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做
2016-11-26苏笑嫣
文/苏笑嫣(女)
假戏真做
文/苏笑嫣(女)
苏笑嫣90后女生,蒙古族名字慕玺雅。作品曾在《人民文学》、《 诗刊》、《诗歌月刊》、《 星星》等报刊发表。入选《中国诗歌年选》、《 中国最佳诗歌》、《 中国年度诗歌》、《 中国诗歌精选》、《 中国新诗年鉴》等年选及选本。出版个人文集《蓝色的,是海》;长篇小说《外省娃娃》、《 终与自己相遇》;长篇童话《紫贝天葵》,诗集《脊背上的花》。曾获第六届“雨花杯”全国十佳文学少年称号,《诗选刊》2010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中国诗歌》90后十佳诗人,《儿童文学》2011年度“十大魅力诗人”称号等多种奖项。
编者说《作品》杂志“浪潮1990”栏目已开办三年多,发表了数十位90后作家的作品。在这几年里,90后作家的创作越来越成熟,我们开办这个栏目时,大部分90后作家还在学校,现在有部分90后作家已经从学校毕业开始工作。随着90后作家的思想成熟,写作的成长,从今年第一期开始,《作品》的“浪潮1990”栏目将再次蜕变,叫“90后推荐90后”。开放办刊,不再是编辑决定谁的稿子能用,而是发了一位90后作家的作品,让这个作家推荐下一个90后的稿子。每位作者推荐两位90后作家,然后通过与90后作家群的互动决定下一期的作者,编辑的视觉跟随年轻人的眼光走,他们认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好值得刊物推出,我们就刊发什么样的作品。当然,最后我们要把关。本期开栏的两位作家,男作家是范墩子,女作家是苏笑嫣,都是90后写作的佼佼者。我们在每篇文章后面附上部分90后作家对两位作家的作品点评。
“反正故事都是假的,假的有趣,假的好玩,无论小蛮是假戏真做,真戏假作,假戏假做,小马都喜欢。”——《推拿》
夏颜第一次见到江漓是在一间KTV的包厢里,不巧的是前一晚夏颜刚刚在三里屯的pub里蹦到凌晨两点半,白天也没有时间休息,江漓推门进来时她正意识不清地靠在一个朋友的肩上昏昏欲睡,见主角进门了才缓缓坐直身子。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圈,所以对对方也多少有些耳闻。江漓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此番到北京来办事,刚刚下了飞机,让司机把行李拖回住处,自己就跑了过来,夏颜他们这些定居的北漂算是给他接风。
前一晚就没睡足的夏颜对这场深夜突如其来的局就一肚子不满,来了也不过是敷衍,一边听着他们唱歌,一边瞌睡,不时抽烟醒醒神或者和人碰一杯酒,困得要死,奈何旁边鬼哭狼嚎又是给人接风,睡不着也不好睡,后来索性走出包厢跑到隔壁空着的房间里趴在桌子上,想着反正一群人,少了她一个也不会起眼。没想到刚趴下没多一会儿,身边就响起了脚步声。房间小,声音两步就停了。夏颜以为是服务员,一抬头却发现是江漓,只好尴尬地对他笑笑,正准备对他解释,江漓倒先说话了:“怎么了?一个人跑到这边来哭?”夏颜哭笑不得,房间没开灯,想必光线昏暗他并没看清自己的脸,便回道:“谁哭了?哭花了妆怎么办?我得保持女神形象。”江漓一笑,坐到她身边,递了根烟点上:“开玩笑的,看你一直困得不行,抽完这根烟,早点散吧。”听了这话,夏颜受宠若惊、如释重负,嘴上却假惺惺地客套着:“别别,别因为我影响大家开心,你们好好玩,我在一边坐着就行。”“其实我跑了一天了也挺累的,早点散也好,”江漓说着掏出手机:“你住在哪?我帮你叫车。”
那天的局就因为夏颜的瞌睡而早早收场,很多朋友玩得并不尽兴,有人脸上颇有些不情愿,当然江漓把原因都归结在了自己舟车劳顿上面。除了觉得这个人还挺通人情的,夏颜也没多想,坐在出租车里倒头就睡着了,直接导致车子距离小区开过了两个路口,夏颜才大喊大叫起来:“这是哪?怎么回事?师傅你不会要拐卖我吧?”
