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
2016-11-26甘雷
甘雷
阿离在吉祥巷租了一间房,独自住到了那里。
这是一幢二层楼的老房子,湮没在这个城市的老城区中,老旧的青砖砌成,岁月的痕迹将这幢房子侵蚀得斑驳不堪。这样的房子在这个地区有无数幢,老旧,沉闷,压抑。一幢楼上分了好几间,每一间都住着不同的人家,像极了筒子楼,但条件却比筒子楼差好多。
不大的房间被糊满报纸与明星海报的木板墙隔成了好几块,外面一问稍小些的权作厨房,厨房的角落还被隔成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只有一只痰盂,靠墙斜倚着一只大的木澡盆。
房间的里面那间稍大一些,大约就是客厅加卧室,这卧室却又用木板打了个阁楼,一架木梯搁在角落里。阁楼很低矮,只能放些杂物,原本不算太高的卧室一下子就更显得低矮与压抑了。一部老旧的缝纫机上放着一台电视,这便是这个屋子里唯一一件家用电器,没冰箱,没空调,甚至于连个电扇都没有。各种电线、电话线、有线电视线纵横交错,如蛛网一般错综复杂地交织在用白棉纸贴的墙面上,只是这房子大约有些漏雨,白棉纸上发黄的水渍显得那么扎眼。
阿离坐在卧室里的双人床上,冲我笑,怎么样?只要一百五十块钱!我坐在房子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可是没有卫生间你很不方便呢。阿离微一皱眉,沉吟说可以用痰盂的,虽然的确不大方便。
洗澡也很不方便啊。
我可以去公共浴室啊,夏天的话呢,有个澡盆可以用,幸好现在是秋天,明年夏天的时候再说吧。说不定我找到了好工作,便能在城里租个好房子呢!
阿离是淮安人,来这里半年不到。阿离只是她的网名,她真名叫李春萍,阿离不喜欢这个名字,她喜欢别人叫她阿离,“叫我阿离好了!”她总跟人这么说。
可是阿离这个名字不太吉利!古人有离人泪一说,离人,对女人来说真不太吉利呢。我这样告诉她,她略一思忖便说春萍也不吉利啊,萍就是贫嘛,穷嘛。后来我想,春萍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太吉利呢,浮萍本来就是无根基的,春天却又不是浮萍的旺季,夏天才是浮萍生长的季节。春萍,却又是个不兴旺又无根基,想来离人只是妨了别人,而春萍才是妨了自己。
从这幢青灰色的二层小楼出去是一条冗长而逼仄的小巷子,顺着巷子走二三十米便能转到一条宽敞一些的巷子,这是吉祥巷。在吉祥巷里走几分钟便到了伯先路,吉祥巷的巷口偏西没几步远是以前的英租界,现在的博物馆。这条老旧的伯先路见证了这个城市的繁华与落寞,曾经的省会已今不如昔,路两边的民国时期的建筑老旧不堪,与路边的法国梧桐形成这条路的独特风景。那些法国梧桐不甚高大,却遮天蔽日繁盛得很。你可以说它有着历史的厚重感,积淀着古老与沧桑,或者你也可以说是残破不堪老气横秋,一到晚上总显得无比冷清的街道与不远处城里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
阿离来这里已经快半年了,最初她住在姐姐家里。她姐夫是个粗鄙的汉子,工作是在工地上开渣土车,并有酗酒的毛病。不开车的时间里,醉醺醺的,见着阿离油腔滑调。起初只是言语上露骨,后来便毛手毛脚起来,阿离的姐姐又是个无用的,不敢呵斥,后来阿离只有搬出去,搬到这间房子里。她的工作是在大润发卖化妆品,倒是挺会打扮的,她的名字李春萍也是我在她的员工卡上看到的。阿离对学本地话非常热衷,尤其回家说成“噶扣”讲得极为熟络,时不时便冒出一句。她跟我学本地话学得极快,现在已经很少能听到她口音里的淮安腔调了。除了本地话外,她一并接受了一些地理概念,比如我听说她在吉祥巷租了个房子后问她为什么在城外租房子,她便研究起这个城市的城里城外来,并想当然地认为城里必然比城外强,并立志在城里买一套房子,但当她得知了房价之后又偃旗息鼓了,还是先租一套吧,阿离说。
“我们那个领班啊,讨厌!整天拿着端着的,搞得跟黄花大姑娘样的,看到就烦她!”
