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张 脸

商 震：

半 张 脸

商 震：

心有雄狮

在陕北以北的草地

经历了一场大风

风是狂躁的

起初是一小股贴着地皮

后来是四面八方

地面上的风

尾部都向上挑

试图勾引天上的风

垂直向下吹

草被吹乱

像雄狮披散的鬃毛

一朵瘦小的野菊花

弯下腰躲进草丛里

我也闭上了眼睛

风在制造强大的噪音

试图要把花草吓死

风常幻想自己有很大的能力

我站在一旁窃喜

这混杂的噪音

恰好可以藏住雄狮的吼声

纸上的马

看到一张国画

一张白纸上只有两匹马

尾巴扬起蹄子腾空

大张着嘴

看上去就感觉到马们的急匆匆

两匹马的前面是一片空白

我想：

如果前面画一轮朝阳和一片青草

马们就是急着去吃早餐

如果画一枚夕阳和树林

马们就是在私奔

如果要我来补画

就给马身上画上鞍子和脚蹬

再配上一个箭囊

让它们去上战场

哪怕是一次练兵或演习

角 力

月亮飘向远方

乌云与夜媾和

我的全身被涂满黑色

天地间不再有路

也没有方向

黑夜有巨大的胃

我的思绪是一块石头

在夜里只有重量

没有形状

对付黑夜

要用一个清白的我加一个黑色的我一颗善良的人心和一颗野兽的贪心

当黑风吹灭所有的词语

我心底藏着的阴暗

正在上升

并且比夜还黑

半 张 脸

一个朋友给我照相

只有半张脸

另半张隐在一堵墙的后面

起初我认为他相机的镜头只有一半

或者他只睁开半只眼睛

后来才知道

他只看清了我一半

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

在办公室半张脸藏心底下

读历史半张脸挂房梁上

看当下事半张脸塞裤裆里

喝酒说大话半张脸晒干了碾成粉末撒空气中

谈爱论恨半张脸埋坟墓里

半张脸照镜子

半张脸坐马桶上

就用半张脸

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

我 有 罪

我有罪

我没能站直腰杆挡住这股风

还弯下腰身

做了摧花折草的帮凶

这股风很强大

铺天蔽日

我被驱使着

风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

若不是一座山挡住了我

我已经彻底成为风的同伙

这是唯一能挡住这股风的山

是孔子关云长和李白三个壮汉组合的山

我靠着这座山根

才缓缓地把腰直了起来

我伸直腰回过头

看着那些倒伏的花草

一边行礼道歉

一边说：你们痛恨这股风的时候

也不必原谅我

屏幕上的我

几次在电视屏幕上露面

我都不敢看

一个化了妆的我

一个笑容和谈吐被编辑过的我

还是不是我

还是鼓足勇气看了屏幕上的我

那个离开了生活琐事的我

那个没有私密情绪的我

每说一个字先在嘴里校正三遍的我

许多朋友都说

屏幕上的我很成功

我突然惊愕起来

难道我体内真的藏着一个

大家都会满意

唯独自己不知道的我？

芦 花

那一片白色

是我最后的去处

鸟儿为觅食飞为求偶唱

我只为心底的风舞蹈

落到流水里是花

陷进泥沼也是花

喜欢芦花的人

才能闻到它的香

没有什么东西能躲过白色

政治经济历史

人与人的真情假意

都会归于清白

这一片白色

正漂洗我的骨头

磨 刀

我有一把刀

是金银铜铁锡的合金铸造

我要磨这把刀

沾着黄河水银河水

用泰山石

女娲补天的五彩石

细细地磨

把刀面磨得锃亮

能照出哪块云中有雨

能映出泪水里的盐分

能看清躲在身体里的暗鬼

刀刃一定要飞快

可以切断风

可以斩断光

削功名利禄为泥

太阳是刀

月亮是刀

我的肉身也是

应 变

乙未年是一阵风从身体里走了

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

我成了一个真实的空壳

真实有时是空空荡荡

有时是故意却忘

有时是扭过脸去不看

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真实

自己感受的喜和忧都不真实

丙申年的风已经撞到我身上了

我还没想好

新的一年都往身体里装些啥

日升月落的时间改变了

风吹拂的方向改变了

我身体的内容也要变

是否把自己藏在骨头里

用一身不怕折腾的肉

去对付新的一年

学 醉

一生中只有两件事

可以让我醉

一件是读到好书

一件是想一个称心的人

我喜欢喝酒

习惯在酒里反刍书中的文字

习惯用酒铺设一条思念的大路

刚把书合上放在枕边

还想在梦里继续读

心仪的人坐在对面

觉得是可以一饮而尽的酒

酒不会让我醉

只能使我突然对一切都停顿

我正一点一点地学习战胜酒

慢慢地享受醉的滋味

我 没 睡

这个夜晚是人间的

没有车，路睡了

没有风，落叶睡了

没有麻雀，小虫子睡了

没有灯光的房屋，人睡了

冬天睡了

寒冷很无趣

岁月睡了

历史很孤单

云没睡

晃晃悠悠想着心事

月亮不睡

睁大眼睛欣赏大地的宁静

