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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 子

2016-11-26文/王

作品 2016年5期
关键词:巷子阿婆孩子

文/王 龙

巷 子

文/王 龙

王 龙吉林通化人。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广东省朗诵协会副会长,广州市海珠区朗诵协会会长。著有长篇小说七部,电视剧本四部,发表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若干,长篇小说《血色辛亥》获2011年华侨华人文学奖。

我第一次走进南天九巷,是1998年4月。那天下着小雨,淅沥的雨声像一个个散残的文字,让我倍感凄清。巷子是棠溪南天十几条巷子中的一条,曲曲折折,阴暗又潮湿。我在告诉自己,以后,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要生活在其中。巷子将承载家的重任,将兼容我的梦、我的奋斗与日常。我的情感与生命,将由此向社会纵深延伸、辐射,并逐渐形成一股又一股不同程度的力量,向社会的高端发起冲击。巷子就是一个积攒力量的基地,一个休养生息的港湾,一个能让我忙里偷闲舔舐伤口的巢窠。

鉴于此,我开始逼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喜欢它,都得适应它,因为在没有话语权之前,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对它挑三拣四。为了更好的站立,我暂时只能匍匐。

巷子相当古老,地面由磨得发亮的条石铺就,偶尔能从条石上辨认出道光或咸丰等字样。这些里程碑式的文字,让巷子显出幽深,显出陈年的力度,就像一本线装书,残败中凝聚着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我每天在巷子中进进出出,闲暇,便坐在巷子的某个角落,呆呆地出神。巷子适合发呆,再浮躁的人,进入巷子都会安静。巷子里的砖石、光线、楼上防不胜防的滴水以及暗暗流动的略有些腐臭的气息,都可以用两个字形容:沉闷。巷子真切地告诉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这里是夕阳集结之地,不会派生活力。

我经常蹲在巷子中,竭力地寻找光线。巷子很窄,且呈S状。村里的农民盖房时,把占地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楼有8层,一栋靠着一栋,几乎没有间隔。我住的四楼与对面的四楼触手可及,连邻居家一枚钮扣儿落地,都听得真真切切。我住的房间整日没有阳光,白天也要开灯。因此,巷子是渴望光线的。光线是巷子的黄金概念,走进巷子,你就会发现,光线是多么重要。这一点,本地人并不担心,他们都住在顶楼,相对宽大的天台上,种着各色花草。他们彼此相望,就像站在昔日的田头地角。巷子里的农民已经全部改成了居民,真正实现了洗脚上田。尽管他们是那样的失落,但他们还是很快就适应了没有土地的居民生活。他们有着先前做农民的勤劳,还保持着本地人的优越。他们除了靠土地转让公积金的分红,还有大量的房屋出租。巷子远离市区,所以房租并不贵,每个月一两百或者几百元不等。租金取决于房屋面积。单房光线好的要三百五十块左右,光线稍差的只要二百多,加上水电费、楼梯灯费、有线电视费,也不过三百出头。这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费用,双赢。巷子有自己的原则,关乎生计,谁也不肯过界。但不公平也比比皆是,巷子里的水是三块钱一吨,电是一块钱一度,比市民高出一截儿。可谁让我们是租房的呢?有本事买房去。巷子里本地人外地人都会这样说,牢骚者便无趣,再也不谈此类话题。

巷子很脏,脏到无法描述。无论白天黑夜,巷子里都有无尽无休的垃圾,散发着强烈的腐臭味儿。垃圾一直是大都市的硬伤,就连纽约和东京这样的发达城市也在劫难逃。巷子的垃圾较有特色,它们的可怕不在于堆积成山,而是从天而降。不论你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留着什么样的发型,若不幸被一包粘乎乎臭哄哄的垃圾砸中,你能不沮丧吗?你能不骂娘吗?你能优雅如初吗?可是,这是天灾,你有冤无处诉,只能自认倒霉。飞垃圾已经不是污染环境这么简单,它已经上升到伤害心灵的高度。很多人呼吁,应该就此立法。我对此一笑而过。还有比这个更垃圾的,都能立法吗?立法就能解决问题吗?但我不说。我在巷子中穿行,从未被垃圾砸中。因为凡事都逃不过一个规律:我一直选择巷子的边缘,一直想象着头上正降落一个重重的肮脏的垃圾包,所以,垃圾也学会躲我,如是十二年,我们相安无事。