再下一次见到江漓,又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一个月内夏颜和每个小白领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固定的时间起床上班,坐固定的地铁,在第三站的时候被固定的一个女人的高跟鞋踩一脚,吃固定的工作餐,周末去固定的两个酒吧,和固定的几个朋友喝酒。不过她开始专业失眠,工作生活倒成了业余,每晚她固定地发一个晚安,发完后两个小时却都躺在床上干瞪着眼,翻来覆去,不时刷刷朋友圈。发晚安这个习惯是她和前男友分手后慢慢养成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夏颜明白了当一个人发“全世界晚安”的时候,不过是因为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一声晚安。后来江漓有时会回复她的晚安,或者劝她早点睡,不过那是夹在几条回复中的一条,和其他人的晚安一样,对她而言无足轻重。
新的聚会是因为江漓又一次返京,他次日又要飞长沙,说是临行前借机再和几个好朋友聚聚。几个朋友分散在北京的四面八方,折中选择在了西单吃饭。除非是见领导,夏颜一向是迟到女王,那天她又足足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出地铁站,大家都在群里打趣,说等女神不容易。到站时江漓说来接她,而她顺着路走,没想到还是彼此错过,又打了电话双方折回才碰上面。后来夏颜想到那次见面,就想起小学时经常做的那种悲情计算题,甲和乙各自以多少多少的速度相向而行多长时间,证二人是否会相遇,答案都是,综上所述,甲和乙会错过。
那天江漓喝了很多酒,有些语无伦次,说有些话必须要和夏颜说。他说夏颜,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五年了,五年前我就开始看你的微博,那年你去音乐节还发了照片,你当时穿什么衣服我都记得——你染了红头发,穿着红色的皮夹克,双手插在兜里,对不对?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我喜欢上这个女孩了。另外三个朋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搞愣了,夏颜自然措手不及,但仍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看着他。其实她那张音乐节的照片,除了确实双手插兜以外,其它哪点他都没说对。红头发配红皮衣?夏颜一想,那是得要多乡村非主流。
“江漓,不对啊,我记得上次唱歌你说你有女朋友的。”朋友林陆缓过神来。
夏颜赶忙笑道:“你问人家女朋友干嘛,人家本来是开玩笑的,被你一说倒跟真的似的。”
“不不不,”江漓连连挥手:“不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江漓,”林陆举起酒杯:“我当你是好哥们,夏颜我看做妹妹,她是个好女孩,但她受过伤,必须得要一个懂她的人才行。”说着和江漓喝了一杯酒。
那晚他们一直喝到酒店打烊,几个人摇摇晃晃地出去,江漓坚持要送夏颜回家。长安街上很不好打车,两个人站在初夏夜晚的徐徐凉风里约么有一个小时,江漓结结巴巴地跟夏颜说着话,大抵都是五年了、没想到有今天、一直不敢联系她、感觉跟做梦一样之类,要么就傻傻地看着她笑,笑着笑着自己又不好意思,别过头去,然后又转头回来笑着,那羞涩的样子完全像是一个小男孩。夏颜不知说什么好,也只好看着他笑,虽然对他没什么了解,心里又隐约觉得,一个男人面对她时会是这样傻傻的样子,总是有些真实的吧。坐上出租车,她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夜色,想着就在去年夏天,她也曾和前男友一起在长安街上费力地打车,也是这样看着苍凉的夜色一路疾驰。突然她搭在腿上的手被江漓摸了过去,握住,不过一会儿他便睡着了。
