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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骄阳

2016-11-26陈武江苏

连云港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刘心武骄阳汪曾祺

陈武/江苏

八月骄阳

陈武/江苏

汪曾祺有一篇“纪实”小说《八月骄阳》,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八期,后被《新华文摘》转载。

汪曾祺的小说,有不少都是“纪实”的,比如关于张家口、西南联大和故乡高邮的一些小说。当然,“纪实”中也往往有虚构的成分。《八月骄阳》也是“纪实”的,小说里跳湖自杀的主人公舒舍予,就是老舍。

这篇小说的写作,起因和刘心武有关。这要从他担任《人民文学》主编说起。

1986年,《人民文学》杂志社主编是已经担任文化部部长的王蒙。王蒙分身乏术,多次找到刘心武,希望刘心武离开北京市文联,到《人民文学》杂志接替他担任主编。刘心武只好答应。不过1986年的杂志上,挂名主编的还是王蒙。刘心武是常务副主编,事实上行使主编的职权。

1986年是老舍逝世二十周年。二十年前,老舍跳太平湖自杀时,刘心武“还是一个在中学里被吓傻了的年轻教师”。刘心武在他初任“主编”时说:“我也算得‘新官上任三把火’,说好听了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了是‘鸡毛封蛋不自量力’,想立刻让杂志呈现出一种新锐的开拓性面貌。我将北岛的长诗《白日梦》刊发在显著版面;将高行键的短篇小说《给我姥爷买渔竿》作为头条推出;约刘绍棠写来风味独特的中篇小说《红肚兜儿》;又竭力推出广东青年女作家刘西鸿的短篇小说《你不可改变我》(当时她还是海关的工作人员……)我想到二十年前老舍的悲壮辞世,心潮难平,我知道约写相关的追怀散文不难,却刻意要组来关于老舍之死的小说。”(刘心武《人生有戏·歌剧剧本〈老舍之死〉诞生记》)

谁合适写“关于老舍之死”的小说呢?刘心武放眼文坛,首先想到了汪曾祺,在《人生有戏·歌剧剧本〈老舍之死〉诞生记》里,刘心武写道:

汪曾祺1950年到1957年左右曾在北京市文联老舍和赵树理联袂主编的《说说唱唱》当编辑,他当然熟悉老舍。1986年的时候,人们已经淡忘汪曾祺是“样板戏”《沙家浜》剧本的执笔,他那时因连续发表出《受戒》《大淖纪事》等秉承沈从文风格的短篇小说而广被赞叹,他自己似乎也定位于小说家而非剧作家。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告诉我完成了京剧剧本《裘盛戎》,自己很得意,剧团却冷淡,根本没有排演的打算,“不如写小说,没那么多牵制”,我就告诉他我找他正是来约他的小说,但“有牵制,是命题作文”。他一听有点不快,我马上告诉他,今年是老舍辞世二十周年,《人民文学》无论如何要在今年夏秋祭悼一下,发点散文诗歌不难组稿,但我想请人写成小说,以小说形式来表现老舍之死,这样分量重一点,希望他无论如何支持一下。他听后眼睛发亮,表扬我说:“你的想法很好。《人民文学》能发小说来纪念老舍,非同一般。你把这题目交给我,我责无旁贷。我应该写。老舍之死值得写成小说。”但是,他稍停顿了一下,却说:“难。这个题目太难。”我说:“您别打退堂鼓啊。我们等着您哩!”他终于答应“试一试”,又说:“其实你们可以多发几篇。也不定要我写的。”

很多人以为汪曾祺写《八月骄阳》祭奠老舍,是因为老舍曾是他的头儿,是《说说唱唱》的主编,有同事之谊。祭奠当然没有错。事实上是来自刘心武的约稿。当然,汪曾祺能够答应刘心武,一方面是对前辈作家的敬重,另一方面前述原因也很重要,毕竟是上下级关系。不过,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老舍当年对汪曾祺并不看好,甚至是冷落。这一点,沈从文看得一清二楚。1965年,沈从文在回复友人的信中,对友人谈到的“文史系同仁多不会写通顺文章”的现象表示失望,沈从文认为“写得好或许编者反而看不懂,要出路也不容易”,他举汪曾祺为例说:“一个汪曾祺在老舍手下工作了四五年,老舍就还不知道他会写小说(而且比老舍还写得好得多),幸而转到京剧团,改写《沙家浜》,才有人知道曾祺也会写文章。”(《沈从文全集》第21卷)沈从文无意中说了个大实话,语气中并没有对老舍的不敬,更多的是为他学生抱不平。

