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杂记

浙江◎陈于晓



午夜杂记

浙江◎陈于晓

雪湖

一道铁门，或者石门，锁着黑洞，黑洞内，黑漆漆的。

顺着一缕不知从哪儿透出的光亮，门哗地开了，我穿洞而出。

迎面是广袤的大湖，夜幕拉大了，湖水黝黑，偶尔深蓝。

看不见船的影子。

也看不见鱼的影子。

湖边是大片的湿地。草丛中落满了萤火虫，这些我已经很多年不见的小生灵，正提着灯笼，在寻找我的童年，或者也在探访闪闪烁烁的未来光阴。

忽然，一阵风吹来，竟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雪，顷刻把湿地覆盖了。

那些萤火虫失了影踪，或者化作了雪粒。

雪停之后，月亮就从安静的湖水中，一跃而上，浑身湿淋淋的。雪在渐渐地化去，枝头银白色的花朵，已淌成溶溶的月光。

只有回忆中的我，仍然坐在湿地的深处，温一壶酒，看雪。一条小溪从身边流过，像活泼的月光。

有小船在湖面隐了一下。

夜深无人，船被风轻轻吹拂着。

荒屋

老屋已成为荒屋，要是草木再长上去一些，就要把老屋掩去了。

锁已生锈。屋门不推自开，但也许是风推开的。很久无人走动的楼梯，已经断裂，悬在一堆砖瓦中，像一束黑白的破布头，不时地抖动着。

但亲人的声息，依然是在的。

我的已不在世的祖母，仿佛还在楼梯间上下，脚印很深。她时而掸着灰尘，灰尘落下来一些，又把她的脚印覆盖了。

墙角的那幅画还在，祖母生前喜欢热闹，画中有着很多的人儿。夜深人静时，这些画中的人儿，还会在四处跑动吧？

这样，祖母就不寂寞了。

堂前的另一幅画，好像也还挂着，叫“年年有余”，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

院前池塘依旧，只是春风已改旧时波。

院墙已消失，一只螃蟹爬过杂草来到了院后，横在一群蛙声中。

然而在我的梦中，荒屋仍然是完好的。

多少年了，我的亲人们，在日落日出中，守着乡愁。

钓

他坐在水边，背依青山，说是一位钓者，看上去更像一尾鱼，姑且让我叫他隐者吧？

和古往今来所有的隐者一样，他的钓钩，是直的，所以鱼饵大多是用来喂食的。

可苦了一尾鱼儿，它久慕山间的清净，一直想上岸去看看，于是紧紧咬住钓钩，被他一把提了上去，然后又被他放归了水中。

鱼儿依然不死心，当第二次被他提上去的时候，它自顾自跳入草丛中，化作一条蛇，游向了山的深处。

顺着蛇游去的方向，我发现有很多摄像头，安在枝头。

一只鸟儿，突然从画面中飞出。

到了百福寺，我俩从上街逛到下街，摸摸九江贩的南洋印花布，汉口上的东洋擦脸油，瞄一眼孝感的麻糖、团风的狗脚儿、黄石港的喜饼，冇舍得买一样。在下街的桥头，我俩相中了一个土漆红的拨浪鼓，要九个铜元。紧讲慢讲，掌柜总算答应让一个铜元，我跟莲米每人买了一个。走了几步，我俩又在一个卖瓦罐的地摊前歇下了脚步，莲米帮我择下了这个好罐子。

这个时候，青山已变作一片荷叶。

那隐者仍然坐在原地，垂钓，像一只蹲在荷叶上的青蛙。

一只手在拉动鼠标，画面不断地变换着。接着，键盘声滴滴答答地响起，敲出了一排排“钓”字。

一尾尾鱼儿，随着跃上来，弯成了一枚枚钓钩。

影

夕阳下，一对老夫妇，坐在公园的石椅上，一只蜷缩着身子的老猫，伴在他们身旁。

当我路过，再一次回头看时，这一对老夫妇，已经不见了。风一吹，一群影子掩映过后，石椅子，也消失了。

公园愈加空旷了。一片巨大的影子，在压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正当我准备抽身逃离时，这片影子，忽地生出一对翅膀，然后钻进楼群，消失了。

转个弯，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一群乡村人，踏着浊浪舞蹈着，水花飞溅中，我已分不清，哪是人群，哪是鱼群了。

一座老房子，摇摇晃晃地走来，在我身边落下。我看到过去的亲人们，仍在屋内静静地走动，我穿行在他们中间，如入无人之境。

院子里，有个白胡子的仙人，守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他在往壶里投放一粒粒时间，或者是时间的影子。

火光里，我看到一本叫做“乡愁”的童话书，在一页一页地打开。

后山

落大雨，眼看村庄就要被淹没了，一群人撑着雨伞，向着后山上逃。

几羽冻僵了身子的麻雀，卟卟掉在雨伞上，像几粒冰雹。她捡起一只，捂在胸口，麻雀醒来，开口便说话。但只有她听到了。

麻雀说，跑吧？山在开裂，别停留。说完，麻雀在前面引路，她跟着麻雀奔跑，他们跟着她奔跑。

一对渺小的翅膀，领着一群伟大的影子，开始朝山上奔跑。

他们身后的山在断裂，在下陷，村庄几乎被泥石流掩埋了。跑在后面的一些影子，或者跑偏的一些影子，掉下去了。

风越来越大，渐渐地，领头的麻雀也不见了。她变成了一只麻雀，继续引领着人们奔跑。天将黄昏时，人们终于安全了。

一切，都过去了。

仿佛依然是旧时的村庄，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过。后山依旧完整，麻雀成群结队，在院子前飞翔。

“她”和几只冻僵的麻雀，不久便被人遗忘了，生活照旧。

但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