巷子里的老鼠多且大,最大的简直就像兔子,在我脚边气宇轩昂地走着,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巷子里很和谐,没有人打老鼠,老鼠已成了巷子的某种符号。巷子是水帘洞,常年滴水,这让巷子异常潮湿,洗过的衣服几天都不干,发霉是家常便饭。巷子里的电器,半个月不用就可能报废,摩托车三天不开就打不着火儿。我回家三个月,新买的电视机变成了茶壶,插上电源机内冒出一缕青烟,找人一看,说烧了!巷子里仿佛缭绕着仙气,这让我想到“山在虚无缥缈间”,我必须振作精神,才能抵御内心的潮湿,否则,我的生命也会发霉,我的意志会彻底崩溃坍塌。

滴水来自于拥挤的楼房之间密密麻麻的阳台——洗过的衣物、刚涮过的拖布、摆在阳台边沿上的花盆、空调机的排水管……各种水珠汇集起来,就成了瀑布。我绻坐在楼下的台阶上,仰头望着楼上,一颗颗水珠儿闪着晶莹的光芒悠然而下,在我眼前残破,我的肉眼看不到水星儿迸溅的美妙,但脑海会有相应的景象发生——我仿佛看到水珠落地时的辉煌,那种飞珠溅玉的优雅,让所有的风景都黯然神伤。

巷子里时常飞散着强烈的屎臭和尿臊气,还掺杂着莫明其妙的其它气息。我一直有个错觉,我不是走在巷子中,而是走在一个巨大的无边无沿的茅坑中。而我变成了植物,在巷子中充分地体味到了粪香。孩子喜欢在巷道上拉屎撒尿,我搞不清,他们为什么不进厕所?巷子里的房子都配有卫生间,都有较好的上下水。我曾经问过这些孩子,他们回答说,妈妈不让上厕所。我明白了,上厕所是要用水的,而水是要钱的。在巷道上如厕,虽说污染了环境,可那又怎样?被污染的又不是一家,大家都这样,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司空见惯的不就是习俗吗?一旦上升到习俗,也许就成了文化。巷子是包容的,各种文化都可以择地生存。

当然,巷子里也有饭香菜香。我经常睡到中午才起床,不吃饭,洗过脸便下楼闲坐。我习惯这种睡后的慵懒,它能帮助我决定这一天将干什么——我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一个闲人,每天除了读书就是写作。我立志当一个作家,为此,我在巷子里租房子,在书本和电脑上改造自己——但很快我就发现,自我改造很慢,很快的是被环境改造。菜味儿就是一个改造我的能手儿。湖南菜的辣,像一个严厉的师长,毫不留情地劈掉我的娇气,连打十几个喷嚏,我也想吃辣椒了;川菜的麻,也不能小觑,它不但能钻进鼻孔,还能钻进内心,不但能占据感官,还能占据灵魂。三五次过后,我发现除了川菜,我已失去了进食的兴趣。

在巷子里,不能说状态。面对这样的环境,谁能有什么状态?睡觉时别人正在大吵,声音大得能震塌楼板。吵骂也就算了,稍不留神,玻璃一声巨响,那是茶几飞起来,碎裂在地板上!有这种声音陪伴,任何人都得睡意全无,光剩下诅咒和沮丧了。

有时正写得来劲儿,门却被砸得要掉下来。开门一看,一群保安进来查身份证。如果身份证不在身上——对不起,跟我们走一趟!在保安们看来,没有身份证就意味着可能立功受奖。多个成例证明,没有身份证的人大多可疑,不是逃犯就是犯罪嫌疑人。据说抓住一个,保安可得几百到数千元奖金。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以后凡听到敲门声,我都要先找身份证,如果找不到,我会急出一身冷汗。保安蛮横,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巷子里不止我一个闲人,各种迹象表明,闲人很多。夜里三点,我还在电脑上工作,隔壁的电视声也同样喧嚣不止。随着周围渐趋安静,电视声显得越来越大。那种声音就像一只小手,不停地搔动我的神经,让我分心分神。有时恨极了,便冲着声音的源头大吼一声,他妈的,电视声能不能小点儿?有时管用,有时没用。你有写作的权力,人家有看电视的权力,并没有法律规定夜里三点不能看电视,如果让巷子里的人靠公德心行事,那还是遥远的梦。

狗叫也是一种困扰。巷子里的人都喜欢养狗,因为这种半城半乡的地域,治安基本还是靠狗。夜深人静,总有人逡巡在别人的财物周围。主人要睡觉,狗便走上了传统岗位。贼吓退了,主人可以高枕无忧,却苦了我,刚有个好思路,几声高音狗吠一冲便烟消云散。我能怎么样?总不能冲上天台,与狗咬成一团吧?

