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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赤子之心,抒赤子之情
——彭燕郊新诗导读

2016-11-26董岳州

中国诗歌 2016年3期
关键词:燕郊诗人诗歌

□董岳州

怀赤子之心,抒赤子之情
——彭燕郊新诗导读

□董岳州

“诗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这是彭燕郊先生非常喜欢的一句话,也是作为诗人的他一辈子实践着的一种人格。他参过军、坐过牢、办过工厂、当过教师,拥有坎坷而传奇的一生,而其诗路历程一如他的人生历程一样,坚贞且深怀“赤子”之心,他的诗艺也就是抒赤子之情,除此而无它矣!

彭燕郊的诗歌创作可以分为这样三个时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到七十年代末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1938年,年仅18岁的他就参加了新四军,在此期间,彭燕郊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各种书刊,并有幸结识了聂绀弩、辛劳、邵荃麟等诗人和散文作家,从此开启了他朝花初绽的诗歌之旅。四十年代初,他来到当时被誉为“文化风向标”的桂林,在胡风、艾青等影响下,爆发出了其诗歌的第一次能量。他在《七月》、《诗创作》、《文化杂志》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作品,成为一名重要的“七月”诗人。由于身处战争熔炉,此期的诗作多半表现了他对战争的认识和对个人生活的体验。《路毙》通过暴尸野外的士兵控诉了战争的罪恶,《萎绝》通过对难民逃荒惨状的描述表达了无穷的愤怒,《杂木林》则讽刺了统治者的高高在上和对底层人们的压迫。同时诗人还把目光瞄准了母性、农民、土地等,体现了对家人的热爱、对自然的向往,以及对麻木、自私、愚昧、落后等国民性格的强力针砭。《春天——大地的诱惑》抒发了对自然、山河的深沉热爱,《妈妈,我,和我唱的歌》抒发了对母亲以及像自己母亲一般女性的礼赞,《殡仪》刻画了因贫苦而对命运的改变抱有妄想的农民形象,《山民》把矛头指向了农民的盲目自尊和心胸狭隘,《小牛犊》写出了那个时代对农民的精神压抑。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彭燕郊的命运与湖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相对平静地度过几年大学教师生涯后,1955年因受“反胡风”运动的影响而被逮捕入狱,后被下放到街道工厂劳作长达23年之久。在这段时间里,由于被剥夺了艺术创作和自由发表作品的权利,诗人只能在令人不安的时代里,默默地进行“潜在写作”。他的作品主要表现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人,在一种极端恶劣环境中的迷惘、痛苦和思索,以期实现精神的自我救赎。《空白》实录了自己在监狱时对生存的绝望和虚无,《寻丫》以自我解嘲的方式深挖自己的罪状,以辛辣的笔调讽刺了强加于他身上的各种罪名,《耻辱》则写出了耻辱像蚂蝗一样吸附在人的躯体上,使“人固有的尊严被践踏”从而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而无脸见人。身处特殊的历史时期,诗人的创作在诗歌数量上并不突出,但其思想艺术质量仍不容小觑,反而展现出较高的艺术水准,也为诗人重获自由后走向新的创作高峰,奠定了坚实的基石。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依然以顽强的毅力坚持诗歌创作,抒写一种诗人的赤子情怀,值得我们许多当代诗人敬重。

