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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县城

2016-11-26包光潜安徽

连云港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赵家凉鞋茶馆

包光潜/安徽

1982年的县城

包光潜/安徽

买鞋

1982年的阳光,多么灿烂,多么明媚。我第一次走进东街,感受县城的商业气息和城市文明。喇叭裤和牛仔服早已在大街小巷流行,卷起一阵阵旋风。卷发女郎,开始出入各种时尚的发廊——有温州的,杭州的,也有合肥的。可本地人还不太习惯从事这种与时俱进的美容行业。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坐在秋光闪耀的白铁旁,脸上火辣辣的,头有点晕眩。突然刮来一阵西北风,浓郁的酒糟气息随风飘荡,整个城池都弥漫着芬芳的酒气。杏花村酒厂制造的酒精分子们,生性浪漫却又世俗,无孔不入地拼命袭击我的五腔七窍,诱惑并刺激我的贫困的胃囊——我似乎饿了。我起身走向对面的国营小食店,买了几个劣质的包子,勾着脑袋,就着秋阳啃将起来。一不小心,汁液溅到胸口的衣裳上,在阳光的激励下越发触目惊心。好在一个从乡下进城的小青年,没有任何人关注的。我变得无所顾忌。打白铁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哐哐当当,乍一听,似乎刺耳。我被这种连续不断的噪声弄得心烦气躁。但对于这条有着一定历史底蕴的老街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于那些久居其中的市民们,或许少了这打白铁的声响,恐怕连睡觉都不踏实。它几乎等同于催眠曲。

突然想起来东街的目的——我要买一双凉鞋。尽管炎热很快过去,但我还是决定买一双。来来去去的人,仿佛都在提醒我,别坐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没有打算立即起身,寻觅我所要买的凉鞋。我想坐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路途颠簸的劳顿,还在于我喜欢看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们,仿佛家乡小河沟里的鱼儿,一到下雨天,便显得格外欢畅,成群结队,看大戏似的。我耳畔一直哗啦啦地响着流水的声音,一阵阵,或稠密,或稀疏,或汩汩,或潺潺;又像是一叶折扇猛然展开的那种声响——其实,这些声响就是此时此刻的打白铁的声音。

我的目光终于穿越熙熙攘攘的身影,寻觅我想要的凉鞋。当我真的需要抉择的时候,我却搞不清楚我想要什么样的凉鞋。我必须起立,然后挪动慵懒的步伐,去寻找鞋摊。我不打算到国营商店里去买,价格贵,不还价,还遭人白眼,好像我身上有牛粪似的。特别是那些售货员,很势利,根本不把乡下人放在眼里,甚至不屑一顾。售与不售,对于她们来讲,没有任何差异。这是国营工作人员的优越感,深刻在她们的思想意识和骨子里。

我终于看到离打白铁处约50米的地方,有一个卖各种鞋类的地摊,显然生意不是很好。那个长得黑不溜秋的中年男人,坐在地摊旁,一边喝牛尿一般颜色酸楚的茶,一边跟隔壁卖茶叶的女人搭讪,偶或眉来眼去,夹杂几分挑逗。远远地看上去,他们很开心,有时笑得老街都在晃悠。特别是那个女人,尚有几分姿色,小波浪似的卷发耷拉在肩上,显得整个人很风情。那个卖鞋男子喝的茶,一定是那个女子卖给他的。我想,她不会白白送他的。

我没有任何犹豫,却有点莫名地冲动,“嚯”地立身,径直朝卖鞋的男子走过去,好像他调戏了我的亲人。那男子见我气冲冲地小跑过来,真的以为我是那个卖茶叶女子的亲戚或家人。

鞋,怎么卖?我生硬地问,顺便瞟了一眼卖茶叶的女子。她对我笑,眯缝着丹凤眼,眼皮一跳一跳的,很好看的那种。

你要什么鞋?摊主问,漫不经心,目光又飘向卖茶叶的女子,似乎对自己的生意没有多大兴趣。

凉鞋,黑色的。我的话简洁,短促,却有力。

五元。摊主也干净利索,不多一个字,不添一个音。

我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5元人民币,然后低下身子,抓起两只凉鞋,放进随手拾起硬纸盒里,转身便走。