人声也是巷子的噪音源。我对面一家潮州人不知做什么生意,总是清晨四点左右回来。回来后要么打牌,要么大声说笑。在我听来,每个字都是惊雷,都是一次核爆。时间长了,我开始抗议。任我喊破喉咙,对方也置之不理,忍无可忍之际,我想起了一句名言:有困难找警察。我打了110,很快,警察出现在那家人门口,一番训诫,声音才小了。

有一段时间,我正在写一篇小说,不知为什么,这篇东西很刁钻,总是不得要领。偏偏又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滴滴滴叫个不休。起初我以为是谁的闹钟,听来听去觉得不像。我轻手轻脚地下楼,像一只警觉的猫,试图找到声音源。可是,那个声音十分神秘,幽远并虚幻。巷子里永远都有这种声音,无法判明来处,更找不到消除的方法。我走在巷子深处,像走进冥界,又像走进迷宫。巷子是一个困惑,是一个谜,并且永远也找不到谜底。我找了几次,始终不能与那个声音交叉。我回到房间,坐在电脑前,内心一片焦虑,键盘像爬满了蚂蚁,让我不着边际。我知道,我是和自己较劲。我一直是个敢对自己下手的人,如果需要,我敢断腕。也许那个声音就是上天派来折磨并考验我的,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它呢?

另一方面,我又心有不甘。我为什么不能找到一个确实存在的声音?也许这正是巷子给我的某种契机,错过了,就是终生遗憾。另外,巷子本身就是一本书,值得我去探究。我生活在巷子中,有必要深入了解它,更要深度体验它。我再次下楼,沿着声音的提示,一路寻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它。这是一部饮水机,不知哪个程序坏了,一直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我按着饮水机上的服务电话,通知了它的主人,第二天,这个声音消失了。我本来应该高兴,殊不知,却被一丝失落击中。那部饮水机是我在巷子中的一份陪伴,现在,它归于沉寂,我又如何不陷入失落?凡事都有利弊,只不过此番来得强烈罢了。

我在巷子中走动,渐渐地,我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不知字体的文字。巷子是一本线装书,我却被它排除在外,凭我叫闹,却始终不能挤进书中。我能理解巷子的排他性。人总是被阻隔或被疏离,就像我现在,既没脱离巷子的功利,也没融入巷子的深奥。从哪方面讲,我都是外人。说好,我不高尚;说坏,我不典型。我是巷子里的四不像,非驴非马,非黑非白。巷子告诉我,人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巷子还说,世界上没有名人,只有人名。我不能不对巷子肃然起敬,巷子哲人般的沉重,让我汗颜。巷子像水,淘走了我思想中的沙子,让我拥有了理性,拥有了高度。

我整天坐在巷子中看行人,熙熙攘攘之间,我忽然变得明察秋毫。巷子变成了时光隧道,一个个全身长毛的猿人从巷子的此端走到彼端,便完成了进化,四肢爬行变成了直立行走。我则是一个旁观者,冷静而又感慨万端。巷子就是生活,就是一个缩影。巷子短暂,但曲折;巷子吵闹,却生动;巷子肮脏,但新鲜;巷子难懂,却富有亲和力!巷子很体贴,关注着我的一日三餐;巷子很冷漠,病了饿了思乡了,它一概不解忧愁。巷子是一个大染缸,黄的白的黑的,进入其中就成了杂的。巷子是个大熔炉,能把时光炼成颗粒,烧成灰烬,烙成残渣。很多人年纪轻轻进入巷子,直到死,也没能走出巷子一步。