汪曾祺的随遇而安大家都是知道的。老舍不知道汪曾祺会写文章也不奇怪,因为从年龄上讲,汪曾祺是晚辈,又是下级,不在他的“朋友圈”内也属正常。对于汪曾祺而言,老舍在文学界的影响和当时的处境,他毕竟清楚,特别是老舍之死,对他触动很大,有这样机会写文章,他当然愿意试试了。汪曾祺何时动笔不得而知,但从文后写作日期所写“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二日二稿”可以看出,是费一番功夫的。汪曾祺的文章大都一稿而成,除了个别篇什在子女的“严格审查”下有多次修改另当别论,《八月骄阳》写了二稿,是罕见的。有一次我问过刘心武,约汪曾祺写《八月骄阳》大约在何时。刘先生说,和发表时间相距不太远,大约有两个月左右。那么这篇小说构思时间应该是在当年的五月下旬至六月上旬了。

老舍自杀那天是1966年8月23日。这段时间,汪曾祺日子也不好过。汪曾祺的子女汪郎、汪明和汪朝,在汪曾祺逝世后,分别写过回忆文章,后来合集《我们的老头汪曾祺》一书,先后在大陆和香港出版。书中关于这段描写较为详细。首先紧张的是夫人施松卿,她把三个孩子叫到身边,预先告诉他们几件事,好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一是,(汪曾祺)家庭出身大地主;二是,在“反右”中有过错误言论;三是,会有被人揪住不放的历史问题;一些剧本和文章也可能遭到批判。事后证明,施松卿的判断是对的,汪曾祺很快被揪了出来,罪名是“黑鬼”、“小邓拓”、“黑爪牙”。贴他大字报的标题是“老右派,新表演”。汪曾祺开始没完没了地接受批斗,写检查,干杂活。施松卿告诫孩子们“你们要和爸爸‘划清界限’”,儿子反问:“那你还怎么给他打酒?”虽然在单位遇到批判,回家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给汪曾祺心灵带来极大的安慰。“有一天中午刚过,爸就呼哧呼哧地跑回来,说造反派‘通知’,下午要来抄家。‘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待在自己屋里别出来!’嘱咐完了,又急急地跑下楼,到路口‘迎候’造反派,还得领着他们到‘居民革命委员会’找个老太太‘联合行动’。”(汪朗等《我们的老头汪曾祺》)杨毓敏在接受陈徒手采访时透露说,汪曾祺在被揪出那段时间里,“没有受到什么皮肉之苦,就有一次罚跪,一次挂牌在院子里游一圈”。这可能因为他只是个“小人物”有关。没有受“皮肉之苦”,在家还有酒喝,汪曾祺也安于现状,每天回家往床上一躺,说了句“又是一天”,便喝茶饮酒,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孩子一起剪红太阳贴在墙上,邻居们都夸赞好看。

但是,老舍就没有汪曾祺的“待遇”和“幸运”了,老舍被揪出来时,就遇到了狠角的。就在他自杀那天上午,北京市文化局、文联揪出了老舍、田蓝、骆宾基等人,把他们拉到孔庙,跪在焚烧的戏装四周,批斗、抽打。老舍头被打破,被提前送回,又在机关院内受到揪斗。折腾一天后,回家后又缺少家人的关爱,给他思想和心灵造成重创。吴营洲在《也说知识分子的妻子》中谈到老舍之死,透露说,“老舍先生的凄然离世,自然是因为他受到了诸多不堪忍受的凌辱,甚至有人诬陷他是文化特务。但是,老舍先生被‘批斗’后,并不是直接去的太平湖,而是深夜回到家中的。回到家后,不仅连口饭都没有,甚至连口热水都没有。那种幻灭感、可能痛彻心肺。”(载2006年4月28日《杂文报》,并被选入《2006中国随笔排行榜》一书)无独有偶,在《随笔》杂志2006年第六期上,刊登李普的一篇长文《楚狂本色总依然》,有这样一段文字也值得关注:“据我所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自我了断的人,大多数由于回到家里还要挨批斗。家是一个人的窝,是他或她的避风港,是这个人最后的退路。如果回到家里也被当成敌人,就真是走投无路,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这样投水自尽的。他在外面挨了斗,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又率领儿女斗他,他就走了上绝路。”李普虽然没有明说这个“好朋友”是谁,了解老舍的人都知道是指老舍。老舍和夫人胡絜青之间的关系,许多文章和书籍都有更详尽和深刻的描述,大致和美女作家赵清阁有关(这里不便展开)。我想说的是,汪曾祺“落难”期间,没有“多想”,固然和他乐观的情绪有关,和他在家里受到很好的“优待”也有很大关系。汪明在《我们的老头汪曾祺》里回忆说:

不断听说有熟人自杀,有的人甚至还没等到造反派发现,先“自绝于人民”了。一天傍晚和爸散步,我对他说:“你不要跳楼。”“为什么?”“跳下来很难看,还被人围着骂。”“噢。”走了一会儿,我又对他说:“不许自杀!”爸说:“好吧。”一天闲着没事儿,我们兄妹跑到爸的京剧团看大字报,在许多花花绿绿、满是错别字的大字报中间发现了爸的名字——《汪曾祺,老右派新表演》。大字报说爸反右以后没闲着,一直在干反党反社会主义,宣扬才子佳人、封建糟粕的坏事。一会儿工夫,又听见“快走!”“老实点儿”的喊叫,一队人灰溜溜的朝我们走过来,两人一组抬着一筐煤。前面是几个名角,后面有爸爸。爸被剃了光头,衣服上满是煤末子,他一眼看见我们,很不安地低下头,匆匆地走了过去。

回家把爸的狼狈样讲给妈听,妈妈指挥我们晚饭做了几样菜,还打了酒。爸推门进来时有点尴尬,样子挺可笑。汪朝先发言:“爸剃了秃子不好看!”汪朗过去摸摸他的光头:“怎么尽是疤痢呀?”全家都笑起来,爸交代说他小时生过瘌痢头,我们就叫他。小瘌子”。这以后,爸每天回来都给我们讲他们那些“黑帮”的新鲜事,也拿“造反派”开心。爸让我们知道了许多过去不懂的事情。

有这样的家庭氛围,汪曾祺得以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成就了以后的汪曾祺,也才有在老舍逝世二十周年后,刘心武庄重的约稿。

汪曾祺关于老舍之死的这篇《八月骄阳》,只截取了老舍来太平湖的最后一小段人生,在平静的叙述下,写出了老舍的徘徊、犹豫、难舍和最后的决绝。而小说中另外几个人,也扮演了各自的角色,过去拉洋车、现在在太平湖的看门人张百顺,利用太平湖的天然资源,搞点小副业,先是“捞点鱼虫、苲草,卖给养鱼的主”;后来“摸点螺蛳,淘洗干净了,加点盐,搁两个大料瓣,煮成螺蛳卖”。曾经唱戏的刘宝利,抄写、收藏两箱子珍贵的京剧“本子”,常来太平湖边,“把鸟笼子挂了,还拉拉山膀,起两个云手,踢踢腿,耗耗腿。有时还念念戏词”。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顾止庵不得了,做过私塾先生,后来帮人抄书,抄稿子,字也漂亮,是个有学问的老先生。这三人的生活都很悠闲、自在,还有住在湖边的两个打渔户。汪曾祺的小说,有时候精练得不得了,有时有一大堆闲笔,像《大淖记事》开头对于大淖及周边环境的描写,像《受戒》对几个和尚和荸荠庵的描写,都占了太多的篇幅。但这些闲笔细一琢磨,都不闲。《八月骄阳》前边也用了太多的“闲笔”,三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还有两个无名姓的打鱼人,他们在老舍人生最后的时刻,见证了事态和世俗。来太平湖练功的刘宝利首先发现了湖里的异常,叫来两个打鱼的捞上了人。顾止庵观察周边的环境,从逝者的物件上判断出他是“想死的心是下铁了的”,还确定和死者曾经相熟,“这话有小五十年了!我那会儿教私塾,他是劝学员”,“怪不得昨儿他进园子的时候,好像跟我招呼了一下”。又通过刘宝利和张百顺的对话,把老舍一生的主要作品带了出来,《骆驼祥子》《龙须沟》《茶馆》。小说最后的结束是几人的对话,顾止庵说,“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刘宝利说,“千古艰难为一死啊”。顾止庵又叹口气,最后说,“士可杀而不可辱”。小说结束。

和汪曾祺惯常的小说结构一样,没有大起大落的矛盾冲突,却能看出字里行间外溢的情感。读到这里,相信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结”,都有一种沉瘀不散的感觉。

这篇小说有不少别致的用词,也值得一说,如“野水”“闲在”“一块堆儿”“欢势”“伏地”“苦哈哈,命穷人”,等等,有的是北京土话,有的不知哪里方言,用在小说里,都特别舒服。这就是汪曾祺的语言功力。

据刘心武在《人生有信·歌剧剧本〈老舍之死〉诞生记》里透露,和汪曾祺同时约写小说的还有苏叔阳的一篇,苏叔阳曾写过多幕话剧《太平湖》,对老舍也是心怀敬意。不过在两篇小说发表后,“反响不如预期”。

这也难怪,命题小说本来就难做,又何况这是一篇关于老舍之死的命题小说呢。刘心武虽然理解两位作家,同时没有一篇更好的祭奠老舍的文章,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很多年之后,远在巴黎一个朋友,告诉刘心武,有人想请他写一个关于“老舍之死”的歌剧剧本,“倘是别的题材,我肯定一口回绝,但听说是《老舍之死》,我心动了”。刘心武怀着悲悯情怀开始构思,于2002年写出了歌剧剧本《老舍之死》,也算是弥补他一个小小的遗憾吧。

明年是老舍先生逝世50周年了,许多人还会惦记着他,也会惦记汪曾祺的《八月骄阳》和刘心武的《老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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