小兄弟,买茶叶吗?秋茶好喝。我回头一看,那女子还是那般冲我笑,不知道是叫娇媚还是叫妖媚,并配合着好看的长波浪,在肩上来回晃动。我的心微颤一下……我如同做了坏事,飞箭一般离开了东街,不回头,却有一团温酥酥的棉絮堵在心头。坐在回乡村学校的班车上,我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是阳光下闪耀的白铁,一会儿是香波荡漾的卖茶女子。

回到那个叫高坦中学的校园,已是傍晚。夕阳在秋浦河的那一边,久久地挂在树梢上,就是不肯沉落。面对对面的青山和绿树掩映的村庄,还有袅袅的炊烟,我迟疑片刻,然后神经质般拎着白铁桶赶往井边,打起一桶又一桶井水,痛快淋漓地洗浴一番。我将双脚擦拭干净,准备换上刚买回来的凉鞋。我又神经质地想:我要在城里找个婆娘!

凉鞋随手摆在井台的高处。它们在那里等待已久。一试,我傻眼了!我买回来的凉鞋,竟然是两双中的各一只,颜色相同,大小、高低、规格却不一样。我坐在井坎上,无可奈何,痴痴地发笑,骂自己是个笨蛋,大大的笨蛋。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又回到东街。可买鞋的摊位已经不在了。那个依然朝我眯缝着眼睛笑的卖茶女子告诉我,他老婆生小孩子,不摆地摊了。

我真的有点气急败坏。可是,我能怨谁呢?

三彩马

东街有家陶瓷店,靠北边,距打白铁处约200米。每次到东街购物或游逛,都要经过这家看上有点特别的小店——别人家都卖些小杂什或布匹什么的,唯独这家卖的是“古玩意儿”。再往前走,还有一家买土陶的店,坛坛罐罐的,锅碗瓢勺的,每家每户必需的,价钱便宜而且公道。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在这里停下脚步,张望一番,或看看那些价格不菲的“古玩意儿”,甚至拿到手上掂量掂量,端详一番,过过手瘾,饱饱眼福,然后再放回原处,生怕有什么闪失而致“古玩意儿”掉落地上——那是一定要赔钱的!赔多少,也就说不清楚了,因为这家陶瓷店的物件都没有明码标价。看那店主也不是个善茬儿,一个精瘦的老头儿,戴着一副高度的老花眼镜;一双狡黠的眼睛,透过镜片审视每一个驻足的人。看上去,他就是一个久经商场而且市侩的老滑头。

起初,他非常客气,满脸堆笑,向我推荐这兜售那的。后来,他看我光光顾,不买,也就不那么给我好脸色了,甚至说出一二句让我不悦的话来,譬如“你懂不懂陶瓷”、“你买得起吗”之类。

其实,他说对了。我既不懂陶瓷,也买不起那些玩意儿。不懂,是因为我土得掉渣,没见过世面,但天生的识货,知道那些与众不同的物件是一些不俗的货色。买不起,是因为那些物件都是几十元、上百元的,最便宜的小玩意儿也在五元以上。可我那时每个月的工资只有47元5角,外加5元的副食品补贴。这样的工资,在20世纪80年代初算是不菲的收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伸手又缩手,最终只有望物兴叹、回家做梦的份儿。

到了1984年的秋天,池州商场安装了小城第一台电梯,许多人进城就是想感受一下这个新玩意儿。我随众徜徉在长江路上,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够轮到自己。可临到终了,我还是放弃了心中的那个愿望——不就是一个电梯嘛!我从长江路悄悄地溜达到西街,被那里的酒糟气息所吸引,恍兮惚兮,仿佛丢了魂似的。在我的记忆里,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西街都浸渍在杏花村酒厂的酒窖里,开坛十里香,醉倒来往人。我浑身上下都是酒糟味儿,像一条鱼不自觉地滑入东街,似乎想让自己身上的酒气稀释。

我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到那家陶瓷店,免得又被那个老头儿奚落和羞辱。在东街盘桓两个小时,大多时间里,我静坐于打白铁的匠人中间,我仿佛忘记了自己到东街来干什么。可奇怪的是,这天到打白铁处买物件的人越来越多,多到我坐在他们的缝隙里感受窒息。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我真的喜欢那家陶瓷店的物件,最终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来到那里。

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头儿,一见我神志不清的样子,立即来了兴致。对我说,今天我儿子从景德镇进了许多好货色呢,要不要好生看看?