江漓说,他这次去长沙谈项目,大概要十天左右。他走后,每天告诉夏颜他在做什么,又问夏颜喜欢什么,夏颜答旅游,江漓问她想去哪里,她说云南,于是他问等他从长沙回京以后带她去云南好不好,夏颜犹豫了一下,然后回复好。他不时给她发着有些暧昧的话语,终于她忍不住心里的疑问,追问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他支支吾吾,最后给出肯定的答案。夏颜心一沉,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先是责怪自己何苦要问个究竟,转而又想,只有清楚了才能保护好自己,免得真正动情到时又要伤筋动骨,于是便在心里盘算,现下的情况,她必须把握好其中的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控制不住喜欢你。”江漓说。夏颜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她无意当小三去影响到另一个女人的生活,但她也想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就是住着那么一个只要人爱她的小贱人。
江漓离开后的第二天,碰巧是周末,又有朋友约了夏颜在西单吃饭,之前她去图书大厦转了一圈,太久没去,不知何时已经面目全非,以前二楼摆放文学类书籍的地方现在全被养生、食谱占领,而文学书籍则被挤到只剩一小条。晚饭后又去鼓楼散步,夏颜坐在酒吧二楼的天台上喝着冰茶,听朋友弹吉他。那晚有些凉,吹了风,第二天便开始发烧,本以为吃了药好好睡一觉便好,谁知高烧不退,反倒高到39度,夏颜蜷缩在两个被子里抖得床咯吱咯吱响,但这么烧着,起码她倒是不失眠了,只是也一直吃不下东西,几天下来高烧反复在38度到39度,整个人被拖得虚弱无力,话也说不出一句,凭谁打来电话,也不会去接。另一边江漓的微信里一边嘘寒问暖、一边发来他与生意伙伴在夜店歌舞笙箫的照片。夏颜心里暗骂他虚情假意、屁用没有,心想漂亮话谁不会说,有本事你倒是回来照顾我啊。这么烧了三天,江漓晚上突然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要回京,又问夏颜,我去看看你?夏颜心里暗自冷笑,她不过是无足轻重顺便的事,能让他匆忙赶回的,并不是她的病,只会是他的事业。
第二天江漓带着药来看她,因为会寒冷,夏天还穿着冬天的珊瑚绒睡衣。江漓和她说着话,不时也咳嗽着,他回京的那天碰巧北京大幅度降温,大家都说是“倒夏寒”,他无奈地笑着:“本来是特意回来看你的,结果一下飞机我自己也被北京这鬼天气冻感冒了。”“特意来看我的?”夏颜心中一动,不知他说的真假。“是啊,不然我急赶着半夜的飞机回来干嘛,都说了在长沙要待十天的。”于是本来一个人的发烧,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在她小小的出租屋里喝着感冒药。
江漓只能陪她两天,因为工作的缘故,又去了山西。他这样的人,每天都在奔波,辗转在全国各大城市之间,北京,上海,广州,长沙,西安,太原……他每天从酒店高档柔软的大床上起来时的第一件事,就是理过前一晚的宿醉,分辨自己是在哪一座城市。
江漓在山西的日子里,夏颜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的高烧终于渐渐好了起来,两人约定一起过即将到来的5月20日。520,这样的日子,像是小孩子的把戏,但她喜欢节日,虽然这连节日都算不上,可她觉得,人们设定这样的日子,就是在平淡的生活里送给自己的礼物。5月19日晚上,江漓发来微信,说有件重要的事跟她说。夏颜心往下一沉,已经猜到,果然他那边有些情况,不能如期赴约。然而次日清早夏颜醒来时,拿过手机,看到他凌晨三点多又发来微信,说,亲爱的我决定了,明天如期回去与你相见。
520的当晚,两人坐在望京丽都公园里的餐厅中,大的落地窗临湖,一旁植有竹子,白色桌布与白色座椅,柔和的灯光,简洁、雅致、安静,两人相对淡淡地饮着清酒。一餐快用完,江漓突然看到别的桌上燃着蜡烛,于是喊来服务员:“我女朋友问为什么别的桌有蜡烛,我们没有呢,”服务员暧昧地笑着答“好的,马上就来”。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夏颜心中一动。他说他放下工作赶回,如此重色轻公只为他们的约定,她信他是为她匆忙回京,但又心知能让他抛开的事想必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真相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所谓呢,她要的只是美丽,她能要的只是美丽,哪怕是谎言搭起的美丽。
