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芳的诗

黄 芳



黄芳的诗

黄 芳

磨玻璃

整整一个下午

父亲都在磨玻璃

磨去凹的凸的破损的

沙沙沙，沙沙沙

然后“哧”一声

那么多玻璃

明亮、锋利。那突兀的“哧”

尤其让她心生恐惧

大部分时间她远远绕开

父亲休息时

她把烟、茶、草莓以及

葡萄端过去

草莓父亲喜欢，葡萄她喜欢

黄昏时

父亲停止工作

玻璃整齐地叠在架子上

寒光四散，明暗不一

父亲问晚餐是蘑菇还是木耳

她说厨房里只有土豆

父亲顶着寒光走来走去

抽掉第三根烟，摁灭最后一点火星

父亲终于坐下来——

你觉得人生像草莓还是葡萄？

——人生像磨玻璃

实际上，这是昨晚的一个梦

位于顶楼的新家

俯瞰似乎是一种隐喻

从女儿高低床上铺

她看到万家灯火

在风中摇晃

——她的梦，在白色药片中摇晃

悼 词

从明天开始

做一个幸福的人

但一场雨中的葬礼正在进行

鸣叫了几个晚上的乌鸦

从树上跳入灌木丛

并巧妙地把翅膀收到腹部

“上帝的袍子是什么颜色？”

队列沉重、缓慢

栅栏被绕过了

小水洼被绕过了

除了微微晃动的黑雨伞

看不到一张确切的悲伤的脸

“上帝的袍子是一种隐喻。”

黑衣人走过来

摘下白花，念出悼词——

从明天开始

做一个幸福的人

在另一个年代——致艾迪特·索德格朗

透过你又大又灰的眼睛

我看见满载军队和难民的火车

穿过另一个年代的铁路

你在乡间别墅里咳嗽

老式罩衫晃动时，你的孤单

被嘲笑

你写诗，抛弃格律和韵脚

它们像不守妇道的女人

被嘲笑

在另一个年代

我和你一起失眠，困顿

带着结核病

寻找国籍和自由

最后，时光停在

摇摇欲坠的乡间别墅

死神和不曾存在的上帝握手言和

黑暗中

你眼睛又大又灰，一直

在微笑

悲 伤

那个黄昏她记得清楚

漓江大桥上

暮色越来越深

她走得越来越慢

一个男子停在路中

对于往前还是后退

似乎有些犹疑

他两次掏出手机又放回

是否要打一个电话

似乎也有些犹疑

走过他身边时，随风带起的那阵气息

让她想起某个午后

那时大雨刚停，一个身影

刚刚离开

——那时，悲伤刚刚开始

她回过头，想对他说

你的马丁靴很好看

这时街灯依次亮起

她看到他仓促垂下的脸

有泪水就要掉落

从此，他偏爱黑暗——献给三哥

他曾等着光

但是一直等不来

他还像当年那么瘦

只是不再奔跑

偶尔出门，他会受惊似的举起右手

挡住突然到来的晃亮

这么多年来

惊扰像一只聒噪的乌鸦

而他缄默

并死死拽住试图冲破缄默的灵魂

他拒绝与相册里那个穿着大喇叭裤

烫着爆炸头的青年相认

他告诉女儿：过往

已经一笔勾销

有人举灯而来

他摇摇头——

曾经跑在人潮最前端的那个青年

热血已经慢慢变冷

从此，他偏爱黑暗

风吹过

一大早

黄色纸钱在漓江大桥一路散落

随风翻飞

又一个人，正被送往殡仪馆

他的一生漫长吗

是否有那么一瞬间

他被上帝举过头顶，无所不能？

这身后的路，他留恋吗

也许，在某个街口

我们曾擦肩而过

在某个拐角，因为突然的相撞

我们曾吵过架

——在这千丝万缕的尘世

我们也许有着至死不明的瓜葛

今天他走了

留下一路的黄纸钱

车轮碾过，脚板踩过

风吹过

想 起

第三人称是个秘密

想起离开墓地时

枝桠突然在空中晃动

噢，太阳突然很好

想起跟守墓人挥手告别

他脱下帽子，微微地弯腰

咬着他裤管的小狗

毛发黑亮，尾巴

越摇越快

她越走越远，墓地

落在后面

——天堂或地狱

门前都有台阶

想起那些灌木，松柏

枝桠上的乌鸦

14岁男孩的墓碑上

有一行小楷：宝贝

在这等着妈妈

噢，特别乖

黄 昏

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

一整天

她坐在水果摊前

为一串青葡萄发愁

远处走来三个孩子

第三个有灰鞋

没有名字

天空中似乎下起了小雨

孩子们不笑，不闹

黄昏慢慢下沉

远处投来的影子慢慢压到她脸上

第三个孩子没有名字

但他一到来

那串葡萄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