景德镇,这个贴有陶瓷历史标签的名字,就这样走进我的脑海,填补了我对陶瓷认知的那片空白。几十年过去了,它一直缠绕在我的脑海里,令我向往这座神秘而美丽的城市。尽管家里不少用具都来自景德镇,但景德镇依然离我很远。

我醉醺醺地伏在货柜上,秋阳将我灌醉了。琳琅满目的陶瓷,又令我晕眩,几乎睁不开眼睛。忽然,一匹三彩马拨开我的眼帘,在我的瞳仁里熠熠生辉,而后定格。我的眼前即刻出现万马奔腾的场景,其中有一匹矫健者,扬鬃奋蹄,如入无人无物境地……尘土飞扬,它一直遥遥领先。

给你包好?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头儿满脸堆笑地问我。其实,他早已瞄准了我的心思,甚至看透了我的幻觉。你看好了没有,我给你包装了?他一边似问非问,一边迅速地将那匹三彩马装进了盒子里。他对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的心理,拿捏得十分准确,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六元,讨个吉利,六六大顺。老头儿做了一个六的手势。

二话没说,我付了钱,立即走人。

当我再次穿越西街时,浓郁的酒糟气息反而将我醺醒了。原来车站在南边!

从此以后,这匹三彩马就伫立在我的办公桌上。每天我都与它目光摩挲,三彩马因此越发明亮,有时能够幻化出五彩缤纷的世界来。每一片色块都是一片草场,每一片草场都有万马奔腾。后来,它被一个同事看上了,说是拿回家欣赏欣赏。可一旦摆放到他家的玻璃橱里,再没有还的意思了。终了,我还是厚着脸皮,要了回来。我想象他们夫妇,在背地里一定说了许多我小气之类的话。

几年后,我结婚了。女儿生于马年。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这匹美丽的三彩马跟我有缘,仿佛注定似的。

从乡村到城市,我搬了很多次家,折腾来折腾去,许多旧物被处理或丢失,但这匹三彩马一直跟我形影不离。我对它总是小心翼翼地呵护有加,生怕磕磕碰碰,坏了它的胎面。

30年多来,它不离我的左右。如今,女儿已经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我多么希望她就是那匹美丽的三彩马,奔腾不息,前途无量。

白铁

学校打井水用的白铁桶坏了。总务主任老孙对我说,你进城顺便买一个吧。这“顺便”也确实说得过去。我每次回家都要在县城汽车站转车,即便不回家,我也经常莫名其妙地跟着后背上背着悬梯的那种班车,到城里瞎逛逛,譬如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或者到棉纺厂附近踅一踅,看看有没有小说里所说的那种美丽的邂逅。但我还是狐疑地打量着这位憨厚而略带农民式狡黠的总务主任,觉得有点不对劲。一个白铁桶犯得着进城买吗?两里外的老街上就有啊。后来,我似乎懂得了老孙头的好意,他想给我一个出差的理由,可以报销往返车票——那可是四块八毛钱的车费啊!相当于我一个月的副食品补贴。可当时我傻不啦叽的,二得可爱,竟然没有享受到美妙的“腐败”滋味。嘿嘿,老孙头真是个好人!

逛了长江路上的新华书店后,我便匆匆忙忙地赶到东街。打白铁的铺子都集中在东街的“丫”字路口,大大小小的有十多家。尚未步入这片天地,我便听到“咣当……咣当”和“噼叭……噼叭”的打白铁的声响,或断断续续,或响声一片,比赛似的。白铁反射的阳光,几乎是杂乱的,没有人喊口令,它们就肆无忌惮地在东街上空晃荡,仿佛无人能够驾驭的荡妇,一边忍受来自世俗的鄙视,一边漫无际涯地寻找自己的归宿——在我看来,所有的光都应该回到天空,那里才是它们的家园。如果伫立这座小城的高处,几里地之外就能看到炫目的白光,刺得你眼睛睁不开。它们时而如同雷电,明亮耀眼;时而宛若鱼鳞,闪动即逝。在我青春而忧伤的记忆里,这是县城最美的风景之一。