初中的闺蜜约夏颜周末参加生日聚会,五个姐妹号称五朵金花,转眼已经十几年,平时各自忙碌工作生活,也很少聚在一起,这次在群里一聊,其他四人届时都会带上自己的男友或老公,说到这大家都有些尴尬,因为知道唯独她尚在单身。夏颜踌躇了一会儿,问江漓是否愿意陪她一起参加聚会,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便在群里宣布,自己也会带男友,几个姐妹一片惊讶哗然,纷纷表示祝贺她终于脱单。
那天夏颜与江漓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傍晚碰头一起去聚会的地点,要从朝阳区横跨到海淀。路上,江漓突然说,北京太大了,不适合他。夏颜顿了顿,没说话,知道他话里有话,然后问,你什么意思?江漓道,今年我在这里把影视公司撑起来,明年还是要回去。夏颜漠然,当然,他从未对她认真,在他自己的城市有属于他自己的工作、生活、家庭,还有女友,他凭什么留在这座对他而言只有建筑的城市?他当然现实,而她也清醒,自然不会不自量力,只是不免黯然,表情也就浮现了出来。哎呀,明年呢,还早,干嘛去想那么远的事呢?江漓嬉笑着说。就连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他也说得那么自然。
那晚大家一起吃饭、唱歌、开玩笑,五对情侣在一起甚是甜蜜,像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大家庭,她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边,一脸开怀幸福的笑容,然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其他人的幸福是真的,只有她的是假的。她喝下一杯又一杯威士忌,想着几个人从初中开始一起抽烟喝酒逛夜店,喝到现在,酒瓶子都能堆成一座雷峰塔了,却依然没能压得住她这只小妖精。彼时江漓接过话筒,看着她脉脉情深地唱起了情歌,她没听过,也不知道他唱的歌词都是什么,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心里明白酒醉就是酒醉,再开心再动人,终归是要醒的。
江漓见她突然掉眼泪,一时有些惊慌,还是看着她继续把歌唱完,然后给她擦着泪水,笑道,上次在KTV你不是说不能把妆哭花的么,要保持形象啊。夏颜的眼泪还在继续往下掉:“上次是因为酒喝得不够多!”
其他人顾着唱歌,半瓶酒几乎都被夏颜喝了,洋酒后劲大,夏颜感觉有些晕了,晕得停不下来,心里暗叫不好,果然走时胃里也开始翻搅,不敢直接坐车,怕一晃自己就会吐出来,于是靠在江漓怀里跟着朋友们散步,到住在附近的其中一对家里坐坐。很久没见这个闺蜜,不知道夫妻俩什么时候搬到了一间大杂院的小平房里,弄得跟什么蜗居、裸婚时代似的,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坐在沙发上天旋地转。看她那个样子,闺蜜说让夏颜去床上躺躺吧,就扶了她进屋躺下,又细心帮她卸妆,夏颜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男朋友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到底还是闺蜜一直在身边,很有点感动,可是醉得也说不出感谢的话,也哭不出来了。不一会儿,迷迷糊糊间,江漓也进屋躺在她身边。她枕着他的胳膊,想着这是什么鬼剧情,没想到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竟然是这样的情况,就天旋地转地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堂堂董事长江漓拿着个脸盆跟着她去公用洗漱间,那场景倒是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工作原因,夏颜需要拍一组外景照片,江漓跟着去给她拎包,说你看,平时都是别人照顾我,没想到现在换我来照顾别人,夏颜说让董事长给我做小助理,真是荣幸啊。拍着照,夏颜听到他打电话,说今天我这边有事走不开,我们改天处理。她想,他毕竟是有些迁就她的,于是等他挂了电话,喊:“江漓,我们拍几张情侣照吧。”就这样,在一个广场上,伴随着摄影师的“近一点、再近一点”“夏颜的脸往左侧一点,对~”的喊声,他们的两片嘴唇第一次贴在了一起。
