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自傲的人(外一篇)
2016-11-26梅桑榆
■梅桑榆
居高自傲的人(外一篇)
■梅桑榆
庞文影先生早年虽然下过乡,种过地,吃过苦,但后来却运气转佳,靠推荐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到京城上了大学。他在校读书期间,时不时写些有病呻吟无病也呻吟的诗歌散文,有些手稿竟变成了铅字。大学毕业后,又凭着这两下子,留在京城某刊物当编辑,后来他自费出版了两本小册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一把资历与本钱,顺理成章地评上了正高职称。后来,老庞在文学创作上搞不出什么名堂,便搞起文学研究和艺术评论,变成了什么都懂的全才,无论小说、诗歌、散文,还是西画、国画、书法,都在他研究、评论的范围之内。只不过,无所不通的副作用,是无一专精。
他见齐白石、张大千、黄宾虹等大师,都是银髯垂胸,仙风道骨,也将头发梳成大背,蓄起胡子,穿起了圆领排扣的中装。这副扮相,令许多后生见了陡生敬畏,先是“老师”、“先生”地喊,等到他的胡子蓄到半尺多长,便开始有人喊他“大师”。其实都是一些不知底细的人这么喊,研究所的同事都知道他的水儿有多深,偶尔喊他一声“大师”,也含有开玩笑的成分。开始他对这一称呼有点不习惯,但喊的人多了,他也就听之无愧,受之坦然,以为自己名副其实。
既然身居京城,且有了“大师”的头衔,老庞也就有了自傲的资本。他在京城呆着,尚能明白自己在文化艺术界算个啥角色,平时不事张扬,但一到了外地,那颗自傲的心,便陡然膨胀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参加什么研讨会,他会对座次和发言的顺序十分计较,若是主持会议的人安排得不如他的意,他会当场表示不满。他发起言来,口无遮拦,胡乱批评,且东扯西拉,毫无时间概念,给他半个小时的发言时间,他讲了一个小时仍谈兴未尽。排在后面的人,只好被迫放弃发言权。参加宴会,他一定要坐在上座,而且屁股比碾盘还沉,席间无论谁起立向他敬酒,他都像一尊活佛般端坐不动,仿佛皇帝在接受群臣的朝拜。并且要尽情发挥在会议上未尽的谈兴,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别人想说几句话,他立即将其打断。他会对人反复讲起他的坎坷经历,说他青少年时代曾经吃过多少苦,但这只是为了交代一下时代背景,随后他便要讲他在逆境中怎样刻苦学习,发愤读书,终成大器。然后以孟子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作结。不明真相的人听了他的叙述,会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中国的高尔基,或是当代的范仲淹。
有人拿出文学或书画作品请他指教,他将其批得一无是处,甚至会冷笑一声,当着作者的面说:“作家(或书画家)可不是好当的。”言下之意,你不是搞写作或书画的料。即使是对有成就的作家或书法家,他也要居高临下,狠下辣口,说:“什么作家,文章写成这样简直是无能”、“什么书法家,简直是信笔涂鸦,是鬼画符!”他的言辞有时也比较含蓄,他曾评论一位出身农村的作家的作品:“一个农村孩子,能写到这种水平就不错了。”这话听起来是在夸人,其实却是说该作家的写作水平,跟一个农村孩子相比,算是好的。他似乎忘了,自己也出身农村。某地青年书法家牧毫,书法颇有造诣,多次参展获奖,已加入中国书法协会多年,他出于对这位来自京城的“大师”的敬意,写了两幅字,请人精心装裱后,前往他下榻的宾馆,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而他却用一只手接过来,看也不看,随手扔在身后的床上。那不屑之状,令牧毫心中发冷。其后还有狠招,他第二天离开宾馆之前,竟对服务员说:“你打电话让那个姓牧的把这字拿回去!”这一着,既显示“大师”高高在上,见多识广,根本不把你一个小地方的什么写字匠放在眼里,又沉重地打击了青年书法家的自尊。牧毫想不到竟会遭此侮辱,到宾馆拿回了那两幅字,含愤将其付之一炬。