“文革”结束,诗人重新踏上大学讲台,“宣告”了自己人生与诗歌创作的双重回归,开始攀登一座又一座高峰。正如他在《旋梯》中写道:“螺旋形的规律是:终点也不是结束。/攀登者把过程留给脚下的梯级,/它们正在殷勤的转折中进行有节奏的退却。”诗人以这样一首自我励志的诗歌作品,开启了他新的征途。1978-1984年,诗人以其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创作出了一大批佳作,除山水自然诗歌如《漓江舟中作》、《画山九马》等“桂林组诗”外,诗人更是前所未有地写下了与艺术有关的诗篇,如《钢琴演奏》、《小泽征尔》、《金山农民画》、《东山魁夷》、《陈爱莲》等。在这些作品中,诗人娴熟地把绘画、音乐、雕塑等艺术元素融入诗歌的肌体内,让诗歌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魅力。这样一种取向表现了那样一代人在经历精神匮乏后,迫切地渴望要以艺术来抚慰自己曾经的伤痕,冲淡梦魇般的记忆。不过,此时的诗人已经以自己的优秀作品所达到的思想艺术境界超越了自我,超越了同人,走在了新诗艺术探索的前列。1985年前后,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诗坛大放异彩,作为诗人的彭燕郊身处浪潮之中,又再次经历人生的波折,他像以前一样地没有被击垮,而是勇于冲击,踏浪前行,编辑出版一部部外国诗歌经典,在诗歌创作与翻译上披荆斩棘,树立起一座座新的丰碑。年事已高的诗人却能历久弥新,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奇迹,其晚年的一系列重要作品如《罪泪》、《德彪西〈月光〉语译》、《无色透明的下午》、《混沌初开》、《生生:多位一体》等就是这种艺术奇迹的生动体现。在这些作品中,诗人呈现出了自我与历史及现实各个层面的关系,表现了诗人对社会、文化、人性的多向度思考,带有一种强烈的主体自觉性,因为他的许多作品以“赤子之心”,表达了一位杰出诗人内心的“赤子情怀”。

从总体上来说,彭燕郊一生的诗歌作品,体现出了以下四个方面的鲜明特征:

一是特别注重对自我个性的表达。彭燕郊诗歌始终保持了诗人自己鲜明的个性化审美特征。早期诗歌受到艾青、田间等诗人的影响,打上了“七月”派的烙印,但仍然有着独立的审美个性:在关注时局的同时,更多关注身处战争中的人的心理、灵魂和生存状态以及自我的内省,表现出从精神奴役的创伤下突围出来的艰难历程。这与只关心民族战争、内容单一的其他诗人,有着很大的不同。《春天——大地的诱惑》不仅表现出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里对土地、河山的赞美和热爱,更表达了对回归意识和精神家园的追问。在《妈妈,我,和我唱的歌》中,诗人深情地表现了对母亲和母亲式的女性的爱恋,并揭示了底层人民精神上的麻木、愚昧、消沉。《杂木林》通过内心独白式的抒写,表达了对自我精神的内省:“我”熟识杂木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树枝,甚至每一棵树的性格,因为“我”在这里流连忘返,治疗内心的创伤,“我”和它深情地告别,就像告别了永劫。二十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成为了诗人永远的炼狱,在强大的压力和空前的精神危机中,诗人没有像大多数诗人那样放弃自己的所爱,而是以惊人的毅力秘密从事诗歌创作,保持了个性化的审美特征。《空白》叙写了自己在狱中饱受折磨后的情绪失控,表达自己深刻的内心体验。《真与假》虚构“时势英雄”和“背时鬼”的对话,批判了社会的不正常和对人格的摧残,呼吁人性的回归。进入新时期以后,年过六旬的彭燕郊,又一次焕发出新的创造活力,审美个性得到更大的张扬。在创作出优美大气的“山水”组诗和别开生面的“艺术”组诗后,大踏步地向着一个新的艺术高峰迈进。诗人在《无色透明的下午》的结尾处写道:“我的光,我将永生永世依偎你/吮吸你芳香的乳头,/咬紧你芳香的乳头,/记忆的乳汁永不会枯竭。”一个物质虽然匮乏,但有了精神依托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在《德彪西〈月光〉语译》中,诗人这样说:“我寻找、寻找失落在广大世界上的另一半。/我是破船的碎片,我是失去桨叶的一把桨柄。/我寻找被扯散了的我的另一半,/只有它听懂我无穷的惆怅。”在这里,诗人以自我的方式道出了现代人缺乏慰藉、灵魂焦渴的心灵隐痛,生动地刻画了一个找寻失落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形象。彭燕郊晚年的两首代表作《混沌初开》、《生生:多位一体》,更是将诗人的个性表达推向了顶峰。《混沌初开》共分五节,是一部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自我否定、自我反思、寻求超越的精神史诗。这首诗以宏大的结构、全新的理念、新颖的写法和艺术的创新,开启了中国当代新诗前所未有的高度,是一部回顾过去、开拓未来的重要作品。在这两首作品中,诗人力图揭示人之为人,生命之为生命的谜底,折射出现代人在时代的浪潮中信仰缺失、生命力萎缩、心灵异化的困境,诗人认为混沌的宇宙是人类的“归属、根基和依靠”,是一种跨越时空、生生不息的运动。这种个性化的审美表达和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是彭燕郊对于自己与他人的新的超越。