“你看这车怎么样?”晚饭时,江漓刷着手机,让夏颜帮忙看车。夏颜接过来一看,是一辆保时捷,然后玩笑道:“怎么,送我啊?”江漓笑了笑:“等结婚的时候吧。”夏颜当然还没被冲昏了头,冷静地问:“你结婚还是我结婚?”果然,他答道:“你结婚的时候。”夏颜也和他一起笑着,尽量让笑容看起来没有僵掉。
“他们后期还要修一下照片,回头我再传给你。”
“好。夏颜,你留我们这么多回忆,不怕……”
“江湖中人,拿得起、放得下!”夏颜故作豪迈,大笑着举起手里的一瓶“江小白”白酒,上面还写着“你是小酒我是串,不如咱俩在一块”。
“哪怕明年你走了——”话一说出口,夏颜顿时就觉得自己眼圈红了。
“怎么?”
“与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她眼前微微有些模糊,但被大笑顶替了过去。
“好!好!”江漓与她碰了手里的白酒,两人又龇牙咧嘴地喝了一大口。可这连连两个“好”字,足够让人寒心。
“夏颜,我喜欢你,其实我真想和你在一起,想每天和你在一起,想好好照顾你,想每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想带你去很多地方旅行,想带你吃很多好吃的,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江漓借着酒劲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情话,夏颜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知他并非善类,所说的一句都不会实现,明明清楚不过游戏一场,还是没控制住心里的那份感动。好吧,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不求天长地久的小贱人,那么只争朝夕吧。想着,却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还是在流。
他喝得比她多,又在专车上睡着,她不放心他,跟他一起回家。江漓去给她烧热水,然后自己去洗漱,她坐在屋子里,看到窗外是萧条落寞的四环路,暗黄的灯光洒在路面上,车子一辆辆疾驰,带出风的声音,突然她感到很寂寞。
本以为江漓烧的水是要用来喝的,没想到他端了一个盆过来,放在她脚下:“泡泡脚吧,穿着高跟鞋走一天了。”更没想到的是,他会蹲下身来,细细为她擦脚。夏颜看着他认真又细心体贴的样子,想着这个男人虽然不爱我,但这一刻总是真的。
“好了,你去洗漱吧。”江漓把水倒掉回来说道。
她看着他走进卧室,直接瘫在了床上,她也跟了过去,坐在一边抽了根烟,不过多时江漓已经微微打起了鼾。她吐着烟看着眼前这个睡着的男人和陌生的房间,以及窗外无限延长的马路,强烈的孤独感再一次包围了她。掐掉烟,她走进洗手间,刚刚要打开水龙头,一抬头,看见了镜中的自己,穿着黑色蕾丝紧身裙,干练的短发微微有些凌乱,眼妆有点晕了,唇上的口红也几乎掉光,怎么看都有些狼狈的样子。这一看不要紧,她不禁问镜中那个自己也已经不太熟悉了的自己,你,怎么会这样,你,到底在这里干嘛?就这样手撑在洗漱台上,夏颜盯了镜中那个一塌糊涂的女人几秒,走了出来,穿上高跟鞋,背起包,按下了门把手,犹豫了一下,走出房间。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伴随着她高跟鞋的声音,一节走廊天花板上的灯亮起,然后是下一节、再下一节……她“嗒嗒”地走着,想着这条路真长啊,又真是落寞啊。
江漓又去出差。在路上与她发微信:“你怎么走了?早上醒来我一摸旁边,竟然没有人,去洗手间看也没有,再一看你鞋子不见了。”
“因为如果我不走,一切对你而言都太顺理成章了。我要让你惦记我。”话虽这么说,其实夏颜心里并无这种把握,也做好心里准备,想到她这一走江漓也许恼羞成怒,从此二人形同陌路,可是,他还是发来信息。