一个人的夜

一个人时

不适合惆怅

不适合听窗外的风抽泣

不适合自己与自己吵架

不适合想酒

心里装着的麻线团让它乱着

泪水走到眼眶边让它停下

勒进肉里的纤绳继续让它勒着

一句骂人的脏话要压在舌头底下

一个人的夜晚

是一朵春天的花

开在寒冬里

平安之夜

连一丝风都没有

一滴酒也没有

我吐出的香烟

在我头顶环环缠绕

不言不语也不肯离去

窗外公路上的车缓缓挪动

街边的霓虹灯冻得眨眼睛

我坐在家中

四堵墙和我一起发呆

一切都那么慢

连一只飞虫都没有

我很平安

像这四面承重的墙

节日夜话

月亮躲开了

星星躲开了

风也躲开了

黑夜或者是祥和

或者是废墟

此时任何声音都会破坏祥和

即使是唱颂歌

也会坠入废墟

我醒着

我躲不开

在距离废墟一米远的地方

挣扎

想念一条小河

我给一条小河拍了一张照片

拍照时小河已经没水了

一个朋友看了，说

太丑了，删了吧

为了能常看到小河

我才拍照片

把照片删除后

就时常感到心里有一条裂缝

我看到过小河有水的时候

那时，小河是唱着歌的孩子

一脸的晶莹一身的活力

我站在河边

像驾着春风听着民谣

现在，小河离我很远

也不知道河里有没有水

我惦记着它

在心里正和我说不出话的嘴

位置并列

元 旦

今年元旦没下雪

太阳散着懒洋洋的清辉

我坐在窗前向外张望

空空的

眼睛不知该落到什么地方

那一年元旦

雪纷纷扬扬地下

没有太阳

我坐在窗前看雪

突然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

好像说了点儿什么

然后就和我隔着玻璃对望

我们默默地对望好久

它像想起什么事了

叨咕着离去

那一年元旦

我看到了雪

还有那只麻雀看了我

今年元旦

雪和麻雀都没来

我也把元旦过完了

风一直在刮

风一直在刮

携裹着寒冷

荡涤有活力的一切

没有什么服装可以抵御这种风

没有什么房间可以挡住这种风

没有什么取暖设备可以对抗这种风

我的心

已经是一坨冰块

风和寒冷对我

已经失去了作用

偶尔我会躲到风的背面

使劲喝一次烈酒

安慰一下还没有僵死的血肉

并希望用醉的力量

嘲笑一直在刮的风

缓 慢

这个夜晚是缓慢的

月亮像一个饰物挂在天上

我没有高兴的事

也没有悲怆的事

时间就像爬行的蜗牛

在我身边

此刻

我是纯洁的

影子也是纯洁的

不去想天高地远的事

也不想吃喝与冷暖

我就是一件家具

摆在椅子上

茶在继续变凉

香烟也不想再点燃

夜继续缓慢

缓慢地漫过我的全身

霾

一点儿细小的黑

在我眼中复制、繁殖

直至迷雾一团

我眼睛想去的地方

已经阴阳无序昏晓不分

我张大嘴喘着粗气

要命的尘埃，自由地

侵蚀我的肺、血液和爱情

我最喜欢的事一定是最难得的事

如轰轰烈烈地爱和酣畅淋漓地醉

霾的作用就是让一切模糊

把我的骨头已涂灰

酒杯大睁着眼睛问我

不能舍生忘死地爱为什么不能

舍生忘死地死

霾很强大

我是个弱者

夜深独酌

在我的对面，为你放了一个酒杯

我每喝一口，都要

与你的空杯碰一下

听到“当”的一响

我的心就安稳一瞬

响声里有你的朗笑、躲闪和哀叹

一杯一杯一声一声

我只想痛快地喝醉

不是要把所有的酒喝干

醉了，就敢放心大胆地朗诵：

“东风不与周郎便”

东风不唱蝶恋花——

醉花阴·荷影

友人画荷

一阵一阵的秋风吹来

荷都是醉酒的人

在泥潭里挣扎着舞蹈

我躲不开人间的喧闹

离不开酒里的幻影

头上一轮圆月

水汪汪的

明明就是一杯酒

只是我喝不到

找不到能喝的酒

是空活一生

可恨的是

秋风携带着酒的影子

一直跟着我

也 是 雪

北京的雪是撩拨人的

拉着很大的架势

只稀稀疏疏落了一小会儿

地上没有一片留存

我准备笑的嘴还没等咧开

雪就戛然而止

我多希望下一场半尺厚的雪

让我回到辽阔的故乡

回到洁白的童年

回到不防备冷不怕热的时光

北京的雪

形式感很强

让你笑一下

再留下可供臆想的空间

独 酌

一弯泡在酒里的月亮

是今夜独处时的心境

许多秘密在涌动

眼前闪出许多可能的方向

好酒是给懂感情的人喝的

平静的水里埋着烈火

子夜的对面是正午的太阳

月亮在杯里发酵

饮一口

就从舌尖到心底

活色生香

我在一杯一杯地喝

月亮的香气

正唤醒僵滞的神经

人老了心也在朽

我多想在夕阳的余晖里

让眼睛再放一次光

酒已把我的皮肉烧焦

今夜

我不需要身体

只想试试能不能咬住月亮

突然而至的静

今夜有巨大的安静

月光悄悄地贴在花儿上

花朵们都均匀地呼吸

风也蹑手蹑脚地走路

大地是一幅静谧的图画

面对这种突然的安静

我有些不适应

身上的铠甲没用了

手里的刀枪没用了

已经烧热的血

只能冷却

在喧闹里

总期盼能享受一秒钟的安静

在今夜的安静里

我却想了很多喧闹的事

今夜还不敢放松地享受

我点燃一支烟

让烟雾在我眼前缓缓地闹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