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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蔻诗选

2016-11-26◆◇

诗选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圆球珍妮老奶奶

◆◇ 艾 蔻

艾蔻诗选

◆◇ 艾 蔻

涉县没人听说过刘二柱

十六岁,半大小子

听说八路管饱饭,他翻过后山参了军

结果八路也吃不饱,人挨饿枪也挨饿

跟鬼子交了两次火

一次白天,一次黑夜

五发子弹中有两发是臭弹

他没有料到第三次交火,是场恶战

蛐蛐的叫,竟能让自己热泪滚滚

这种烂熟于心的声音

眼下已是耳朵的年夜饭

双手被荒草反复刺痛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爷爷抱着他,用胡茬扎他稚嫩的脸

他一反抗,爷爷就会说

有一天你也要变成爷爷

用胡茬扎你的孙子

当时爷俩都不知道

根本活不了那么久

等不到活成爷爷那么老了

死亡离他越来越近

有个声音却在说,还差得远

你太小,才那么一丁点儿

前方火光一片,到处都是红色

是燃烧,不是过年

炙热的地面让心发慌

麦子全没了,一片焦黑

这是我涉县的家啊

山河就在眼前,他决定不等了

像青蛙一样跃起,水花四溅

终于扑灭了一小团火焰

没有人看到刘二柱浮出水面

他完成了与这个世界的告别

左克的小名叫:蚂蚁

这世上有种昆虫叫蚂蚁

遇到火患就聚成一个圆球

圆球滚动的过程中

外层的蚂蚁都会被烧死

即便如此,总是有蚂蚁补充上去

圆球持续滚动,蚂蚁不断被烧死

不断地补充,不断地烧死

不断地烧死,不断地补充

它们是一群勇士,用死来保护同类

使族群得以延续

很小就与蚂蚁一起玩,她的小名也叫蚂蚁

快下雨的时候,院子里的花圃边

总能寻到这些一模一样的小家伙

排着长队绵延不尽

雨停后再去看它们会不会搬回来

每次都这么说,可等雨停了,她也就忘了

那是个动荡年代,到处充斥着屠杀

父母参加革命,相继去世

她跟随愤怒的人群

奔走城市的大街小巷

发传单、贴标语

却目睹更多的同胞倒在刀枪之下

旗袍不能再穿,毛笔字也不能再练了

十八岁的她,剪掉长发,奔赴延安

学文化,练枪法,结识战友

也遇到了心仪的他

衣食粗糙随意。很久不照镜子了

走在队伍里却更加精神抖擞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

敌军开始疯狂围剿

接到撤离任务时,她把唯一的照片交给他

也把对他的爱焰轻轻吹灭

撤离异常艰难,战友们横尸山野

为了掩护更多的伤员

她暴露了自己,当刺刀扎进身体时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

被火烧死了,从圆球上跌落

庆幸的是,圆球还在向前滚动

聚集着惊人的生命力

战火烧来时,人会像蚂蚁一样抱团

有很多人被烧死了

剩余的人,坚强地活下去

坟里的王长远娶了媳妇

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埋在土里的那个人

那个叫王长远的人外号:连长

参军时他光着膀子,王长远不说话

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扔到他肩上

王长远告诉他,打鬼子要狠

拿枪的手要稳,敢打还得会躲

革命胜利了才能娶媳妇

被困山里已是第七天,每个人都很焦躁

下午终于开打,炮火连天

耳朵突然就听不见了

眼前的飞沙走石越来越慢

又像是万箭穿心

一瞬间的狂奔之后

每寸骨肉都倦怠下来

他想闭上眼睛,却看见王长远猛扑过来

紧随其后的震动

仿佛钝器,敲在头上

两个人死了一个,但不是自己

就那么被王长远抱着,分不清谁是谁

也混淆了生与死

后续部队发现他时

他只说了三个——王长远

多年后

他仍然坚称自己就是王长远

他回到王长远的老家,娶了媳妇

并带着媳妇去扫墓

他指着坟头说:下面埋的是我

娶你的人,叫王长远

(以上选自《解放军文艺》2016年4期组诗《臭弹》)