阿离一边跟我抱怨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一边吃着火锅,我对她说今天是搬家的日子也算是个大事情,应当要庆祝一下。阿离说是呀,进仄(进宅)呀,砸兴的(作兴)。我们在一起吃了火锅,我送她回去,然后踏着秋日里有些凉的月光离开了冷清的吉祥巷。伯先路上的梧桐已经开始落下了一片片的带着残绿的叶,零落在街边,一辆电动车从我身边驶过,昏黄的路灯残留在淡紫色的夜幕中。
冬天的时候,阿离对我说,她辞职了,然后便支吾了起来。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便介绍她去我朋友的火锅店,他那里正要招几个迎宾小姐。问及为什么会辞职,她说几天前因为一件小事跟那个领班吵了一架,店里要扣她的钱,她一气之下便辞了工作。
朋友说,她长得还可以,做个迎宾吧。迎宾就是那种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站在饭店门口冲谁都一鞠躬说声“欢迎光临”的那种,其实站上一天也很累,但阿离很开心,她说这里工资比大润发高还穿得漂漂亮亮的,不用干活只要打招呼就行,挺好的。她还是住在吉祥巷那间老旧的房子里,这个城市的冬天阴冷潮湿,时不时还下场小雨,那房子有些漏雨,这让阿离有些头疼,可是城里的房子好贵呀!我劝她何必这么省呢?她低头不语,半晌,她说每个月要给家里寄一千块钱,还要吃饭穿衣,的确租不起好房子。
我知道,阿离是个懂事的姑娘。
冬天的太阳金贵得可怕,乍一露面便飘然而去。我帮着阿离在老房子的走廊檐口下晒被子,棉胎被那种廉价的淡绿色被套包裹着,已经很陈旧了。阿离说这被子可是自己家种的棉花弹的,暖和得很。
在这暖和的被子中,冬天便这样过去了。不管你愿不愿意,冬天总要过去的,春天总会在该来的时候到来。
暮春时节,阿离搬出了吉祥巷。她谈了个男朋友,住到男朋友家里去了。我问她男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呀?她支支吾吾的却说不上来,然后扬起头说总归是上班的呗。
她依旧在火锅店当迎宾,精神满满,还买了辆电动车,潇洒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她说她现在每天都去大润发,气死那个领班。
“那你每天都买化妆品?”
阿离嘴一撇,才不买呢,就在那逛,就是为了气死她。她撇嘴的样子很好看,她一直很好看,但现在更多了一份风韵少了那初开的青涩。她的头发从直发变成了微微的波浪,看上去恬静,温婉,楚楚动人却又不失妩媚。她每天骑着崭新的电动车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来来去去,她没有再去过吉祥巷,以至于连伯先路都没有去过,更没有去看过博物馆跟那些老旧的街巷,她说我再也不想住那些个破房子。
那年快过春节的时候,阿离突然打电话给我,焦急的语调中充满了希冀,她让我一定要帮帮忙。我急忙问怎么了?她没来由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后告诉我,他男朋友,他们一帮人打架把人给打残废了,现在警察正在抓他,一定要我帮忙。我倒抽一口冷气,半晌,我坚决地告诉她我没办法帮忙,于公于私从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我都帮不上忙。在得到我坚定的回复后,她悻悻地挂了电话,我从她那声Bye-bye里听出了无奈和不满,但这也没有办法,这件事情上我根本就无能为力。
初春的时候,阿离便辞了火锅店的工作离开了,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有人说她跟着男朋友跑路了,有人说她回淮安了,不一而足。
我在伯先路上走了几趟,初春的法国梧桐扬起的花让人鼻子难受极了。我又逛过几次吉祥巷,走过那幢斑驳的二层青砖小楼的时候,隐约看见一床淡绿色的被子晒在走廊的檐口下,那床被子我似乎见过,又似乎陌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