有一年,老庞的家乡举行规模较大的文化活动,组织者特意请他莅临,以为活动增光添彩。老庞当然不放弃这种做天神的机会,从京城欣然降临县城。活动期间,组织者特地安排地方电视台为他拍了个专题节目,名为《大师还乡》。老庞为了证明自己确为大师,竟面对着记者的摄像机,也即对着家乡70万人民放胆扯谎,说他除了出过多少本书,还写了29部影视剧(其实他只于十年前写过一部电视剧,手稿因无人问津,至今仍束之高阁)。电视台编导被他蒙住,在解说词中称他为“一流作家”、“著名剧作家”、“顶尖级文艺评论家”……恨不得把最牛的头衔都扣在他的头上。节目播出后,轰动一时,一些不懂文学,且不关心文化的官员,被他唬住,竟然宣称:“庞文影先生是中国真正的文豪,是我县人民的骄傲!”家乡的作者更是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捧着辛辛苦苦写出的书稿请他作序,其意当场是想请这位大师捧捧场,提高一点著作的品位。哪知大师却十分吝惜称赞的言辞,不是在这本书的序中称:“某某是业余作者,刚刚起步,文笔尚嫌稚嫩……”就是在那本书的序中称:“作者来自农村,能够坚持业余写作至今,精神可佳……”除此之外,便是在序中大肆卖弄学问,在一本民间故事集的序言中大谈民间文学的起源,民间文学的创作规律及理论等大学教材里的东西,在一部历史专著的序中大谈尽人皆晓的史观和他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拉拉杂杂,东侃西扯,尤如博士论买驴,洋洋万言,不见驴字。
不过,老庞在家乡大出风头、乐做天神期间,也遇到一点小小的不快。这天下午会议结束后,距宴会开席还有一段时间,一些与会者坐在宾馆休息厅闲聊。有人说,家乡某人在京城从事职业写作,主要写散文随笔,据说挺有影响,问大师是否听说此人。大师冷冷一笑,说:“北京居,大不易,名家高手如云,靠写豆腐块子在京城混,能够立足就不错了,谈什么影响!这种人其实是要饭作家,靠写点生活琐事,在小报上发发,或是写点地摊文学,混点稿费维持生活。”不料,话刚落音,一个中年人从角落里站出来,笑着说:“尊敬的庞大师,我就是你说的‘要饭作家’。你要是有胆量,咱们换换位,看看凭你那两下子能不能要到饭吃,能不能养家活口?”原来该作家也应邀回乡参加这次文化活动。“要饭作家”的突然出现和不大客气的反问,令大师有些意外。庞郎早已才尽,这些年只是靠为张画家写写画评,为李书法家写写书评,说些电影《地道战》中的伪军司令拍皇军马屁常说的“高,实在是高”之类的话,撑撑评论家的门面,若是像“要饭作家”那样在京城租房住,靠卖文为生,别说什么养活老婆孩子,恐怕连自己的肚子都混不圆,至于能否付得起一年万余元的房租,也是问题。这一次,他不再摆大师架子,尴尬地呆坐了片刻,居然破天荒地站起身来和人说话,他和要饭作家握了握手,胡子颤颤地挤出一句:“我很佩服你的勇气!”
《伊索寓言》中有一则故事:一头山羊站在屋顶上吃稻草,一只四处觅食的狼从下面经过,想找点食吃。山羊得意地嘲笑起狼来:“你今天好像情绪不佳,你是不是在找鼻涕虫或肥毛毛虫,用你那难看的大牙把它吃掉啊!也许你可以赶跑牛奶碗旁的母猫夺点食吃吧。”狼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山羊,鄙夷地说:“吃你的陈稻草吧!你站在屋顶上胆子大,说话嘴硬。但只要你敢下来,让我们站在同一平面上,你很快就会明白谁是强者。不要忘了,使你高大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屋顶!”这则故事,就叫《屋顶上的山羊》。
世间可以使人变得高大的“屋顶”多矣:一个官职、一个头衔、一个好单位,乃至大城市,都是可以使人产生高大错觉的“屋顶”;而类似屋顶上的山羊,因有幸占据了某个高处,便飘飘然,晕晕然,装腔作势,忘乎所以,不知自己究竟值几毛钱一斤的人也为数不少。庞文影先生,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