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三的诗

陈小三



陈小三的诗

陈小三

扛着自拍杆的人

1

整个夏天，我看见

扛着自拍杆的人，四处游荡

仿佛世界随时要采访他

他将随时给世界

发去一张张脸

好几次，我们同在一条街上

但我还是落后于时代

总想起扛着竹竿

或一把锄头的人

2

秋天美丽也走了，冬天来了

街上扛锄头的人去了其他地方

也许丽江

或者海南，温暖的天涯海角

本城人戴上帽子

戴上口罩

缄口不语的脸，陷于大衣

而显得沉重

也有女人仍祼露着双腿

而最末端是尖细的鞋跟

轻盈支撑着沉重，或沉重

在压迫着危险的轻盈

平衡是熟能生巧的……

生活，有时我们是粉墨登场的演员

不得不走走钢丝

陡峭的冬天，夹道树时时发给行人

一张张落叶

落叶飞舞，金黄的

枯干的脸

3

前一段网上热炒两个演员举办婚礼，花了2个亿

中国大片，幸福的脸

他们一直很敬业

现在戏演完了吗？

大约同期，一个谦逊的老太太

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她叫屠呦呦

——这名字真好

取自《诗经》，并将流传后世

我记住了她

85岁仍然温润，祖母的脸

4

小区里最坏的那条小狗的脸

（它总是冲着所有的人叫）

也让我想起我家的旺堆

一条大狗，好狗

去年冬天它得了重病，从夜里到早晨

下着大雪，穿过半城白雪，女兽医

为它打了一针安乐死。我把它埋在了

拉萨河滩上，在上面堆了一个雪人

雪人的脸因纯洁而

融化为河滩上无数从远古而来的圆石

石头什么时候开花？寺庙里菩萨的脸

菜市场里猪头的脸

仿佛在倾听着鸡鸭同笼

吵闹的脸，这小市场之歌

生活之歌，涂抹着生活的脸色

土豆、洋葱，翠绿的菠菜

还有有如赞美的菜花

5

以前觉得邻居那个中年男人面善

且有点虚弱

昨天那人可恨，他痛打了进入他家厨房

我家的猫。我听见它凄厉的叫声里

耸立着那张人脸

今天他看上去仍然面善

心不善？——这后面三个字

我是否应该加上

6

古时楚人曾取一叶隐身

今人已无此幽默感

今人直接持棍

今人之脸，怎样形容比较准确？

一样多，但丧失了脸面

7

我与镜中的脸对视一秒

陌生的脸

但不会错，它属于我

仅是经过镜子顺便看一眼

看见了脸

如看见了别人的

只有内脏是熟悉的

只有嘴熟悉

只有饥寒困厄熟悉

点上一支烟，被烟所呛时

才明白泪水涌上了我的脸

八月十七日月亮独立

八月十七，月亮拆除了

节日。拆除了人群

拆除了消防车

拆除了月饼和月饼盒

拆除了你的自拍和

拍下的月亮

它还是当头一月

如同棒喝

它也在拆除自已

为此它升得更高

在空中独立，仿佛冷眼

和深深的歉意

仿佛一颗盈亏独立的心

小区和它的花园

在小区里围绕着小花园散步

健步，“高原不适合跑步”

在高原，跑步会使你的心脏强烈地

想到氧气。从前你喜欢稀薄的事物

从未想到氧气，空气与水，空气太多了

水太深

在高原，我介于散步与跑步之间

每天，不是每天，我常常

傍晚围绕着小花园健步

当然，花园乏善可陈。你知道

房产商恨不得用积木

堆成房子模型卖给你，而花园

印在精美的传单上，出售完毕

花园与传单一并荒芜

但它毕竟是一个花园，花园里

交叉的小径已经形成

就将继续交叉。花园在白天

像曝光过度的相片，坦露粗陋

蓬头垢面，因真实而失真

夜色中它自我修复为悠深的花园

长期无人修剪的绿篱

月季、雪松、蔷薇、夜来香

四处蔓延。春天时我曾闻到过

夜来香未经矫正的香气

呵，小区的物业太疏懒

收费时却四个人一起上门

草地被挖了好几个洞，边上

无人健身的健身区

几种健身器材脱皮生锈，边上

靠背长椅上披挂着被单和尿布

但夜色与灯光使水泥路面也富于弹性

我围绕着中间的花园健步

一圈一圈，十圈十五圈

花园微微晕眩，如同一颗梨

旋转，降落于平静的

草木生长的氧气

经过一排房子的正面

一排房子的背面

一端围墙，一端小区大门

保安总是换人，最近的一个

是个藏族中年男子

似安家落户，门卫室里锅碗瓢盆

房子正面，大门两侧

不断更新的小广告如同报刊栏

有一次我把一则广告读成了——

一人开锁全家光荣

杂物，垃圾桶，破沙发，盆栽的葱

墙根下格桑花轻拂着我的裤脚

去年，一户人家门前锁着一条藏獒

铁链让它怒气冲冲、咆哮

逼迫路人溜着另一边的墙根

房子背面电表与电线、电话宽带线

水管往上爬。窗户里的灯光逸出窗外

浴室的蒸汽逸出窗外

小区尽头围墙边一组变压器

电流如同耳鸣嗡嗡响着，所以灯亮着

路灯亮着，右侧的那盏坏了很久了

黑着脸的灯杆，但并不影响另一盏，除了我

很少有人走到这个角落

亮着的这盏因而显得更亮

周围的房子围绕着中间的花园

我快步走着，吸气呼气

氧气，化学试验课中一个术语

缺氧——爱情练习的比喻

汽车总是乱停，其中两辆

几乎就停在了路中间

我得停下来侧身穿过

前天，门前电动车报警声大作

小文去看车在原地而锁孔堵塞变形

“哪个孩子的恶作剧”

修理铺换锁的年轻人微笑着：偷车未遂

围绕着

小花园。一只猫有时跟着我跑一段

瞬间在前面停住，回头：仿佛询问

这个沉重的气喘吁吁的人

猫超越了灵与肉的冲突

超越了一只玩具皮球，弹与跳

跑与停轻盈地融为一体

有时碰上几个人，外出或归来

他们是邻居

邻居的邻居，以邻为壑和

以邻为善的邻居。我惭愧我大多不认识

但交错时我放慢步子当作致意

头顶是天空，抬头看见北斗星

找出每一颗，永恒的钻石

“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天空的秩序指向人间

从天空往下看

从色拉寺最高处色拉乌孜往下看

从哲蚌寺山顶往下看

你看不见我，一个围绕着花园

气喘吁吁的人。看不见花园

看不见一只蜜蜂停在月季花上

看得见小区挨着另一个小区，屋顶

挨着屋顶

——“地球的旅游旺季”

其间道路走街串巷，修高压锅的安徽人

通下水道的河南人走街串巷。万家灯火

如同一场大雨击打屋顶，也像四川人

彻夜哗啦响的麻将。万家灯火——

并联还是串联？

周围的房子与小花园之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