抓住有关铁器的一切

用力抓住

它是通往平静不得不遭遇的事物

用力抓住

我愿意牺牲更多的感受

时间用来等待和行走

抓住铁器的一切

让它渗出汁液

替代部分滂沱大雨

抓住铁器,对面的碉堡说

地下埋着万千英魂

仿佛埋着一块铁

每时每刻都担负使命

大 晴 天

阳光真好,照得四处明晃晃的

她换了身衣服

要去葛公村送口信

孩子寄养在那个村,两年了

每次抱着孩子

说不出话,小手暖暖的

捂出汗也舍不得松开

为了掩饰身份,母子不能相认

他们不让孩子叫妈

孩子根本不知道谁是妈

他坐在门口看远处的山

看慢慢飞过的大雁

偶尔,也会有一个女人来看他

他想和她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会说的词语并不多

那个女人一把抱起他来

好像要逃走,他有点紧张

可并不觉得害怕

过了石桥不远就是联络点

信号树倒了,联系人也不见踪影

情况有变!她意识到

必须马上回去通知大家

三岔路往西走,第三户就是那家人

越来越近了

她分明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在哭吗?噢,是笑声

双足仿佛陷入泥沼,越发挪不动

走快点吧,女人

走快点就会好些

妈妈说那个女人今天要来

他吃过午饭就一直在等

那个女人身上有香味

比妈妈的更好闻

他突然很想闻那种味道

不由得朝院门走去

妈妈拉住他,打屁股

瞪着眼睛警告他不许乱动

走快了,脚步果然轻松起来

她打算抄小路,穿过一片杨树林

风吹着树叶

满脑袋都是沙沙的响

不对,怎么有人在喊叫

刚才是不是有枪声

孩子是不是有危险

她猛然一个转身,走了几步

又停下来,再慢慢转回去

这个女人疯了

她开始跌跌撞撞地朝前跑

好像有许多根绳子从不同的方向拽着她

每一步都那么纠结难断

每一步都必须要拼尽全力

她并不知道,出了树林也就到头了

这么好的天,也会有刺刀降临

泥巴被踩得稀烂

幸好,口信全烂在了肚子里

阳光再强,也照不进去

哭了一小会儿,他有点困

拿手斜撑着脑袋

那个女人怎么还不来

他准备好了,今天要对她说

你好香。

如果她还要抱他的话

那就再亲她一下

他渐渐眯起了眼睛

嘴边流出的口水闪闪发亮

阳光真好,让人想睡一觉

被妈妈抱进里屋之后

大概是做了什么梦

他张开嘴咯咯咯地笑

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妈妈,妈妈

(以上选自《诗刊》2016年8月号上半月刊)

二人台之夜

唱二人台的老奶奶姓白

牙齿像羊,散养在口腔里

老奶奶肺叶辽阔,她舞动绸扇

像舞动草原

羊儿在云端吃草,老奶奶在云下张望

羊站着吃跪着吃,醒着吃睡着吃

一生咀嚼一生流浪

而老奶奶的生死轮回

无限的空旷

魔 术

今夜,翅膀仅用于示爱

欣赏完我的独舞

你的好奇心转移到:脑袋上

亲爱的,我的脑袋

你咬下去吧

咔擦咔嚓,肥美的青草

亲爱的,我不会说疼

空气里有草的味道

亲爱的,这是上帝的圈套

在康巴诺尔草原

你要吃快一些

超过草原生长的速度

(以上选自2016年6月6日《工人日报》)

预 言 者

客舱太挤了

他对我说

坐在马桶上才舒服

视野开阔,还能享受到

沙滩和海风

真是胡说八道

我转过头

终止了交谈

飞机快要降落了

我打开遮光板

下面就是海

我总算看清楚了

真的有马桶

坐落在西海岸

闪着光

望 春 风

春天的风吹拂在水面上

它相信,所有的事物

终会退回水中,它吹过了水

也就吹过了整个世界

春风中,没有什么不是向水而亡的

它离人生如此近

还有落花,还有垂柳

还有数不清的男女

站在水边,被风倾斜

试 水

我给你一种可以把控的想象力

在某些瞬间将海水注入体内

你因此捕获了灯塔里

啃噬灵魂的女巫

有很多很多的午后

像极了深夜孤冷的台风

席卷啊,淹没啊,被推倒就范

叹息啊,乏力啊,神游种种

你有没有爬上一座山

发现无数个缓慢倒退的自己

带着镣铐和望远镜

却始终找不到返回的路径

无 题

我常常在想,那座破桥摇摇晃晃

却被许多人走过

有人掉下去了

不再归来

有人走过去了,也不再归来

剩下的一个又一个

排队踏上桥

脚步借助想象

完成了飞行

我从这桥上过

附近的人从这桥上过

我看见孤独者

从这桥上过

桥下江水比我的目光湍急

孤独者比我孤独

珍妮,我可以跟你说晚安了吗

我的嘴唇发干

不想继续在阁楼里

陪你玩秘密森林的游戏

你种的失眠花

蔓延了阳台下的石板路

如果一直被太阳照着

它们会很快枯萎

珍妮你不要乱跑

请你坐下来用脸颊正对我

把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都化进油漆

一道一道渗入墙壁

你和我都在期待真相

热烈而又趋于倦怠地

慢慢浮现

珍妮你试着踮起脚尖

那个高度正好能看见

时间荒废的方向

珍妮,我总感觉慌张

这爱像漏气的皮球

拍打不成坐等腐烂

珍妮,我的珍妮

这个夜晚不同于别个夜晚

你说吧,说晚安

只有等你说出这话

我才能就此安息

永无明天

(以上选自《中国诗歌》2016年第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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