这一别竟是许久,江漓穿梭于各个城市忙碌着,每天给她发来照片时不是在饭桌上就是在KTV里,而夏颜依然困于北京程序一样设定好的索然无味的生活中。有时他也会回北京两天,晚上二人可以匆匆相见。一晚他们在三里屯喝酒,坐在天台上,一株大树从一楼贯穿出来,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伴着酒意荡来荡去,胡侃着自己如果有钱开酒吧的话,会把它打理成什么样子。
“还开酒吧,那你不是要天天把自己灌醉?其实我不喜欢女孩子喝酒抽烟纹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在你身上变得很美,”江漓说。
夏颜吐出一口烟,带着笑意看着江漓,没有说话,但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在说话,知道自己斜过去的那一眼有多妩媚。她也当然知道为什么,她去看过他的微博,并迅速识别出他女友的微博,一个打扮朴素的女孩子,言语之间都是卖萌的语气,像非主流少女一样会把“回来”写成“肥来”、“可爱”写成“可耐”,而他会给她的每一条微博点赞和评论。包括他在她夏颜身边的日子。她与她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需要点不同的、新鲜的东西,好的东西不是都叫人心安的,还要叫人稍稍不安的。但她更明白的是,喜欢一处美景和选择一个地方定居是两回事,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处度假地,而他的女友如同他的城市,需要一直在那,让他可以回去。可是,自己在他身边如此拿腔作势,她也觉得空荡荡,觉得累。
一晚下班,夏颜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氧气匮乏、人群密布的写字楼里走出,又和许多同她一样刚从各个大厦走出的男男女女们一起钻进地铁、面无表情地挤在一起,排队分流换乘,像货物在流水线上一样被运输,然后一进家门就甩掉高跟鞋,再把自己整个人甩到床上。这么躺了一会儿,夏颜觉得自己真是累了。在公司,她必须表现得积极高效、精力充沛、游刃有余。在他身边,她必须表现得成熟妥帖、进退有度、风情万种。她需要一直在演,需要独立刚强,一旦她做不到,一切就都会game over。可她在心里喊,她也是一个女孩子,一个需要安慰、体贴、慰藉和爱的女孩子啊。天渐渐黑了下来,夏颜拿出一瓶红酒,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没有开灯,静静地喝着。突然身边的音响放起张国荣的一首歌,歌中唱道“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我去找你吧。”她给他发短信,小小的屏幕在黑暗中煞是耀眼。
彼时江漓在山东。夏颜请了病假,背了只单肩包塞上点洗漱用品就去找他。当做是给自己放松一下心情吧,她对自己说。
纵然这场游戏她一直清醒不过,但她更了解自己,越演越烈是她的本能,她天生赌徒,哪怕输得倾家荡产,对她而言亦比波澜不惊、平淡如水要来得甘之如饴。
他陪她走在有橙色屋顶洋房之间的绿荫大道上,看她摘下一朵攀在墙上的蔷薇,别在发间,笑意盈盈地看他;他陪她看海、被她带动着相互撩起水来嬉戏,追赶奔跑;他陪她吃海鲜,帮她把她皱眉嫌弃直喊“感觉像是大虫子”的海参吃掉;他陪她一起去教堂,看她心意诚恳但颇不正规地祷告。那天的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单纯得晶莹剔透的女孩子,换下OL紧身裙,穿着粉色碎花的连体裤,笑得毫无防备、温暖明朗,就连他也被带着消了平日刻意隔出的那点距离,和她无所拘束地一同玩耍着。那是二人都没有戒心的一天,他惊讶于他们在一起可以笑得那么真实、那么开心,并且可以一直那样笑着。那是两个人的心,真正贴得最近、最暖的一天。当她离开了北京,她不再是平日的她,而他既然无需面对那个现实中的她,也就可以不做那个现实中的自己。
晚上夏颜说不要在餐厅吃饭,两个人遂在海边的大排档里吹着海风、吃海鲜、喝扎啤,说说笑笑。“好久没像今天这样这么开心过了,”江漓说。说完大概又觉得自己说了太多假话,怕夏颜不信,又补上一句“这是真的”。
夏颜一边用力夹着扇贝,一边笑道:“我也是。不过说好的去云南呢?什么时候去?”
