病,病得很重;日本有医治这病的良方,自己病好了以后,一定要写文章,讲讲这个意见。
但鲁迅也不是一味崇拜日本。在日本留学时,他曾写信给朋友说:“惟日本同学来访者颇不寡,此阿利安人亦殊懒与酬对,所聊慰情者,廑我旧友之笔音耳。近数日间,深入彼学生社会间。略一相度,敢决言其思想行为决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泼,则彼辈为长。以乐观的思之,黄帝之灵或当不馁欤。”所谓“阿利安人”就是“优等民族”,日本学生自视为“优等民族”。看不起中国人,鲁迅很不以为然,他的自信心是充足的。
对于日本的学术,鲁迅也是有所警惕的。尤其是别有用心的所谓“学者”,貌似深知中国、实事求是,其实不免以偏概全、断章取义,甚至无中生有。鲁迅曾经看到一本研究中国小说的书,通过小说研究中国的民族性,内有不少想当然的推断。鲁迅读到后,写文章严厉批评。后来到上海还是念念不忘,并且联系其他日本汉学家的著作,对于日本此类研究做了总体评价。他在1933年10月27日写信给陶亢德(民国时期著名的出版人、编辑)说:“《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这种小册子,历来他们出得不少,大抵旋生旋灭,没有较永久的。其中虽然有几点还中肯,然而穿凿附会者多,阅之令人失笑。后藤朝太郎有‘支那通’之名,实则肤浅,现在在日本似已失去读者。要之,日本方在发生新的‘支那通’,而尚无真‘通’者……”1932年1月16日,他在给增田涉的信中说:“日本的学者或文学家,来中国之前大抵抱有成见,来到中国后,害怕遇到和他的成见相抵触的事实,一遇到就回避。这样来等于不来,于是一辈子以乱写告终。”
“九一八”事变后坚决主张抵抗
鲁迅晚年与日本友人交往,惯常采用赠送自己诗作的方式,日本朋友也以得到大文豪的手迹为荣。除了本文开头提到的赠送增田涉的诗表达怀念留学生活外,还有“文章如土欲何之,翘首东云惹梦思”,还有“岂惜芳馨遗远者,故乡如醉有荆榛”,等等,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在中国生活很不惬意,因而怀念日本。这些诗句的确有这样的意思,表现了鲁迅对中国现状的失望。但这其实是鲁迅一贯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反应,并非对日本情有独钟。他是真正热爱中国这片土地的。
日本学者野口米次郎路过上海,与鲁迅有一次较为深入的谈话。野口问鲁迅:“政府对你的压迫,还是那么重么?”鲁迅回答道:“在中国,其他国家行得通的事情是行不通的;而其他国家不大可能的事情,在这里却是可能的。我不知道现政府为什么这样讨厌我,大概是因为我的正直不合他们的心意吧!我总希望中国稍微好一些,可政府的官员却以为现在这样就不错。我可怜我的同胞,曾努力使他们能聪明一点:政府的官员却以为这样就可以了。我担心中国的将来,可那些官员们却只顾眼前。”谈话中,野口提出一个很刁钻的问题:“鲁迅先生,中国的政客和军阀总不能使中国太平,而英国替印度管理军事政治倒还太平,中国不是也可以请日本来帮忙管理军事政治吗?”鲁迅的回答是:“这是个感情问题吧!同是把财产弄光,与其让强盗抢走,还是不如让败家子败光。同是让人杀,还是让自己人杀,不要让外国人来砍头!”
“九一八”事变后,鲁迅是坚决主张抵抗的,对政府组织抵抗不力冷嘲热讽,写了《友邦惊诧论》一类的文章。
与内山完造交好被污为汉奸
要说鲁迅与日本人的交往,就不能不说内山完造。鲁迅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到内山书店购书。后来与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相识并成为朋友。鲁迅常在这家书店和国内外友人漫谈,接待生客。内山书店也是鲁迅对外的联络地址,代鲁迅收转信件。内山完造还曾帮助鲁迅一家避难。1932年起,内山书店成了鲁迅著作代理发行店,还出售当局禁止的其他进步书籍。
当时,虹口四川北路一带是上海文化界人士居住最集中的地方,内山完造结识了不少中国文化界进步人士,并与其中不少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如鲁迅、郭沫若、田汉等人。从1927年10月首次去内山书店购书到1936年逝世止,鲁迅去内山书店500次以上,购书上千册。内山曾4次掩护鲁迅避难;郭沫若、陶行知遭通缉,他帮助避居;周建人、许广平等被捕,经他悉心营救获释;他帮助鲁迅举办3次木刻展和1次木刻讲习班;方志敏在狱中写给党中央的报告、北平东北大学地下党组织转给鲁迅的信等都由内山书店转交。鲁迅逝世后,内山完造发起募集“鲁迅文学奖”,被聘为日文版《大鲁迅全集》编辑顾问。他的著作有《活中国的姿态》《上海漫话》《上海夜话》等。
鲁迅与内山完造如此亲密,引起外界议论纷纷。例如女作家苏雪林就说:“内山书店,乃某国浪人所开。实一侦探机关,前者道路流传,不忍听闻,鲁迅即不爱惜羽毛,嫌疑之际,亦当有以自处,乃始终匿迹其间,行踪诡秘,所为何事?且反帝之人而托庇日本帝国主义势力之下,其行事尤为可耻。李大钊革命革上绞台,陈独秀革命革进牢狱,鲁迅革命革入内山书店,此乃鲁迅独自发明之革命方式也。嘻!”
鲁迅在给日本女诗人山本初枝的信中,谈到有些文人的造谣时说:“我依旧被论敌攻击。去年以前说我拿俄国卢布,但现在又有人在杂志上写文章,说我通过内山老板之手,将秘密出卖给日本,拿了很多钱……在中国的所谓论敌中有那么卑劣的东西存在,实在言语道断。”
“必须由中国人自己走出路来”
鲁迅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是愤恨的,对中日关系有一些独到的看法。对两国政治家宣称的“亲善”,鲁迅说:“中国没有军备。没有力量的均衡就没有真的亲善。”他还说:“对现在的中国人来说,与其说日本是敌人,不如说政府更是敌人。日本方面以为蒋介石是抗日的首领,中国人却认为他是日本的朋友,日本方面给了他很多好处。中国人如果当奴隶就安心当奴隶,现在的中国连奴隶也当不了,有的只是一片混乱。”
鲁迅还曾严厉批评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宣扬的所谓“亚细亚主义”:
日本想用所谓的“亚细亚主义”一词,来与中国取得一致。但是,日本用军队来维持中国的时候,中国就已经是日本的奴隶了。我想,日本打出“亚细亚主义”的幌子,也只是日本的一部分人的想法,这并不是日本人民说的话。
日本人也与中国人一样,不能自由地说话吧?即使对“亚细亚主义”,日本的人民与中国的人民也不可能以同样的想法接近。中国,必须由中国人自己走出路来!
鲁迅与日本人的交往,是平和的、诚恳的普通人之间的交往。当增田涉听说鲁迅身体不好,特意到上海看望。他看到鲁迅瘦削的面容,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十分难过。鲁迅陪他吃了一点饭,因为体力不支上楼休息,增田涉看着老师的背影,预感到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临走时,鲁迅赠送他礼物,看到家人包装得不好,执意打开重新包装,一丝不苟,令增田涉感动不已。增田涉在回忆录中写道:“就我个人来说,直到现在所接触过的人——当然日本人也在内,和鲁迅比较起来,在为人上我最尊敬他,对他感到亲爱。”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