二是对于一种特别的散文美的追求。中国古代诗歌讲究押韵,格律严谨,新文学运动兴起后,这种局面被打破,诗歌由原来的韵文诗逐渐向“散文化”与“自由体”转变。彭燕郊顺应时代的要求,紧贴时代的步伐,创作出一篇篇旋律优美的诗歌作品。诗人非常重视诗歌的散文美,所以其作品多半是自由诗和散文诗,而自由诗同样具有散文美。他认为现代汉语诗歌在“散文化”之后虽然可以不押韵,但还是得有一定的韵律,最少要有音乐性和节奏感,不然可能就与散文作品没有什么区别。“我是听着波涛的絮语长大的,我用它雕凿青色血液的意中人,她的美好是如此离奇地天然生成,独一无二而无可代替。波浪的絮语不疲倦地把我摇晃,摇晃,一天又一天,我细心地在她身上铭刻海的音符。她身上的彩色花纹里收藏着海的恋情,胴体的隐秘处,沉郁的记忆的芳香由淡而浓,由弱而强。”这是《德彪西<月光>语译》里的一段话,读起来真的如沐春风,仿佛置身于一部宏大的交响乐曲中,音乐旋律如海潮般不断地扑面而来。音乐性不仅在他的一些音乐组诗如《钢琴演奏》、《小泽征尔》、《东山魁夷》、《陈爱莲》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在其他的诗歌作品中同样如此,只是程度的轻重不同而已。彭燕郊的诗歌语言节奏感也非常强,读他的诗歌我们能感觉得到情感的起伏、思维的走向、思想的跃动。《柚子花开的地方》是彭燕郊为数不多的直接抒写爱情的诗歌,诗人以他诗意的语言,强有力的节奏,写出了一对年轻男女恋爱时的甜蜜,分别时的辛酸,情感复杂的人物形象宛如眼前,凸显出一种别样的散文之美。而《混沌初开》、《生生:多位一体》就像是两部宏大的音乐作品,阅读的时候一种内在的节奏感油然而生,并且令人回味无穷。试想如果没有这样的音乐性、节奏感与散文美,这样的长诗恐怕很难读下去。诗人正是运用他高超的创作才能,选择一种独特的散文美的艺术追求方式,为广大读者奉献出一首首富有音乐性、节奏感和韵律美的优秀诗篇。

三是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彭燕郊的诗歌作品在艺术形式上是变化无穷而丰富多彩的。在他的诗歌世界和艺术殿堂里,有斑斓的意象和色彩,有音乐的韵律,有古典诗歌的空灵和民间诗歌的质朴,有寓言式的情节,有散文的铺陈和描画的随意,有戏剧的对白和场景的转换,有杂文的嘲讽和檄文的尖锐。诗人在许多作品中根据自我的感觉随意捏合、得心应手,程度已臻化境。这样的成就自然和他独特的个人经历、丰富的阅历和广泛的兴趣有关,更是和他自身不断学习、孜孜追求、努力创新分不开的。彭燕郊从小就对文学有强大的兴趣,还学习过绘画,迷恋过音乐和戏剧,然而并未受过专门的训练,却在这许多方面超越了前人,是相当不易的一件事情。《罪泪》是诗人在“文革”结束恢复人身自由之后创作的一首诗,在富有跳跃的散文韵律中,夹有戏剧式的对白和场景的转换,以及戏谑、嘲讽式的杂文语言。“眼泪水冒冒失失挂在眼角——可不是笑出来的,/沉甸甸的,像烧熔的铅,比烧熔的铅还滚烫,/太可怕了,这场合!谁愿意到这里来/看你的哭相?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你那装疯卖傻的“宝气”。/(小丑是不准笑的,逗人笑才是小丑的本分。因此,小丑也不准哭。)/让花钱买票的爷儿们开心/人家这要求不算过分。幸好/谁都不相信小丑也会哭,/就像谁都明白小丑不应该哭。”这一节中,诗人运用戏剧旁白、对比等手法,刻画出“爷儿们”和“小丑”的形象,揶揄讽刺,愤怒心酸尽在其中。他的许多诗并不拘泥于固定的形式,也没有向中国古典诗词模仿的痕迹,而是自由自在地进行创造,完全是他自己的东西,是他自己的个性与气质的流露。也许这才是诗人一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诗歌艺术经验。

