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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忆

2016-11-26姜琍敏

太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梅林大丰梅树

姜琍敏



梅忆

姜琍敏

实在说,当我受邀去大丰赏梅时,心里颇为疑惑。因为我在梅乡生活过多年,对梅的特性还是有所了解的。在我印象中,地处黄海之滨的大丰及苏北大部,因水土等原因,古来不见梅踪。不料,现实中的大中镇,几乎是“凭空”出现一片广达数千亩,多达上万株红粉青白各种梅树的“西郊梅苑”,如霞似云、蔚为壮观。苑内甚至还有数棵树龄高达500年到800年的梅王、梅后和“宋梅”!这在任何以梅为著的地方也都是罕见的呢。

显然,这么多迎春怒放的成梅和“寿梅”,都是从它乡迁移过来的。而为了不破坏它们原有的生长环境,除了梅树本身,梅苑还将它们连同其生长多年的周边环境、泥土也一起迁移了过来,使得它们即使离乡背井,也没有出现任何水土不服。仅隔了一年,就相约盛开,为大丰人民开创“画里大丰”的宏愿,奉上了自己的心意。

而就发愿和实施这一前无古人的美好规划的大中镇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值得为之点赞的大手笔!投入的巨大,工程的浩繁,实施和管护的艰巨,都让人叹为观止。而这种直接美化家乡、丰富人民生活、升华人们精神境界的“政绩”,在我看来,也是优于许多华而不实的GDP的!

梅花,以其岁寒三友、傲立冰霜,且总是先天下之春而春、虽俏丽但不掠春之美的独特风骨,向为古今文人墨客吟咏不绝的美好形象。宋代林和靖更是以“妻梅子鹤”的感情寄寓于梅花,可谓爱梅之最者。他的《山园小梅》诗中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梅花的传神写照,被誉为千古绝唱。

在大丰那日,阳光正好,倘佯在清香丽影的梅花林中,我不禁心潮涌动,思绪翩翩,不知不觉便“穿越”到了数十年前……

因为,我与梅花有着一段特殊的情缘在。

文革末期,我下放太湖西山煤矿。正是春寒料峭之际,我因前途未卜和对煤矿工作的忧惧而心灰意冷,乍一登岛又见众树枯黄、满目荒凉,更觉天昏地暗。不料矿上接我们的卡车刚别过弯去,眼前忽然一派清明。坡上岭下,梅花怒放。漫山遍野、虬枝曲张,像一道道峥嵘的闪电;枝头林间、千朵万朵,如一抹抹温馨的薄雾。那一瞬间,我心中也春回大地,深感即便终老于斯,有如此桃源美境,夫复何言?

后来的近十年山居生活里,我渐渐爱上了山清水秀、四季花果的西山。意绪纷烦之际,则尤喜避开人群,独步梅林,静静梳理紊乱的内心。春天暗香浮动,夏天绿叶纷披,秋来青果累累,冬天劲枝横竖的梅林,总能让我心有所依,得着点点抚慰。许多年过去了,无数往事破碎了,酸甜苦辣种种片断,统统像一滩理不出头绪的碎玻璃埋于尘埃;却总有那么几片,时不时露出头来,在记忆的阳光下熠熠闪烁,令心底暖暖地亮堂一下。而这些碎片,许多是梅林中的光景。

那时,我常顺着山间蜿蜒的小径,走到哪儿是哪儿,然后静静地坐在梅树下。远处是湖光渺渺的水平线,背后是烟岚袅袅的群山巅,头上鸟儿啁啾,地下野花点点。偶尔有几许人声,却在“云深不知处”。我点一支烟,就那么久久地坐着,看着,想着,有时甚至昏昏地迷盹一小会。记不清都想些什么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常会吟咏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独有香如故”和毛泽东的“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确实,那时我只要一坐到山林里,什么烦忧都淡化了。心率莫名加快,感情异常敏感,眼前的一切,如一只突然掠过的飞鸟,一枝露湿了的梅花,都会让我冲动甚至落泪。我似乎总在憧憬着未来,幻梦着振翅高飞的一天。

