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抗议者
2016-11-29□何帆
□ 何 帆
天生的抗议者
□ 何帆
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被称为金砖国家(BRICS),是所谓新兴市场的代表。首次提出“金砖四国”这一概念的,是时任高盛全球经济研究主管的吉姆·奥尼尔。把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这四个国家凑在一起,组建一个青春偶像四人团,需要巨大的想象力和对历史的无知无畏。这四个国家完全不在一个成长阶段:中国是老树发新枝,俄罗斯像是一个巨人喝下了缩小药水,印度原本被视为惰性元素,结果突然发生了化合反应,只有巴西才是真正的新兴市场。但是,巴西在过去一百多年一直都在青春期,一直都是新兴市场,永远长不大。
1941年,旅居巴西的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写了一本热情洋溢的书,题目叫《巴西:未来之国》。茨威格像赞美自己的情人一样赞美巴西。他写到:“如若有幸看到巴西无尽的繁茂,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将获得持续一生的美丽。”
1941年,多难的欧洲再度风雨如晦、山河破碎。茨威格目睹欧洲文明的沉沦,已是肝肠寸断。巴西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茨威格谈到,在欧洲盛行的是邪恶的种族主义,但在巴西,异族通婚却是整合民族文化的有效途径。巴西几乎从来没有打过仗。巴西的建国和独立,没有经过什么血与火的洗礼,轻盈得如同一片飘然降落的羽毛。
巴西长期以来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葡萄牙王室一开始也不怎么重视巴西,到后来才发现,巴西这颗明珠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葡萄牙。19世纪初,国力已经衰落的葡萄牙发现自己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法国和英国正在打仗,拿破仑给葡萄牙王室发出了最后通牒:到底站到哪边?赶紧给个答案。如果选择法国,那英国马上会报复,强大的英国海军会把葡萄牙的海路封锁得死死的。如果选择英国,拿破仑的铁骑马上会杀过来,里斯本一定会陷落。最后,葡萄牙国王若昂六世选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出路:三十六计,走为上。逃跑吧。
这一幕历史真是壮观。葡萄牙王室、所有的贵族、政府高官、教士和将军们,带着金银细软,匆匆登船启航,向着巴西方向驶去。葡萄牙?不要了。若昂六世在巴西过得“乐不思葡”。拿破仑兵败之后,若昂六世很不情愿地回到葡萄牙,但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王位继承人佩德罗王子留在了巴西。佩德罗王子干脆不回葡萄牙了。1822年,他宣告巴西独立,自称巴西皇帝。1831年,佩德罗一世把皇位禅让给5岁的孩子佩德罗二世,因为佩德罗二世是在巴西出生的,可能更容易被巴西人接纳。佩德罗二世是一位少有的明君,他天性好学,更像是一个被束缚在王位上的学者。他用了一生的努力,终于在巴西废除了奴隶制。但就在里约热内卢全城欢庆的时候,年迈的佩德罗二世却在米兰的酒店里忍受病痛的折磨。当他疗养结束,计划回国的时候,巴西民族主义者却群起反对。年老的国王早已厌倦国事,他没有一丝抵抗的欲望,高贵而冷静地交出了帝国的桂冠。
巴西的经济发展像一个连续剧。欧洲的殖民者刚到巴西之后,在这里找不到任何有剥削价值的东西,他们带回来的不过是几只华丽的鹦鹉。正因为如此,巴西最初才能幸免于欧洲人的蹂躏。
17世纪,巴西经济的主角是甘蔗。甘蔗是从佛得角移植过来的,这东西到了巴西,插在地里,没有人管都能长得又粗又壮。榨汁也不需要什么工具和技巧,就用黑奴,像驴子拉磨一样,就能把最后一滴甘蔗汁榨出来。可是,从甜菜中提取糖分的方法出现之后,巴西的蔗糖业很快就衰落了。
18世纪,巴西发现了金矿。德国经济学家桑巴特甚至说,如果没有巴西的黄金对欧洲经济命脉的强烈刺激,欧洲资本主义工业就不会迅猛发展。淘金热吸引着大批人口深入巴西内地。当时,美国领土才刚被开发出六分之一,巴西已经勘探了每一块土地。可是,淘金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历史上一度繁荣的黄金城,很快衰败为“黑金镇”。
19世纪巴西经济的主角是咖啡和橡胶。咖啡不能用机器种植,只有在咖啡业,奴隶的价值才会高于机器。在橡胶园里劳作的工人,生存状况甚至比奴隶更为恶劣。可是,由于供给过剩,咖啡价格一落千丈。橡胶本是巴西的土著植物。一个英国青年贿赂海关官员,把70000克种子带回英国。橡胶很快被移植到马来半岛,巴西从此失去了垄断地位。
20世纪,到了工业化的时代,巴西有世界上最丰富优质的铁矿,但它却缺少煤炭。它有广袤的森林,却要进口纸张;棉花原产自巴西,但棉织品却要从英国购买。在巴西的历史上,每一次的经济繁荣都如雾如电,“事如春梦了无痕”,到头来不过是梦遗中的快乐。
巴西永远也长不大。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懂得巴西。巴西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是我们所不能想象、不能承受之轻。她的美令我们目眩神迷,但她的心却不属于我们。歌德写过:“我爱你,但与你何干。”茨威格旅居巴西的时候,受到极为隆重的欢迎,但他却无法在巴西找到新的恋情。1942年初,茨威格完成了自传《昨天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1942年2月22日,他和他的爱人一起,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小镇里双双服毒自杀。
(摘自“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