四是丰富而浓烈的情感。彭燕郊的诗歌始终贯串着一种丰富而浓烈的情感,这种情感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那就是“爱”:对家人的爱、对恋人的爱、对土地的爱、对祖国的爱。彭燕郊去桂林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但他对家人和故土始终牵肠挂肚,不少的诗歌都体现了他对家人尤其是母亲,以及对土地的无比热爱。在《母性的……》、《妈妈,我,和我唱的歌》等诗篇里,诗人尽情地抒发了他对母亲和亲人的爱恋,情感力透纸背,读来令人动容。《春天——大地的诱惑》、《金色的谷粒》等诗篇叙写了对劳作在土地上的农民的麻木、愚昧的批判,也体现了对他们的同情和对土地的挚爱。爱情诗,彭燕郊写得不是很多,《柚子花开的地方》是他为数不多直接抒写爱情的诗篇,情感细腻、丰富而热烈。《银瀑布山》则是诗人很独特的一首与爱情有关的抒情诗,“银瀑布山,我爱看你穿白的衣裳/也爱看你穿水红的衣裳/每次看到你浑身雪白”,“哦,为什么我不敢把你丰满的身体/抱进我火热的胸膛/为什么我不敢把我颤动的双唇/印上那吸尽我的灵魂的小嘴——”诗意的语言描画了诗人对自己眼中的恋人——银瀑布山的热爱,也是对大自然、土地的热爱,更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因此,读彭燕郊的诗,能体会出他各种浓浓的爱,而这些爱最后都汇入和升华到对祖国的爱。为了祖国,诗人离开了挚爱的亲人、恋人、故土,投入到滚滚的战争洪流之中,正是他深爱祖国的真挚体现。另外诗人在其大量的诗篇中,对社会、政治、历史、人性等进行了针砭,这种针砭同样体现了诗人对祖国深沉的爱,因为“爱之深”,才会“恨之切”。《小泽征尔》是一首与音乐有关的诗歌,貌似与社会无关,但背后却带有一种沉痛,体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恰恰是对“文革”历史问题的深入思考与独到表现,并由此而呈现了它独特而重大的思想价值,以及对祖国的深切关爱。《罪泪》、《混沌初开》、《生生:多位一体》等诗篇亦是如此。

彭燕郊之所以在诗歌上能取得重要的突破,是因为:一是诗人个人独特而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当过兵、坐过牢、接受过劳动改造,做过编辑、教授,传播过民间文化和异域文学,这些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二是诗人特立独行的个性。诗人在时代的浪潮中,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没有亦步亦趋,始终保持了特立独行的个性,一生中都深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从而坚持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写出了一首首富有个性的诗篇。三是诗人永不止步的探索精神。诗人对诗歌艺术的探索是相当自觉的,即使在他坐牢、被审查改造、蒙受屈辱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这样的探索,即使在他年近九十高龄的时候,也没停止过这样的探索,体现了一种当代中国诗人中少有的执着探索、勇攀高峰的精神。四是湖湘文化的影响。湖南人历来秉承敢为人先之风,有着深厚的湖湘文化底蕴。彭燕郊虽然是福建人,从小在大海边长大,然而来到湖南之后,却深受湖湘文化的熏陶,坚守自己的个性,在困难面前从不低头,在任何时候都注重自由。一位诗人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作为当代重要诗人的彭燕郊也同样如此,他就像一束火焰一样照亮着我们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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