楼下的阿婆,终日坐在楼下的台阶上,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风,望着雨,望着安静与喧闹。谁也不知她望到了什么,谁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阿婆是我房东的母亲,一头花白的头发,与巷子十分相称。阿婆的沉默,与巷子十分合拍。阿婆每个月有四百块钱老年补贴,这就是她的全部收入与支出。有时重孙跑来,阿婆要给重孙买雪糕,买可乐,买各种小食品。阿婆自己连条鱼也舍不得买。我深为感叹。人生就这样,这里俭朴,那里就要铺张。此消彼长,是颠扑不破的规律。阿婆十七岁嫁过来,一直住在巷子中。她亲历了巷子的日月,巷子也亲历了她的一生。阿婆很警醒,手边常备着楼下防盗门的钥匙。我有时会把钥匙忘在家里,阿婆一边唠叨一边为我开门。阿婆的身体很瘦小,就像一只纸扎的风筝。如果没有巷子庇护,她可能会被一阵风吹走。阿婆用口音很重的广州土话说,她老了,只能为别人开门了。她还说年轻时她不这样,可以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有一年,她代表当时的三元里公社到广州去送粮食,一百四十斤的担子,她一口气就挑到了吉祥路。阿婆感慨地说,现在的人,咳!我听不出阿婆是抱怨还是羡慕,只好一个人走开。

阿婆不说话时,安静得像一尊塑像。我坐在对面,看着阿婆的脸,那张皱纹交错的脸上,刻满了时间的痕迹。阿婆就是巷子,即便我深夜归来,也能感到一丝温暖。我不用担心钥匙,阿婆就是一条安全的通道。她用磕磕碰碰的姿势,保障着一道门槛的通畅。2008年春节,我去福建龙岩过年,直到正月十五才返回巷子。这时我才得知,阿婆过世了。那一年的寒冷,夺走了阿婆的生命。我无语,默默地站在阿婆的屋门口,感受到巷子的残缺。那么冰冷,那么生硬,那么残酷无情。巷子变成了生死通道,由生到死,就是巷子的全部。而巷子不死,沉默着,不喜,不悲,依旧滴水,依旧垃圾横飞,依旧有成群的老鼠过街,人人不打。

巷子就是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主人公不断地变换,内容永远新鲜。我喜欢坐在巷子的深处,静静地谛听着巷子的故事。风声、雨声、人声,声声入耳,也入心。我不仅仅是在听巷子讲述,我也在听自己讲述。十几年,巷子的喜怒哀乐几乎与我同步,巷子见证了我的一段最有深意的生命历程,把世俗的一切绘成图画,谱成旋律,消化着我的愁苦病痛,抚慰我的乡思惆怅,分享我的点滴成功与快乐。巷子的故事比岁月更长,更有内涵,每个字都是金子,即便在深夜也会闪闪发光。每个字都有温度,都有穿透力,可以在心中生根发芽儿,开花结果。

巷子里总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让我深受触动。下午,巷子里人迹阒寂,只有几个孩子在巷口玩耍。我偶尔无聊,便去凑热闹。这是一群湖北与河南人的孩子。湖北孩子的父母大多开制衣厂,家境殷实,从孩子们的衣着就能看出端倪。河南孩子的父母大多拾荒(捡破烂儿),家境窘困,所以,孩子们一个个都光脚赤膊。但是,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爱凑在一起,或者掏下水道中的烂泥,或者翻巷口那几个恶臭熏人的垃圾筒。玩到兴浓时,已经分不清哪是垃圾哪是孩子。孩子们走了,到处都是粪便和垃圾,我说不出孩子与垃圾之间都互相施与了哪些影响。在我的想象当中,这些孩子都应该在幼儿园里,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背诵唐诗宋词。可是,巷子里的孩子在玩垃圾。

有时候,几个孩子玩得热闹,玩着玩着打起来了。一个衣着邋遢的女人一边拢着头发,一边走出来,把孩子们牵走。这时我才知道,这四五个孩子都是一家的。巷子里的河南人、潮州人、客家人没有计划生育的概念,不论男女,只是一味地生。似乎不用关心孩子们的发育和教育,任他们自生自灭。孩子们玩耍时,经常发生抢劫事件——张家的孩子抢了李家孩子的饼;李家的孩子抢了王家孩子的玩具;王家的孩子回头又抢了张家孩子的零用钱,彼此打成了一团!孩子们的战争有些动漫色彩,一般都是垃圾来去。一番厮杀,巷子里的垃圾搬了家,都平铺在巷道中,让大人们下不去脚。

