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封的夏天
2016-11-26台湾凉御静
文/(台湾)凉御静
密封的夏天
文/(台湾)凉御静
凉御静获奖短篇小说《她和他的猫》、《 易价》、《 过往的遗书》、《 遗失的远方》。 现为BIOS monthly专栏作者。
仿佛是例行公事。
上大学后,每次联谊,总会有人问我:你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
我会回答:在十七岁。
如果他们感兴致,我会说一个青涩少年与单纯少女的故事,讲到精彩处,也不忘透露些缠绵悱恻的情节:纯白的床单,柔软的身躯,在夏日的蝉鸣里,如野火般撩人,销魂蚀骨。
我会说,我们如何认识,如何相爱,而后离散。
即便那些从来就没有真的发生过。
我的初恋,发生在十七岁。
只是,没有然后。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从小我就和妈妈一起辗转到过许多地方:高雄、台中或是嘉义、云林,大大小小的城市我都待过,在我上国中二年级时,妈妈带着我一起到了台北,认识了赵英,然后,我就不想离开了。
赵英是对街的邻居,和我同年。两个同年的小男生,很快就混熟了。我们一起出门上课,一起读书,也一起回家。赵英头脑很好,和他一起念书是件愉快的事情。
他常常读书有了新的体悟,便冲到我家猛按门铃。而我读书只要有一点点不透彻,想都懒得想,直接跑到对街去敲他家门。我们花了无数的时间聚集在彼此房间的小书桌上,就着桌灯,读过一页一页的书本。
那些字句和算式,在那样的年少里,有着神启般的意义。
“有你在真好。”
赵英每次回家前都会这么说。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我也一直都想这么说。
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朋友,我所有的人际网络都是虚幻而不实的,在什么地方认识了谁,连我自己都无从回想起。认识赵英后,我想朋友应该就是这样,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念书一起玩,我第一次和一个人这样交往,也是我第一次希望妈妈别这么快换男朋友。
每天,我会骑脚踏车,载赵英去学校。从我家巷弄出来,有个狭长的斜坡,我总是在顶端便张开双手,让车子俯冲而下。赵英坐在我后头,我们伸长双手双脚,像滑过一个永无止境的梦。
到现在我还常常梦见,赵英那一连串好听的笑声。
那时候,没想过什么未来,也没想过人生意义或规划。
对我而言,人生干嘛要未雨绸缪呢?反正什么都说不准,今天我还在台北,明天说不定我就走了。
我妈总说爱情没办法管,爱上了就没办法。
既然连自己的爱都无法掌控,哪还有力气管到几十年之后的人生?
到了高中,我和赵英相处的时间一下子缩短。
他每天赶着七点的捷运,我则仍然骑脚踏车,在附近的高中上下课。
在那些无法一起上学的日子,我逐渐明白,赵英在我们这一带很出名,因为穿上那身卡其色制服的高中男生,这方圆几里之内,就只有他一人。街坊邻居的太太或先生们,只要聊起孩子就会提到赵英。
但真正使他出名的,并不是考进第一志愿。
而是他在高一那年,就被第一志愿退学了。
那天的雨很大,赵英的爸爸开车载着他回来,连家门都还没进,毒打与叫骂的声音便传遍整条巷子。我没有见过我爸,至少没在我有办法记得他的脸时见过,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我见过赵英的爸爸:西装笔挺,斯文干净,比我妈前几任的男朋友好太多,我原以为,他是个温和的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你身上花多少钱?”
他爸爸在雨里,像头被背叛的野兽:“让你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赵英任凭他爸爸的拳脚落在身上,那些暴力里夹杂的期望与压抑,被雨掩盖了一层薄膜,无法呼救,亦无法逃亡。
也许我是真的比赵英笨很多,还没思考,身体就开始行动。在我冲下楼去替赵英挨揍时,我不知道让我视线模糊的是雨还是眼泪。
“对不起。”
赵英的眼神空洞,却仍不忘挤给我一个艰难的笑。
从此,赵英不去上课,我下课后跑进他房间里,像从前一样,念书聊天。他家晚上,有时会关掉灯,锁上窗户,偶尔,我会看见他脸上、身上有新的伤痕。
我知道有些什么正在崩溃衰败,但我希望赵英认为我没有查觉,因为这样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回到从前。
赵英说他被退学的原因,是他举起不锈钢的大垃圾桶,往讲台上的老师砸。
直到现在,我仍对这件事情感到不可思议:那个身材比我还小,挂着淡淡的微笑,每天牵着脚踏车在门口等我一起出门的赵英,居然能有这般大的气力。
也许我早该明白,在升学考试的压力下名列前茅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潜力无穷。
也许,他们父子是一样的人,在某个临界点的崩溃都如此离散分裂。
我把不会的问题拿来和赵英讨论,即使我能自己解决,我也像不能解决般,一回到家便急着找赵英求救。我知道赵英需要我,但他的个性太过拘谨,所以他不会说。
我只好让他觉得──我需要他。
那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妈妈,一旦对什么人执着起来,连饭都可以不吃。每回我盯着赵英修长的手指,感觉他天生就是要拿笔的。他在纸上流畅的写下那些算式,简洁明白得像神赐与的赠礼。
“你很喜欢念书吗?”赵英有次问我。
“也不是喜欢。”我想了一下回答他:“只是,我想考大学。”
“然后呢?”赵英看着我:“继续念吗?可是,你喜欢念书吗?”