冬日的阳光,有着一种特别的温情暖意。我坐在一处避风的店铺前,静静地享受正午暖阳奉献给我的惬意,聆听阳光弹奏白铁的声音——这种细微而不易觉察的声音被屏蔽在打白铁的声响里,只有静静地谛听,紧紧地抓住,才能感受出它的美妙,仿佛少女洗浴过的秀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的声音一般,温馨而明亮。在这座县城,我举目无亲,这阳光下的白铁有如我的亲人,当别人感觉寒冷的时候,我却觉得温煦如春。尤其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竟然安居如此,娶妻生子,甚至终老池州——这个我籍贯栏目必填的名称,可我出生在它的乡村,离县城大约60里地。在时间和距离已经大大萎缩的当下,那个叫麒麟畈的小山村,坐乡村公交也只要几十分钟,可那个时代,它却是一个十分遥远的穷乡僻壤。每当想家的时候,我就轻轻地哼着程琳演唱的《妈妈的吻》:“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吻干我那脸上的泪花,温暖我那幼小的心。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这首朴素的具有乡村人文情怀的歌曲,时常触动我灵魂深处的情感,一直慰藉着我忧伤的心灵,尽管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吻过我。

突然,打白铁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缓缓地睁开双眼,一对父子,已然坐在店铺门口吃午饭了。我瞟了一眼,他们的午餐十分简单。每个人的饭头上只有两条小咸鱼,外加几片青菜。他们“叭叽……叭叽”地吃得津津有味。那种自足的模样,令我终生难忘。我满腔的津液,淋漓成河,不得不吐在脚边。我觉得对不起跟随我的胃。我打算离开,去买几个肉包子充饥。

那个年长者,见我要离去,便放下手中的碗。问,想买什么家伙?我迟疑地应答,白铁桶,两个。

老人善解人意地笑笑,单位的?吃国家饭的?我连忙点点头,又冲他笑笑,但我的笑容一定是僵涩的。我知道,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县城,能吃国家饭的,都令人羡慕。此时此刻,我的虚荣心似乎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刚才的饥饿感,也似乎顿时消弭。不过,这美好的时间持续很短暂,我的骨子里还是自卑的,因自卑而忧伤。但自卑也是一种向上的力量。多少人因自卑才发奋图强,努力改变生存困境,创造了令人瞩目的美丽人生。

我左手拎着两只白铁桶,右手不停地往嘴里塞包子,旁若无人地漫步在熙熙攘攘的东街,引来众人的侧目。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吃相让他们感到惊讶,可在大街上吃东西的大有人在,我也不想故作姿态,假装文雅,民以食为天,仓廪实而知礼仪,这是最简单的生存哲学。在侧目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我才留心地观察。嗨,他们哪里是看我呀——他们是被我拎的白铁桶反射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条件反射地躲避呢。

30多年过去了,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忍俊不禁。我时常怀念东街打白铁的地方。只要走到东街,我总要到打白铁的地方驻足、张望,特别想找打白铁的人说说话。有意思的是,我每次去的时候,总是在秋天或冬季。这与当初的记忆,是不是有关呢?或者说,我的潜意识里已深深地烙下了有关打白铁的记忆。

遗憾的是,原来打白铁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了。城市换了新颜,打白铁的人几乎绝迹,只剩下两个店面,生意冷冷清清的,所打的物件也是与时俱进,不再是白铁鼓、洋铁箱之类了。

我坐在冬阳下,问老人,您贵姓——好像不是城里人吧?

老人一边打白铁,一边应答,免贵姓丁,驻驾的。

驻驾这名称好,皇帝歇脚的地方——生意还好吗?我明知故问。

马马虎虎,还能糊口。老人的眼神暗淡下来,阳光依然明亮。

您老高寿啊?

六十多了,快七十了。

这么大的年纪还打白铁,真不容易。

还有一个比我年纪还大呢,七十多岁了。唉,总不能在家吃闲饭吧。

孩子们怎么不跟您一起打白铁呢?

青年人嫌弃这工作累,还不如在外面打工呢。

活儿多吗?

不多。

您这是打什么?

抽油烟机的罩子。

这个呢?

节能炉。

……

这真是一个好老头儿,会聊天的好老头儿。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老人越发兴奋,他竟然在不自觉中将我当成他的孩子。因此,许多话语中不乏埋怨与愁恨,难免不含有讥嘲。告别的时候,我说,我还会来看您的。

之后,我的脑海里经常翻腾着莫名的气泡儿,有如沼泽里的沼气,加速上升,不断变大。这一回,我恳请家人,我们到东街买个白铁箱子吧,装杂物……

茶馆

再次来到打白铁的地方,老丁老远地就望着我,不言语。他想把话语积攒起来,好等我坐下了,一起唠嗑。

近来好吗?