大人们都忙。男人忙着打工,无工可打就打牌。一般是麻将,四个人凑在一起,开台苦战。过去是打手码牌,现在巷子也现代化了,统一换了自动台。士多店里都备有麻将机,打一次收四十或五十元台费。打工赚钱,打麻将也是为了赚钱。打工牢靠些,稳赢;打麻将有风险,有时一次就输掉十几天的生活费。所以,打牌的男人有时还要打架。赌嘛,难免有争执,有时还耍赖呢。赌有赌规,乱来就要负责,就得承担后果。巷子里有关赌博发生的血案,已不是一两起。常听到有人说,昨晚杀人了,起因是两个老乡玩牌,其中一个欠另一个五块钱,后来便动了刀子,一个死了,另一个也等于死了——杀人偿命,要判死刑的。

巷子里的男人常与某个阴谋有关,常与刑事案有关。我住进来的第二年,一个广东小伙子与我相熟,还到我家里吃过几次饭。这人很斯文,每次吃完饭,都要抢着帮我洗碗。有一天,忽然闯进一伙警察,不由分说,按着那小伙子就铐,事后才知道,这人在老家杀了自己的哥哥一家,灭门。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是什么样的仇恨致使他对自己的亲哥哥、嫂子、侄子下手呢?几个月后,布告出来了,原来,这人只为了哥哥没借他钱,就动了杀机。我有些犯傻,我觉得巷子有时玩笑开得太大了,大得让人不能适应。

还有更不能让我适应的,看着心里犯堵,会流血。

黄昏时分,巷子里开始忙碌。男人们归来,案板山响,厨房里飘出爆锅的香味儿。女人却涂上了口红与胭脂,换上了性感的衣服,神色诡秘地往外走。孩子小的女人,几乎是逃出去的,她们的身后经常有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路哭喊着,夺命狂追。我知道,她们的男人也知道,她们去干那个,一个晚上下来,运气好会有一两百元收入。我经常好奇她们的男人为什么不为此羞愧或耻辱。那些男人平静地把孩子拉回来,好言相劝或拳脚相加。总之,孩子哭闹一下就消停了,过一会儿再到巷口玩垃圾。远处,他们的母亲正在与一个个行踪不定神色诡异的男人讨价还价,一俟讲定,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时候,巷子是矜持的,是厚颜无耻的,是没有道德观念的。美好的沦丧,总是快过美好的树立。这是国际性的趋势,是巷子里的司空见惯。人们也能原谅巷子的无序,巷子嘛,总归是见不得人的地方,是是非窝,鱼龙混杂。警方也为之头疼,把巷子列为治安重点,有事没事就到巷子里转,遇到不顺眼的,就带回去盘问。抓到过大鱼,也冤枉过好人。巷子不注重过程,谁去了派出所,谁蹲了拘留,判了刑,没人新奇。大家都觉得住在巷子里的没什么好人。你这样看别人,别人也这样看你。巷子衡量人的标准,只看你是不是还在巷子里走动。你在,你就是好人,你不在,你就是坏家伙,没说的。

巷子里的男人见面一般都这样说话:哎,哥们儿,这几天怎样?对方答,还行,昨天拿到了两部手机。拿就是偷,但人家不说偷,是拿,主人看不到的拿。女人见面则说,哎,那天那个男人拿下没有?对方可能答:拿下了,什么样的男人在我面前不得拉尿?或者说,操,不行,让他溜了,不过你放心,他跑不掉,早晚得让他吃我的口水。问得坦然,答得自信,一切都顺理成章。

巷子里的男人见了我,会说,眼镜,这几天写什么了?我会如实相告。人家说,写那玩艺儿干嘛,跟我们干算了,凭你的模样,警察见了也不会怀疑你,你不像坏人嘛。我报以苦笑。女人见了我,大多报以白眼,也有人轻蔑地说,十个眼镜九个骚,一个不骚是酒包。总之,在她们看来,戴眼镜的人,没什么好人。我不禁奇怪,这些女人让戴眼镜的男人骗过多少回啊?为什么对戴眼镜的人成见颇深?

