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喇叭
2016-11-26南在南方
文_南在南方
吹喇叭
文_南在南方
声音来得很突然很高亢—呜啦呀!小孩儿一边从四处朝路口跑着去迎,一边喊:“响手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搭在嘴上的黄铜喇叭看上去像有金光。老者是爷爷,少者是孙子。在他们到门口之前,早有人在房檐下备了小桌子,放了纸烟、茶水,再一边放一个小板凳,就算把他俩安置了。
他们照例站在大门口吹上一曲,像是向躺在堂屋正中的棺木之中的逝者报到,然后退回来,在小板凳上坐下来,老者吸烟,少者将茶水泼了,倒上开水凉着。
喇叭搁在小桌子上,铜管缩回来一截。小孩儿不肯散去,像是在集体解释“目不转睛”的意思,有胆大一点儿的朝跟前凑,说:“喇叭八个眼儿?”一个小孩儿抓抓后脑勺说:“就是十个眼儿人也能按住,十个指头嘛。”老者笑了。
那小孩儿见老者和善,立刻蹬鼻子上脸说想摸一下响器。老者将喇叭朝前一送,那小孩儿伸手摸了摸说:“真光!”又说,“我吹一下下?”老者点点头。他将哨子含在嘴里,一吹,不响,跟着拼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吹,依然没响,倒是挣出一个屁来。小孩儿们哄笑起来,正在喝水的少者笑喷了,只有老者依然庄重。
这个小孩儿是小时候的我,我喜欢看响手,喜欢听那个声音,好像总是水汪汪的,让人难过。
抽了烟喝了水,响器又响起来,两个响手的腮帮子像是装有松紧带子,说鼓就鼓成个大球,说收就收得低凹,眼睛也跟着鼓,跟着眯。他们一吹就半小时不停,好像不用出气似的。
趁他们歇下来,我的一个玩伴儿提出这个问题:“你们怎么不出气啊?”那少者没好气地说:“你才不出气呢!”老者瞪了少者一眼,和善地说:“换气呀。”那小孩儿说:“你们吹的真好听,要是你们能上我家吹一回就好啦。”话还没说完,背后一个妇女拉过他,抬手就来了一个嘴巴子,骂道:“我让你个烂嘴胡扯!”
响手上门显然是有原因的,因此被认为不吉利。家里老了人,响手不是主家请的,而是亲戚办的,费用也是亲戚付,在那个写着“祭之以礼”的皮纸本上写:某某某,响手一班。这一老一少两个响手,是别人送来的礼!
他们待在屋檐下,晚上也没人给安排住宿,太累了就靠在墙上眯一会儿。老者有时嘴角会扯出一线口水,少者好像不怎么困,东张西望一会儿,拿起喇叭来个高调,吓得老者一抖,醒了,抹一把嘴角,跟着吹了起来。偶尔,他们会玩点儿花样,二重奏,老者在前面领路,少者像是撵脚的孩子,紧紧跟着。
送逝者上了山,响手的事情就完了,不能再返回主家,要顺路回去,哪怕再晚,都得走。主家常常烙了锅盔馍,用绳子系好,让他们挎着做干粮。那个感觉,很不好。
我见过这一老一少很多次。我长大一些后问过老者:“为什么响手会是这么个待遇?”老者笑笑说:“老祖宗就是这么安排的。”他问我:“知道下九流不?”我摇头。他说:“一流秤,二流斗,三流屠户四套狗,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唱九吹手。下九流里头第九流就是我们这些响手。”又说,“这老了人,没个响动,好像没到世上来一趟似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六年前,老者已经很老了,气不够用了,好在他的孙子早就能独当一面了,他跟着吹就行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问他换气是怎么练出来的。他说开始是用麦草吹水泡泡,嘴不能离开麦草,不停地吹,这是个找技巧的过程。这一关过了,差不多就成了。我问他:“那曲子呢?”他说他没有谱子,都是师父教他的,也不知道曲名儿。
几年前,我祖父去世,响手来了。这一回老者没来,他的孙子说他两年前就走了,跟他搭班的是个中年男人,也是搭档过世了。
那天,我听出了他们吹的一首曲子是《雨打芭蕉》,跟他们聊起,他们却很茫然。那天,我的眼睛有些湿,既然死只是个时间问题,有响手,有响器,一路相送,怎么看都是个好结尾。
图/刘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