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仪式
2016-11-26□王溱
□王 溱
活着的仪式
□王 溱
听说相亲对象是位诗人时,我脑子里快速涌现出很多关于诗人的负面形象:贫困潦倒,愤世嫉俗,有自杀倾向……
不过我还是答应见见—这人长得太帅了,你看那照片,匀称的倒三角体形,脸部线条像用炭笔勾勒出来的,衬衫随意地解开两颗扣,零星的胡楂带着工业时代的沧桑,这简直就是中国版贝克汉姆嘛。
约定的那一天很快到来,诗人从照片里走了出来,走到我们说好的公园第九张长凳边。他嘴角微翘,目带桃花,手执玫瑰,鼻嗅其香,他的眼睛如同他手中的镜头,咔嚓,我的魂魄就定格了。
他给我看他拍摄过的照片,或雄山,或峻岭,或一江春水,或落叶飘忽,都是他去过的地方;他给我描述他与美景的对话,那些对话使他诗情满溢;然后他把脸朝斜四十五度一仰,开始吟诗了。
我窃喜,不是所有的诗人都是穷光蛋嘛!你听,那些词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组合着,从他嘴里迸出来,在我耳边绕一圈,两圈,我轻飘飘地就把自己塞入那些诗和画的意境中了。
我迷上了诗人的诗。
我开始憧憬跟着他游山玩水拍照作诗的生活。然而每次我在微信里跟他提出见面,他都会找各种借口岔开话题,或者干脆打开语音功能吟起诗来。虽然我听不太懂,但那些个肉麻的词还是足够让我忘情半天的。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都活在他的诗中了。
熬过几十个不能自拔的夜晚后,我决定去找他。我没有他确切的地址,连当初的媒人也只能大概说出是在哪个区。于是我天天到那个区去轧马路,一边走一边在脑中想象着:偶遇那一刻,他会吟出怎样一首惊喜的诗?
我忘了,马路可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一辆大货车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刹停,扬起满脸灰。
货车司机噌噌下了车,张口就骂:“没长眼睛呀!”
我抬头一看,乱糟糟的胡须,发黄的T恤上沾着各种污渍,裤子被灰尘泼出奇怪的图案,大皮鞋已辨不清颜色,以致我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诗人!
他也认出我来了,有些发慌,用最快的速度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拉拉衣角,脸向斜四十五度一仰,又摆出了诗人的姿态。
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愤愤地问:“你到底是货车司机还是诗人?”
他一字一顿,说了一句诗一样的话:“开车,我活着的方式;诗,我活着的仪式。”
“活着还有仪式?”我惊讶地问。
“当然有!”他指了指副驾驶位说,“上车,我带你去看看。”
我耸耸肩,撩起裙角就爬上那个沾满油渍的座位。心都被玷污了,这点脏算什么?我必须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车子开得很慢,他一路沉默,始终保持着那个半仰着头的姿态,腰绷得笔挺,双手优雅地左右扭动着方向盘。若不是那身装扮,他还真像个优雅的指挥家。后面的车喇叭震天,有人伸出头来骂:“你丫散步哪?!”
他置若罔闻,缓缓开了口说:“生活,不易。”
我看了看后视镜,催促道:“你倒是开快点啊。”等他稍微加了点速,我才问,“怎么不易了?”
他叹了口气说:“以前,我也一样,急,做什么都急,急了就骂,前面车开慢了骂,有人超车了骂,有人变线没打灯骂,赶不上绿灯,也骂。”
“然后呢?”我问。
“然后?然后我的生活就只剩下骂了。”
“那又怎样?”我问。
“生活就不乐意了啊,人活一遭,怎么都是件值得好好对待的事吧?它不乐意也是正常的。”他说。
我开始觉得他脑子不太正常了,我扒拉着车门把手,颤抖地说:“停,停车。”
他没有停,继续说着:“为了安抚生活,我决定给它举行个仪式。”
“什么仪式?”我问。
“写诗呀!仪式的地点是很讲究的,你看,必须是最纯净的场所,不被浮躁的人类所污染的。”
我想起了他相机里的照片,问:“所以你就到处去旅游?”
“干吗要去旅游?”他奇怪地看着我说,“我开着车,每天都在旅游。”
好像也有道理,我沉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你就在车里边开车边写诗?!”
他忽然一个急刹车,我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快看快看,夕阳!”他兴奋地指着前方说。
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开始吟诗:“落日!红了脸,躲起来,它要躲起来……”
不躲才怪!我趁机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人多的地方躲去。
“神经病!”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几个月后,我如愿跟一个算是事业有成的相亲对象结了婚。婚后的生活,跟大多数安稳的家庭没什么两样。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我辞去了工作,做起了全职家庭主妇。
这是世界上最难的职业了,大娃捣蛋,二娃哭闹,锅里的菜烧焦了,我蓬头垢面,呵斥着大娃,哄着二娃。当我手忙脚乱地解开二娃的尿裤,被一泡温润的童子尿喷得满脸都是的时候,忽然,我嘴里迸出了一句诗。
(原载《天池》2016年第6期河南李雪霞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