后来我懂了,眼镜对巷子里的人来说,是一种文化符号。读多了书,眼睛才会近视。于是,近视就等同于文化。文化是巷子里的珍异,几乎与黄金同价。女人们的轻蔑并不出自本心,而是出于戏谑。巷子里的女人都是乐天派,她们没有屈辱的概念,就算是操皮肉生意,对人也友好而真诚。尽管她们的真诚中常常夹带着怀疑与防范,但她们仍不失善良。巷子崇尚义气,也崇尚金钱。巷子里的女人拜金,而且相当直接。但女人们懂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不贪不婪,非分不取。

有时也有例外。我家楼下有一个四川女人,平时见面总是热情地打招呼,看她洁净素雅的模样,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制衣女工。春节后的一天,她忽然拦住我,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我正好没事,就去了。进门却发现,靠近墙脚的地铺上,躺着一个干瘦的男人,常年卧床,已经形同枯木。那男人艰难地转过头来,冲我挤出一丝苦笑。我被震动了!那是动用了全部力量才完成的笑容,与哭泣无异。四川女人说,大哥,这是我丈夫,五年前在厂里砸伤了,一直躺着。我被男人的模样吓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什么话能起到安慰的效果,我真的不知道。那女人直截了当地要求我跟她玩一下,只要三十元,她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丈夫并不介意。我几乎惊呆了——她这些年一直当着丈夫的面儿与别的男人“做生意”!我不敢想象,床上那个残废男人是不是要心头流血?可是,流血又怎样?生活的沉重,逼迫他一定要牺牲内心,他怎么会有抗争的能力?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那男人的床头。四川女人哭了,扑上来抱着我,把泪水蹭了我一脸。那天我一直兴奋着。不是因为擦肩而过的艳遇,而是因为我高尚了一回,伟大了一回,无私了一回。人有了义举,内心是自豪的,是舒畅的,是充实而生动的,是活泼而新鲜的!我体验到了进入巷子以来少见的感动。我想,我能感动自己,就能感动别人,也许这正是我写作的用意所在。

巷子是一本教科书,它教会我很多东西,比方说自保;比方说规避;比方说防范!但巷子也教会我珍惜,珍惜爱,珍惜生命,珍惜时光,甚至珍惜得之不易的光线。为此我特意从巷子的北端走到南端,再次体验了巷子的深邃与神秘。一楼一家挨一家的档口,经营着士多店、服装流程店、小餐馆、发廊、水店、垃圾收购店、水果店……这些店铺都没有工商营业执照,流水般地出现,同样流水般地倒闭。人员也是换了一拨再来一拨,周而复始。我发现,本地人正在千方百计地逃离巷子,凡是有钱的,都到市区买了房子。偶尔回来,也只是收收房租,旋即离去。留守的老弱病残自成一体,决不和外来人接触,他们的活动场所,大多悬挂着“外来人员不得入内,违者罚款”的字样。本地人用生硬的态度拒绝外地人介入他们的生活,尽管外地人已经介入了——没有外地人租住房屋,本地人都要饿死。让人同样深为遗憾的是外地人的行为偏偏不同程度地证实了本地人拒绝外地人的必要,一宗又一宗抢劫、入室盗窃、杀人、贩毒等大案要案,丧失了外地人所有的信誉。彼此的成见,几乎无法消除。

但这并不影响巷子的运转,百多米长的巷子,不知走出了多少百万甚至千万富翁,不知走出了多少破产者和罪犯,还有数不胜数的妓女、无业人员和前来广州淘金的外地民工。川流不息的人们,在巷子里组成了一个生活气息浓郁的小社会,同时也组成了一个气势磅礴的大世界。巷子小,但有大角度,有大舞台,有大天地!谁也不能说巷子没有文化,巷子本身就是文化,就是历史,就是永恒。

巷子也有节日,巷子的节日更有节日的味道。过年的时候,巷子显得平和而安详。能回老家的人都走了,不能回或不想回的人们,往往会凑到一起过年。每人端来一两个菜,或者干脆某人作东,大家把酒言欢。有钱没钱,都要过年。过好过坏,不看酒菜。心情好,节日就好。歌声笑声,就是心声。平时很冷漠的房东,此时也会开门迎客,见到房客,也会笑脸拜年。房东阿姨还会送礼物给我们,那些广东特有的食物,带着浓浓的年味儿。

我到年关的时候,一般都很孤独。我不出门,只躺在床上看书。越是年节,我看得越狠。我也很想家,但我不回家。我发下誓愿,不干出名堂,我不离开巷子一步。所以,我不看春节晚会,不敢碰乡音乡情,不敢面对那些通常的问候与祝愿。那几年倪萍主持春节晚会,动不动就煽情,我看了会流泪。我要等到初五初六,年氛过了,才平静地看节目。即使这样,我也会泪流满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年节的时候,人会格外想家。我在巷子里离了婚,这些年,一直是巷子默默地陪伴着我,巷子像一双冷静而睿智的眼睛,温情地看着我在书本中攒行。我睡着,巷子与我做同一个梦;我醒着,巷子跟我想同一个心事。巷子的鼻息轻轻地抚慰着我,让我充实而勤勉,永不懈怠。