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仍然没有答案。
我想赵英并不讨厌读书,他也不是没有能力,他只是不热衷。
我升高三那年的暑假,我妈和她新的男朋友正打得火热,一星期几乎才回家一两次,我乐得把全部的时间都耗在赵英身上。
有天夜里,我看见他读着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目光停留在「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命的烛火。人生,不过是一个能行走的影子」这几句上,随后又快速的翻过整本书,仿佛没有任何句子能让他停留。
不再上学后,赵英整个人变得纤细,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一双大眼睛里常有着层层迷蒙。我读书时,常偷偷抬头看他,却不知道他看向哪里。他有时用笔在桌上左右涂鸦,有时伸手翻书,我却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我想让他好起来,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
“唉,你听听,”我伸手拍拍他的书本。
“你刚才翻过这些书的声音,像海浪一样,你不觉得很好听吗?”
赵英张大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啊,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我说:“每天都快乐不是比较重要吗?”
我忘记赵英那时怎么回答我,但我记得他笑了。
他的笑容,在我泛黄的回忆里,明亮得如一朵清晨盛开的莲。
我把我的饭钱省下来,去买了个水族箱,放进几条小金鱼。
我想赵英的房间要有些活的东西,如果他不想离开房间,那我可以让他的房间有些不同。夏天这么热,他的人这样阴郁消瘦,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些太阳。有水有鱼,有气泡、鱼饲料,这样可能清凉些。
我想让赵英过着精致的生活,但我自己的却越来越粗糙。我常常乱吃东西,把省下的钱拿来买新的书和科学杂志,我知道我给的东西赵英就会看,即使有些书连我自己都看不懂。
那时候,我第一次明白:
我对念书这件事,没什么看法,但和赵英一起念书,是件愉快的事情。
暑假很长,我早上参加学校的暑期辅导,下午便去赵英房里待着。
大考在即,横竖都是在念书,但我却觉得上午百般难耐,浑身不对劲。我总猜想赵英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还是仍然在睡。我想我应该要专心在书本上,但那些扑朔迷离的未来和赵英的崩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你把这些错的东西再重新读一次。”
赵英会帮我编排讲义:“有些若是搞不清楚,要把整个章节看过。”
“你想考台大吧。”
赵英问着:“这样可能还要再加点油。”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我想考哪里,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一直都在。
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毫无根据的觉得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
那时候,我害怕我会突然离开,连电话都来不及打给他。
现在,我还是害怕,害怕他突然离开我。
我总是在我们见面时,就想到结束的瞬间。
我转头趴在我买来的水族箱前,看着金鱼游来游去。
“奇怪,这数量是不是有点少?”我一边算一边说。
“嗯,有些死掉了。”赵英有些伤感,但他也靠过来。
我们的头,并排地贴在玻璃前,有着沉稳平和的冰凉。
“这条是阿一,头上有个班点。”赵英伸手指着说:“那边是阿三,尾巴的弧度不一样;阿四眼睛特别大。”
“你好厉害,”我张大眼睛盯着这几条鱼:“我全部分不清楚。”
窗外突然开始下起大雨。
夏季的午后,大雨总是出奇不意的来,狂风暴雨,吹乱的树枝拍打着窗户。透过窗帘,那些恍惚的影子,鬼魅般骇人。我想起赵英被退学那天,雨似流弹般狂暴,朝着他抽空的心神,横扫而来。
我转头看着赵英的脸,饱满的额头,尖尖的下巴,长期没晒太阳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他看起来细致得不像真人。他的眼角有着被打过的瘀青,在晶透的皮肤衬托下,格外的紫。
“我啊,有事情想跟你说。”