还有那些晴朗的黄昏,独步在梅林中的小径或山洼的泉边,看晚霞由红变紫,由紫转蓝,渐而灰褐、昏暗,心境也无形地动荡着。踏着星光归去时,有时竟会垂下几滴细泪;为爱,为种种神秘的焦灼,更多的是少年意气的慷慨。

永远难忘的是一个早春之夜。我从一个山民朋友家喝酒归来。头天下过大雪,是夜雪霁风遁,朗月初升。与雪相映,满目是幽冥清冽的亮色。山上山下,万树梢头,皆被沉重的积雪压得垂首无言。却自有朵朵梅花,傲然无惧,凌雪怒放。让我情不自禁向着她们,痴痴忘步。周遭恰又是那么静寂,静到雪团偶尔从枝头坠落的声音如鼓点般惊心动魄,吱吱的踏雪声也响如裂帛。但我丝毫不觉得害怕。我想吼,想笑,想唱,尤其想和无言相对的梅花畅畅快快作一番长谈。

记得我脚下恰有条静静流淌的山涧。望着水中那幽明的月亮,望着在石板上亮晃晃地流泻,并将月亮一会儿揉圆,一会儿挤扁的水波,我不舍得离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就是此地的写照吗?我索性折一枝繁盛的梅枝,嘴叼着倚住梅树,坐在雪地上,沉醉于无穷无尽的幻想。过去我非常恐惧死亡,害怕人生的困苦,从来不敢多想这个生命的大谜。今夜我却毫无畏惧地想到了死,觉得它其实并不可怕。甚至诗意地想到自己死后说不定就能变成这泉边长生不衰的梅树。那么,永远浸淫在这样一份诗意中,笑看那春华秋实、潮起潮落,岂不也是一份无忧无虑的享受吗?

后来我离开了山区。一晃就是几十年。起先我常常也会梦及山居,忆到那年年岁岁花相似的万千梅花。但与其说那是解脱的欣幸,不如说是浓浓的眷恋。不知为何,离别越久,那段日子竟越发地珍贵起来。及至现在,那时的记忆几乎只有浪漫,只有诗意,只有暖暖的温情了。其实仔细回味,即便那个浪漫的月夜,如果不是平庸无聊现实的反差,不是酒精的作用,岂会有那么诗意呢?可是,难道今天的我不正是当时的我所期望的我吗?不,今天的生活根本是那时没敢也不可能憧憬到的,为什么却反而怀恋起那封闭寂寞的山居生活来了?甚至经常想象着有朝一日重回山乡,再作“林下野人”!莫非人的特性便是如此,不是憧憬未来,就是怀恋过去。今天似乎是不存在的,“失去了才是你的”,像米酒,新的总是酸而淡白,一经时光的催酿,便醇厚、芬芳起来……

——谢谢你,创造奇迹的大丰,出神入化的梅苑。你在丰富和美化自身及这个非同凡响的时代之际,也让我重温了失去的况味,丰满了匆促的人生。谅必你也会催孕更多的今人,关于今天、关于未来的美好记忆与绵绵情思!

作者简介:

姜琍敏1953年4月出生。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视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江苏作协《雨花》执行主编、《雨花》青少刊主编。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学》、《中华散文》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报告文学等逾200万字。部分作品被《读者》、《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及多种中短篇小说、散文年选所选载。长篇小说创作是作者的主要代表。自94年3期《十月》全文发表长篇小说《多伊在中国》后,先后又出版了9部作品,总字数约200万字。其中多数长篇先后二十余次被《广州日报》、《南方日报》等报刊连载。此外,作者还创作并投拍了上下集电视剧多部及20集电视连续剧《绿卡的女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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