在我眼里,巷子不是平的,也不是弯的,更不是丑陋与蛮荒。巷子是直立的,是步步登高的,是黄金不换的。我就在这条巷子里,兢兢业业地读了十年书,写了十年文章。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和那些人一样,我也在经营,也在打拚,也在努力奋斗。只是路不同,同常人有些差距。可是,巷子是宽容的,没有人指责过我,也没有人打击过我。相反,遇到难事,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我。我要充当律师、医生、调解员甚至厨师等角色。为了一个朋友的好奇,我还冒充过嫖客,到旁边的巷子里接触过妓女。我承认巷子的素质低下,但也有外人无法体验的角度和深度。我变成了海绵,尽可能地吸吮着巷子里的养料。十年下来,我已经无须体验什么了,三教九流都在我心里走动,需要什么可以信手拈来。不用作任何修饰,随意一弄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都说巷子是个染缸,可我在巷子里生活了十几年,却一直没能学会冷漠,更没有学会奸诈。我还是当年进巷子时的我,开朗、自信、善良,对一切不幸都充满了同情与关怀。

我在巷子中租住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深巷陋室,不宜示人。所以,我一直拒绝朋友上门。可是,偏偏有几个朋友非要上门看看不可。电影明星刘晓庆来过,普超英来过,著名作家艾云和金敬迈也来过。朋友们无一不对巷子感到新奇。刘晓庆看到曲曲折折的巷子当即表示,这里可以拍一部获奖的电影。特别是金敬迈,久久地站在巷口,白发上的苍桑与凝重,与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想,名人肯来,不仅仅是看我的面子,也是他们对巷子的一种关注。也许巷子里真的存在着一种美,一种可以激发灵感与想象的美,让他们欣然前往。简陋中有复杂,肮脏中有洁净,罪恶和淫邪也许暗藏着某种角度或高度。巷子的故事永远都有意想不到的结局,透过表象,外人很难看到巷子的实质。慢说外人,就连我们自己,同样无法看到结局,不是吗?

我是巷子众多故事中永远不变的另类主角,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活力。一批又一批人走了,一批又一批人进来。只有我巍然不动,我捧着书本,站成了记忆式的姿势,坐成了丰碑式的模样。吃与睡,哭与笑,出与进……一切都那么和谐自然,就像我天生就是巷子的一部分。但我知道我不是。我是一把没开刃的刀,巷子是磨石。我进巷子是来自我琢磨的,我渐渐有了锋芒,用不了多久,我会变成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剑锋所指,神鬼难欺。

巷子并不欣赏我的慷慨激昂,它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每天按时日出日落,照例发生着该发生的故事,许许多多的人进出于此,依旧乱序但井然。巷子就是这样矛盾,让我这个资深巷客也看不懂,弄不通,搞不清。我本想搞清楚巷子的脾性,后来又想,为什么要搞清楚呢?巷子与人没有分别,它同样有隐私,同样有苦衷,要它昭然若揭,它会痛,而且痛入骨髓。就让它神秘着,隐私着,痛并快乐着,顺其自然,挺好。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话我不甚同意。有些存在并不合理,甚至不合法。可是,巷子里的事物往往会颠覆我的哲学观念。巷子里的偷窃、抢劫、嫖娼与卖淫、贩假与制假……统统可以被我原谅。究其原因,大家都是熟人,都要生存,都要和平共处,久而久之,就能求同存异相互理解。巷子用它独特的容量,承载许多本地与外地人的休养生息的同时,还要承载方方面面的官员和学者的诟病与指责,动不动就要整顿,就要规划,就要拆迁。巷子不声不吭,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巷子就是巷子,工程队一天不来,它就要神秘一天,就要忙碌一天,就要肮脏一天,就要潮湿一天,就要痛并快乐一天!巷子与生俱来的特质,不会轻易被外界所改变,反而会轻易地改变别人。进入巷子的第一天,人们的行为和思维方式都在潜移默化,都在有意无意地调整。适者生存,铁律。

遇到晴天,巷子的很多阳台都有一排花盆,都有一把小小的花洒在浇水。巷子里滴水会增多,可是,美丽也在增多。巷子里的人真的把日子当日子过,环境差,心情不能差;钱少,但追求幸福的过程与步骤不能少。巷子的黄昏是安谧而祥和的。夕阳照耀着巷口,巷子里笼罩着一层迷人的霞色。一对对恋人手牵着手,甜蜜地归来,他们的身影在巷子的眼中,像诗行中的文字,又像音乐中的音符。在他们眼中,巷子没什么不好,他们只想有个家,家里有没有光线,有没有空调,有没有流动的空气他们不在乎,只要相爱,只要厮守,只要遮风挡雨,就好!