赵英像是发现我的目光一般,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
赵英说的时候,全身颤抖,眼睛却没有办法看着我。
“对不起,你忘了吧。”
他在我回去时,低着头说。
我想我不用太认真看待,他头脑有些浑沌,精神状况一直很差。
从被退学开始就阴郁不振,这样过了两年,他的生活被困在那个房间里,像片光滑的玻璃,没有突起与凹陷,甚至没有时间。
他失去了很多很多,但他有我。
他只有我。
只有我刺入那层层的无聊与寂寞之中,一把攫住了他。
可是这样就算爱了吗?想亲吻、想拥抱,想要占领对方一切,无时无刻都想和对方在一起。
两个人,孓然一身,相遇、相爱,无数个思念对方而睁眼至天明的夜,这些事情,我都没有体会过。
那时我才十七岁,我知道的不多。
我只知道,那天我会冲下楼去替赵英挨揍,是因为无论打他或打我,我都一样感觉到痛,既然我不像他那么精致聪明,还是打我爽快些。
我没有回避赵英,我仍然继续我们的读书行程。
我喜欢和赵英一起读书,其他的事情我不想去想。
我和赵英目光交接的时刻越来越少,我不知道他是尴尬还是紧张。此刻的赵英像重新活了起来,当我不小心碰到他时,他会害羞脸红,像又回到那些一起骑着脚踏车上学的日子。我记得从高处俯冲而下的那些时候,赵英兴奋得像个孩子。
只是赵英的快乐带有一种自制,当他看向我时,总会像有些什么冲击了他,令他的愉悦断了电。
我不想这样,但我也没有办法。
我怕我轻率的回答又会像我轻率带来的金鱼一样,在死亡那刻冲击他。
赵英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多少完整的东西可以破坏。
考试在逼近,我虽没特别想考哪里,但也感到紧张。我害怕生活有重大的改变,像我在认识赵英以前那样,一转眼便翻天覆地、沧海桑田。在赵英的身边习惯了,便会很担心有天要抽离。
有些题目我一错再错,赵英准备了录音笔,把他的解法录了进去。
“你这样多像补习班名师,”我边听边忍笑:“你看你名字取得多好,两个字,补习班老师有名的都是两个字。”
“赵英数学、赵英物理、赵英化学。”我边笑边说:“赵英你还是去开补习班吧,感觉很赚钱。”
赵英满脸通红,连忙伸手把录音笔抢了回去。
“我好心帮你,你还笑我。”赵英不服气的说。
“对不起嘛,我忍不住。”我笑着伸手把录音笔拿过来:“好吧,那我认真来听一次,是第几首?”
我一边按着按钮,十多首曲目翻来覆去,随意挑了一首播放,却听见耳边传来的是我自己刚刚的笑声。
我怔怔的听着,却明白了这是赵英刻意录下的,我的笑声。
“对不起。”
赵英的脸色瞬间沉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握着手上的录音笔,感觉到喉咙,像火烧般难耐。
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心情和我告白,我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每天面对我。但是我知道,我这辈子也许不会再遇到像赵英这样的人,没有杂念,没有一丝的踌躇,对我倾泻他的感情。
我曾经像他这样,不顾一切的喜欢过一个人吗?
“赵英。”
我看着他,他现在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咬着嘴唇。
“我也喜欢你。”
我看见,赵英全身都在发抖。
“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样不行吗?”
我感觉到,手上握着的录音笔,就像要爆裂开来一样炙热。
“可以。”
赵英轻轻的呼口气,抬起头来。
“可以,我们这样就好。”他笑着说。
而那个笑容,我在那场痛彻心扉的大雨里见过。
“你啊,是不是很常跟对面的小孩混在一起?”在暑假结束前的几天,妈回家好一阵子,吃晚餐时,她突然发问。看看我的表情,妈径自说了起来:“那孩子不是被退学了吗?我听人家说,他和同班同学,在教室里。”
“被教官抓到时,两个人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妈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妈不是阻止你交朋友。”
她继续把目光回到饭菜上:“只是有些事情,你自己要明白。”
“不是要大考了吗?”
我觉得妈的声音越来越远,但每个字却愈来愈清楚。
“你还是专心在书本上吧。”
赵英在我的眼里,突然变得肮脏。
但其他议论这件事情的人,我也不觉得多高尚。
我不觉得事情非得有个对错,但我讨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说起赵英像是无关紧要的事。
他们不明白赵英的生活有多难,他们不会理解早上七点的捷运有多挤,那些考试和排名多么像妖魔鬼怪。
但我更不明白:
赵英若是一直都喜欢着我,为什么要让其他人碰他?