“这不是忙么,”江漓脸色微微一变,“不是不带你去,你也知道,后来事情赶着事情,再说你要是这会儿再去几天云南,工作怎么办?”
被隔绝开一天的世界在江漓的话里又回来了,他也就又变回了那个现实中的他。
“工作不怕啊,你投资开个酒吧,我做店长就可以了。”
“店长?你做服务员还差不多。”
“我在你眼里就这水准啊,那你凭什么看上我的?”
“不知道,意乱情迷。”
夏颜颇带不屑地大声笑了起来,和江漓喝了口酒,说你看这个,然后点了点手机,递给江漓。江漓接过来一看,是写十二星座单身率的,明显是胡扯的那种。
“你看,十二个星座里,就咱们两个后面写着‘注定单身’,那不如就咱俩凑合一下在一块吧。”
“好啊,那就在一块。”江漓又把手机还给夏颜。
夏颜又拿着手机点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就这样,你看怎么样?”
江漓一看屏幕,顿时大惊失色,是在夏颜朋友圈里没发出去的消息,写着“我们”,下面的配图是两个人前些天在一起拍的照片。“夏颜,你别闹!”
夏颜见他惊慌的样子,冷笑,道:“逗你玩的。”
两人之间一阵带着寒意的沉默,海风刮得更猛了,也更让人觉得寒冷了。
她知道,她从未让他陶醉到忘乎所以,他一直清楚“假期”在生活中应有的位置,哪怕是在今天,他们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刻。
“你这样很危险,如果发出去了,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么,我们有那么多的共同好友。”
夏颜原也没打算真发出去的,但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样子,她反倒有些被激怒:“我知道,但我不怕。只是你怂。”
江漓喝了一大口酒,这次换他开始翻手机了,他坐到夏颜身旁,翻出他女友的微博、微信,塞到她眼皮底下,说,你不知道,你看,这是我女朋友,我们在一起四年了,她不像你,她很傻很单纯,她的生活里只有我,微博微信里也都是关于我的东西,她又没你这样的心境。你让我怎么说,说在北京认识了你就和她分手?我不能。再说我们两个这样在一起,要被多少唾沫淹死你知道么,以后还怎么混?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你一直觉得我坚强,说我特立独行、hold不住我,因为我在你身边只能扮演那样一个角色。如果我对你有所依赖,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就会被破坏,关系也就会崩塌。可我真的就不会伤心吗?你这样把你女朋友摆在我面前,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天真单纯的人就应该一直被保护,坚强的就活该去担待,这是什么道理?谁的坚强不是伤过的痂?坚强都是保护自己的壳,但里面还是有颗柔软、脆弱的心啊!”借着酒劲,夏颜把压抑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
“夏颜,我们不能,真的不能,我给不了。”江漓依然冷酷清醒,别过了头不去看她。
夏颜听到什么破碎的声音,可是没有酒杯掉在地上。
“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分开吧。这样对你也好,你也就不会伤心了。”江漓依然保持平静的语气。
几秒的沉默。夏颜站起身来,没有看他一眼,迎着风一步步费力走开。这个时候,她反倒平静,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落出来。
而他当然也没有追上来。
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她还是那个百毒不侵的钢铁侠,当然犯不着因为这个去买醉,也不会打电话苦苦挽留,更没有辞职去旅行,所有失恋的苦情情节,一律没有。她当然不允许自己做那些小女生才去做的傻事,徒然消耗,于事无补。自己伤肝动肺、别人逍遥自在,这买卖不划算。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自己真的不会掏心掏肺地去爱一个人了。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但有时也会想,或许只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在控制两个人在感情中的对等关系。他既然游戏,她自然保留。然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再遇到一个“真的”人,可以让她真心实意地去爱,可以唤醒她爱的能力。但大家都长大了呀。她抬起头,看到满目荒凉。