到了秋冬季节,巷子里结婚的人多起来,有时一天要赶两个婚礼。巷子里不论谁结婚,我都会去参加婚礼。有时我还要去做主持,事先写好的台词,我早就背得很顺了。不过,效果一直很好,来宾热情地大笑,新人忘情地拥吻。参加婚礼要送红包,但巷子里的红包不大,每次送出去一百元,主人家要回送七十。实际上,只收三十元钱,我就可以吃一餐酒席,很实惠,也很愉快。逢到这一天,巷子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大人都换上新衣,孩子都欢欣雀跃,喜庆已经深入到每个人的心中,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巷子里的人都重视今天,不太关心明天会怎样,但我知道,巷子终究是要消失的。巷子是城市的一块牛皮癣,是一大丑。随着城市的进步与发展,巷子必须退出历史舞台。巷子有寿命,消失是巷子的宿命。我也即将离开巷子,离开这个记录了我十多年阅读与创作的时光通道。为此,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又一下。不用细看,我也能在石板地面上找到我的足迹。我的足迹是刻上去的,一步一个脚印,深深地,重重的。不用弯腰,我也能嗅到足迹中的墨香,浓浓的,郁郁的,芬芳醉人。巷子里到处都留有我的视线,亮亮的,清清的,即使在深夜,我也能找到目光的回声,脆脆的,响响的,散发着美丽的共鸣。我的记忆一直萦绕在巷子深处,像彩虹,像闪电,像落地的雷声!

我轻轻地走进巷子,看到了老阿婆曾经坐过的一个石鼓,边缘上的磨光,叙述着阿婆的人生。孩子们掏过的下水道,还存留着淡淡的臭味儿,没有龌龊,只有一个不太辉煌的起点。麻将声声,吵骂声声,骤然而起的争斗、升腾不息的烟雾、红了眼的贪欲以及可预见的结局,都让巷子加速消失和灭亡。女人们还在晚出早归,可能有一天,我会在别的街道上,遇见巷子里的女人。她们会冲我会心地一笑,然后擦肩而过。也许她们会惊诧,咦,怎么好久没见过眼镜了?我还是要解释一下,巷子里的人,都不爱透露姓名。胖就叫胖子,瘦就叫瘦鬼;高就叫高佬,矮就叫矮冬瓜。四川就叫小四川,湖北就叫湖北佬。我戴着眼镜,巷子人就把我叫做四眼或者眼镜。巷子只认特征,不问来处,更不求姓名。这显然与我的奋斗相左。这些年,我一直试图让世人记住我的名字,只是还没完全达到目的。

好在后来有人记住我了,她就是我的恋人雪儿。她是一位美丽的浙江姑娘,温婉清丽,秀外惠中。她有一天随我进了巷子,眼睛睁大了,步子却越迈越小。对于雪儿来说,巷子是个巨大的空洞,至少也是一个陷阱。习惯了小区生活的雪儿,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巷子的妙处,她不时地提出疑问:这样的地方为什么要保留着?干嘛不拆了?我知道,巷子已经拆不掉了。像所有的经历一样,一旦形成了记忆,它就会在心中变成永恒。

雪儿也暂时住进了巷子。第二天一早,我送雪儿出去上班。这时也是孩子们上学的时间,身穿各色校服的孩子们,在父母的陪同下,纷纷从巷子的角角落落出来,睡眼惺忪地往外走。看着那些同样睡眼惺忪的孩子家长,我和雪儿都很震惊。也许这些大步走向学校的孩子,才是巷子改变的开始,才是巷子的希望。谁敢说日后这些孩子里,不能出现一个李嘉诚或者比尔·盖茨呢?出一个奥巴马也未可知。

巷子里的事,谁也说不准,反正明天也不遥远,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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