为什么赵英要为一个没为他挨过拳头,没为他三餐不继,没为他做过任何事情的人,承担这些灾难?
被退学、被爸爸毒打、被邻居指指点点,这些事情只有我最清楚,我这样帮他,只是想让他快乐点,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也许都是他自找的。
我开始不动声色的远离赵英。
不再去赵英的房间,我的考试成绩开始下滑。
我从来就不知道我为了什么而念书,我只知道我喜欢和赵英一起念书。现在,书桌前只剩我一个人,我觉得什么都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
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无论是念书或是考上好大学,都没有赵英的房间来得诱惑,因为那些昏黄的灯光,对我展开了一张幸福的脸孔。
但是,我现在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些灯光下,我们还能有怎样的可能。
考期接近的前几天,赵英家里晚上的声响,连锁上窗户都仍然听得到。东西碰撞碎裂的声音,像暴风雨,混杂着哭泣声,像被棉被闷住的孩童,闷哼着挣扎。
隔天早上我连学校都不去,看见赵英爸爸的车开走后,便猛敲他家的门,我知道赵英在里面,而且我知道他绝对不是因为讨厌我所以不想开门。
我回家拿了铁锯,急忙想去撬锁,赵英却开了门。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它们。”
赵英的双手上,捧着那几条死去的金鱼。
现在他连勉强笑一下都做不到了。
他脸上身上都是伤痕,却还想着那几条鱼。
我拖着他回到我家,抓了一把钱便扯着他上医院。在医院里我看着他被伤害得体无完肤,边忍着痛和我说笑,我就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
我在无意识里,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
我的整个人,就是赵英人生里的二次灾难,我让他的伤口绽放如花,让他依赖上我,但我却又不能阻止他的伤口继续烂下去。
我第一次深刻的明白,未来对我们而言是多么沉重。
一切事情都悬而未决,我们却已有了无以名状的重担要承受。
赵英很聪明,所以他很早就明白,我们这样努力,只是为了成为每天早上挤上捷运的那群人。
还能有什么梦想,只想要一个人,坐下来,陪自己说说话,不休不止,就这么简单也没有办法。
我们以为所有的事情发生,都要有个必须且合理的理由。
但很多事情是没办法知晓的,没办法说明。
像我妈说的:爱情没办法管,爱上了就没办法。
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考大学、为什么就是喜欢上了男生?
为什么人生明明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最后却都一样穷愁潦倒?
赵英太过拘谨,不会哭,但是我会。
我牵着他的手,在走回家的路上,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落,赵英没有说话,在我家门前,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我不断地哭,但我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就不断伸手抹眼泪。
“你知道了对吧。”赵英缓缓的开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退学,所以你不再来找我了。”
我想反驳但我发不出声。
“我不是骗你。”
赵英低着头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
“你珍惜一下你自己好不好?”
我几乎失控的大吼:“不要让人随便碰你,不要乖乖的被打!”
赵英怔怔的看着我,然后轻轻的笑了。
“谢谢你,谢谢你。”
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发笑,笑得眼角都要挤出泪来。
“有你在真好。”
赵英回家时,回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个夕阳如火的夏日,他离去的背影。
大学考试结束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录取新竹的大学。
在我们这所平凡的高中里,几乎是难能可贵的高分。我没想过我和赵英的离别会这样到来,而且还是他一手促成我们的离别。
赵英知道我要走了,他没有多问,而我也没有想太多。
我想我寒暑假会回来,而且一定会回来,不要伤心、不要觉得寂寞。我每天都会写电子邮件给他,我新办的手机里,只有赵英家的电话号码。我每天早上打去,听见赵英的声音,我便觉得安心。
大学世界像繁华的花朵盛开,处处都是新鲜的事情。
我参加了许多活动,认识新的朋友,从来就不知道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事情可做,我和许多人交换电话与联谊,只是我谁的电话都没输入进手机,因为我不需要。
我应酬喝酒,过一切狂欢的生活。
我很合群,我懂得如何让人发笑,但我知道我并不快乐。
原文书一本接着一本,又厚又重,我曾说过它们翻动起来的声音像海浪,现在,我只觉得像苍蝇。
我在晚上读书时,都会想起那盏昏黄灯光下,坐在我对面的赵英,还有那个我们一起将额头贴在上面的水族箱。