他们两人也并没有删除对方的通讯,一切退回到最初,可以看到对方的动态,但相互之间谁也不再说话。她看他依然每天发些励志的话、生意上的聚会,他看她每天写点文艺的或者说矫情的文字,依然经常喝酒。日子如流水,细细长流,波澜不惊。
直到大约三个月后。凌晨一点多,夏颜突然接到江漓的电话,他喝多了酒,喊着夏颜我想你啊,我才明白我心里放不下你,我爱你!夏颜静静地听完,然后挂掉电话,睡觉。果然第二天又再无波澜。
日复一日地重复生活中,突然有一天夏颜发现小区门口的门店新开了一家酒吧,门面装修得看起来还不赖,但在这郊区的居民小区门口,一个孤零零的酒吧立在那儿,总觉得有些违和感。“开给谁啊?”夏颜不屑地笑着,就走了过去。
一天晚上夏颜在家正自斟自饮,喝了两杯,酒没了,已经很晚,烟酒店肯定也都关门了,可是又觉得不尽兴,突然她就想起了楼下的酒吧,于是抓起了包下楼,心想也正好看看这酒吧到底什么样,没准好的话也可以常去坐坐。不过基本上她不抱什么希望。
出乎意料地,这间酒吧的装修风格简直和她憧憬的理想酒吧差不多,这让她迅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头。她再环视酒吧,慢慢向里走,离柜台不远的展示板上贴着的都是摇滚和民谣演出的海报,屋子房檐下都挂着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墙上挂着的画都是梵高,《Starry night》的拼图挂在正中间缺了一块,一侧的书架上放满了图书还都是她喜欢的那种,然后,她看到一个秋千座,前面的桌上立着小牌子:夏颜专位。
她不禁慌乱,迅速四处看去,然而目光所及并没有那个人。她再看,再仔细地看,确实没有。她没有坐在那个“专位”上,回到吧台,点一杯长岛冰茶。“对不起小姐,我们店的长岛冰茶是特供的,您可以点别的酒吗?”夏颜心烦意乱,本想随便点鸡尾酒单上的第一个,却发现那酒名叫“Forgive me”,于是好像手里的单子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赶紧合上推到了一边,点了一杯莫吉托,然后又是一杯。
她不知道会不会碰见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碰见他还是不希望碰见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坐在这里,不知道如果碰见他自己又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她突然很焦虑,于是第二杯还没完全喝完就赶紧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在包里翻着打火机。还没找到打火机,听到手机又在包里响了,她又转而开始找手机,终于她心乱成一团麻,蹲在了地上,把包里的东西哗啦啦一股脑兜了出来倒了一地。是陌生的来电,夏颜拿起手机不耐烦地接起:“喂?”
“女孩子这样蹲在地上很不雅观的。”是江漓的声音。
夏颜迅速起身四处看去,见一个戴着兔子面具的店员正倚在门口,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把她的惊讶、慌乱和焦虑看在眼里。
“还满意吗?——夏店长。”
夏颜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大步走到他面前,隔着面具冷厉地看了他两秒,又突然大步向店里走去。
“哎,哎,你要干嘛?不会要砸店吧?”兔子人跟在后面喊着。
夏颜站住了:“我去把那块拼图拼上。”她又向里走去。兔子人站在原地,看着她将拼图拼凑完整,回过头来时,是一个大大的笑容,和眼眶里充盈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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