不好。不是下雨,就是冷飕飕的。再不好,我就打算回家了。

面对忧戚的老丁,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我问,那个老人呢?

生病了,不干了。老丁一不小心,锤子砸到了手上。我慌忙凑过身子,不由自主。仿佛锤子砸到我的心坎上,痛,却麻木的。

不碍事的。我这双老手不知道伤了多少回,习惯了,它们也习惯了。

就剩你一家了?我几乎哽咽地问,噙住泪花,不忍心听他说“习惯”二字,就像我母亲说她习惯住在乡下而不愿意进城享“清福”——享清福要生病的。她时常说。

还有一家,兼带着做点其他的生意。老丁朝西边努努嘴,引导我的视线。我朝那边瞅了一眼,生意也是十分的寂寥,冷清的铺子,漠然的主人。

我努力地转换话题,想将老人从不快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最终,我们聊到老街的历史。没想到,他知道的还真不少,关于这条老街的历史,关于打白铁,关于赵家茶馆——我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因为赵家茶馆的赵家,跟我老婆家还沾亲带故的。我曾经问过几次,老婆和她的家人也不甚清楚。

老人说,这条街老时候叫郭西街,现在叫杏村东路。过去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方,光茶馆就有好几家呢,最有名的当然是赵家茶馆了。不管是南来北往的客,还是本乡本土的乡民市民,到了这里总是要喝茶的,就是不喝茶嘛,也想进来听听别人摆摆龙门阵,听听小道消息。而赵家茶馆名声大,客人多,待人也厚道。

我问,赵家茶馆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当然,他家的老虎灶一天到晚都水气袅绕的。客人络绎不绝,柴火烧了一堆又一堆。特别是茶博士,那个托壶倒茶的本领才叫一绝呢,现如今哪里去找啊!左右手各托三个壶,穿梭于茶客中,脚底生风不沾尘,手上的壶滴水不漏;长长的壶嘴,远远地对准大瓷碗,身体一倾、一转、一弯腰,碗碗都有均等的茶……那才叫茶馆哟,哪里像现在的茶楼,喝碗茶贵得要死,老百姓哪里敢进去!

老丁情色逸然,又不乏忧戚,好像他要立志做一个优秀的茶博士似的。

我又问,光喝茶,就没什么吃的?

有啊——怎么可能没有!赵家茶馆的香豆干、臭豆干,风味都很特别的。对了,还有酱生姜,香甜酸辣,味道好得很呢。哪里像现在,什么东西都做得假,没嚼头。老人一边说,一边摇头,显然对这世道不满,又喜欢拿现在与过去比较,自找不是,却乐此不疲,乐在其中。

那你知道郭西街和这茶馆的来历吗?

老丁看看我,眨眼睛,想说话,却一时语塞。我知道,要让老人说出这条街和茶馆的来龙去脉,是不大可能的。可我喜欢听他反反复复的絮叨,喜欢听他说郭西街的老茶馆,特别是赵家茶馆。

在老人的指点下,我来到赵家茶馆的位置。当然,它已经不复存在了,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但我还是伫立在人流中,寻觅老茶馆的蛛丝马迹。人来客往,人影幢幢,我被推来搡去,仿佛成了这历史时光中的绊脚石,有时会遭到个别人的恶狠狠地眼杀与雷电。可我真的像绊脚石,伫立街市,遐想无边。

这座古老的城市,越来越看不到古老,越来越看不出它的历史渊源了。而叫茶楼的地方越来越多,叫茶馆的几乎绝迹了。这些茶楼都是现代的装扮,霓虹闪烁,进进出出的大多数是有钱人或有闲人。进茶楼当然是品茗,却未必尽然,或许为了附庸风雅,或许为了讨好有权有势之人。茶馆似乎不太优雅,却是老百姓喝茶的地方。而当下的普通老百姓,要么有闲无钱,要么有钱无闲。所以,茶馆在小城已经难以立足了。望着越来越华丽的茶楼,一些曾经泡茶馆的老人,只有怀旧了。特别是那些泡茶馆的老油子们,那时身上有几个小钱,恰恰又有闲,泡,便泡出了人生的滋味。这会儿,他们也只有静静地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慢慢地反刍美好的时光了。

告别郭西街,我望着川流不息的凡尘俗客,多么希望这里还有赵家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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