但这些我不会讲。
我想要赵英觉得我过得很好,他的日子已经很难熬了,我不要再继续让他看我的伤疤。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放弃那个温暖的房间,在这里过着潦草的生活。
我真正的明白了,除念书外,原来我不喜欢做任何其他事情。
我只是想和赵英在一起。
我在邮件里夸大我生活的美好,我认为这说不定是个机会,也许赵英会愿意离开他的房间,到新竹来找我。
每天我把手机充好电,我等着赵英突然到来的天籁。
但他没有。
我以为每天赵英来接我电话,就表示他过得很好。
我以为事情在我没看见的时候,就不会持续出错。
我以为赵英的问题是其他而不是我。
然后,我终于接到了,那通不太一样的电话。
在我放暑假的第一天,我怎么打赵英家里的电话都没有人接。我觉得事情不太对,或许这都还是梦,像那个长坡道般,不断向下坠的梦。
赵英没和我说早安,我便觉得我还在睡。
一天还没开始,别这么快让现实吵醒我。
我回到家看见对面停了两台警车,封锁线也拉了起来。我一想到赵英出了事情,就只能呆立在地,张大眼睛看着。
是不是弄错了,也许不是赵英家而是别人。
警察的无线电传出断续的声音:
“将父亲砍成重伤,长子现正逃亡中──”
警察问我到底是赵英的什么人。
我说:“我和他不熟,我们没讲过几次话。”
这是我这辈子扯过最大的谎。
我站在阳台,整夜都盯着赵英家,没有一刻离开目光。为什么我要去新竹念书?我明明不是这么喜欢念书的啊。我离开这里,过着琐碎而分裂的日子,而赵英的生活也一样因为我的抽离而崩裂。
为什么我会蠢到认为电子邮件和电话可以代替那些我猛烈敲着他家大门的日子?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做了这么多努力,却还是一样伤害他?
为什么人生给与我们相遇,转折,最后却是离散?
电话在凌晨四点响起,我不想知道这是要告别的时刻。
“你在哪里?”我急切的问:“你到底在哪里?”
“我忘记告诉你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讯号的干扰也很强:“我一直都觉得读书是件痛苦的事,但和你在一起,第一次觉得,原来读书这么有趣。”
“你在哪里?”
我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你快点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不想再打扰你了,你有你的生活。”
赵英的声音飘渺,像迂回的风,吹进我的心里:“很谢谢你喔。”
“我啊,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喔。”
像是硬币用完了,电话断了。
我的初恋在十七岁。
因为他十九岁的时候就走了,所以我的初恋一直没办法结束。
直到现在,看到横死街头的青少年新闻,我的心依然会跟着抽动。
我害怕那个人是赵英,同时我却又希望那是赵英,这样我长久以来对他的感情,就终于能够得到释放。
我的手机一直都没换,妈妈改嫁后搬到高雄,我执意打工付台北那间屋子的房租。
我仍然定时回去。
我回去并不是因为那是我的家,而是我觉得有一天赵英会回来找我。
我持续上课工作,得到教授的好感,在同学里扮演开心的人。
但其实有什么一直在我体内溃烂,我用那些腐败的碎肉去换取我的爬升。
物质和金钱来得很快,我知道我的心一点一点的崩解,什么都已经不同,只是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寻找解答。
从前我看不惯那些大人这样对待赵英,但我现在到底正在成为怎样的大人?
台北的夏天还是一样闷热,太阳仍然毒辣。
我没有心思养鱼或养其他动物,也没有人让我在乎到是否该为他买鱼或其他动物。
现在,我过着赵英从前的日子。
我关在一个又一个的盒子里,研究室或是房间,我不想见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我到愿意录下我的笑声。
只是,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往事。
我想问赵英是否记得,那些骑脚踏车的日子,我们在斜坡的顶端放手,如同一起冲向一张幸福的大网。他笑得那样畅快,仿佛孩童般天真。
我想问他是否记得,那些我们一起读过的书,已经可以堆满整间屋子,像耸入云端的大树,而那其中有九成都是我的三餐换来的。
我想问他,他是否知道,当我在大雨里冲到他爸面前时,其实我也很害怕。他是否知道,其实有好多问题,我都有办法自己解答,我只是心甘情愿陪他待在那个小房间里,没日没夜的算数。
我想问他是否明白,我是这样的珍惜,与他度过的每一天。窝在他小小的房子里,只要凝视彼此,就能度日。
我想知道,当我把他从医院领回家时,他临别前的那个吻,算不算一种允诺终生?算不算?
赵英说,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我。
其实,我也是。
我也是。
但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赵英走了,带着通往我心房的钥匙。
所以我就永远被锁上,锁在对他的思念里。
那个夏天,被层层迭迭的雨密封,而至今我仍湿着身躯,回想初见时的阳光。
我还是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念书,但我想我会一直念下去。
因为,翻动书页的声音,总让我想起他。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