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上海——记“文革”中去上海看望巴金
2016-11-26李致
李致
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上海——记“文革”中去上海看望巴金
李致
夜读作家徐开垒著的《巴金传》(续集)。其中《患难见真情》一节,提到有关我的一些记叙。先摘其一段:
这一年十月底,巴金大哥李尧枚的儿子对萧珊去世后巴金处境的关心。在一年以前,李致就曾从北京返回设在河南的干校时,悄悄地绕道上海来武康路看过巴金。当时他与巴金同睡在一张床铺上,曾给他转述过一些老朋友对巴金的怀念。但由于受当时各种条件的限制,虽同睡在一张床上也不敢深谈。在这次来信之前,李致就曾有信给小林,那时萧珊住院动了手术,她只点了点头,就闭上眼睛休息。这次李致来信,是萧珊去世后给巴金的第一封信。它给巴金带来安慰。①
读完之后,23年前的一些事,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十年浩劫”开始的时候,我在共青团中央《辅导员》杂志任总编辑。很快,团中央所有报刊的总编辑,一个个被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揪”出来,包括我在内。我先靠边站,继之进“牛棚”,然后又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过去许多“运动”,往往从文艺界开刀,这次更不例外。看见北京文艺界许多著名人士被“揪”出来,我必然担心四爸——巴金的处境。特别是几年前我就知道姚文元在策动批判巴金,后被周总理制止。六月,亚非作家会议在北京召开,巴金是中国作家代表团副团长。但与此同时,“造反派”在揭发我的大字报上,已提出要我交待与“反动学术权威巴金的关系”。当时,我还没有完全被看管,我先从全国作家协会那儿知道四爸的住地,然后打电话给他。电话通了,只说了几句一般的话,彼此都显得很拘谨。②过去四爸到北京,总要打电话给我,我也一定会去看他。而这次我没有提出去看他,他也没有叫我去。不过,听到了他的声音,我感到温暖。六年后我才知道,四爸当时已经预感到“大祸临头”了。
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四爸的消息,但我认定他“在劫难逃”。果然1967年5月10日,报纸刊登了一篇名叫《大树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绝对权威》的文章,批判巴金“是最典型的资产阶级精神‘贵族’,过着寄生虫、吸血鬼的生活,写的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可以想得到,四爸会遇到多么大的灾难,我真担心他能否承受得了。机关“造反派”趁机加强对我的压力。说我过去写的材料是“假揭发,真包庇”,必须真正揭发巴金的“罪行”。其实,我和巴金接触(不包括童年时期)的次数不多,我如实地一一写出。“造反派”说我“态度恶劣”,但除了拍桌大骂以外,也无可奈何。不过,他们责令我把巴金给我的信全部交出。我清理了一下,可能有五十多封信,是四爸在1956年到1966年十年间写的,光明正大,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我理直气壮地把信交给造反派,以为他们看了之后会退给我。没想到,交给这些人实际是石沉大海,到现在为止,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下落。
由于受“左”的思想影响,我自己的思想也乱了。我认为巴金的世界观是小资产阶级的世界观。既然我从小喜欢巴金的作品,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有必要重新阅读一次。第一本读《家》,这是他的代表作。接连两三个晚上读到深夜,在鸣凤跳湖和瑞珏逝世时,我伤伤心心地哭了。因为哭出声,把爱人惊醒,她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连问我:“哭什么?”
1968年4月22日,我被关进“牛棚”。除了受批判和劳动之外,只许学《毛选》。我通读了四遍《毛选》,但还有很多时间,坐在那儿实在难受。我以检查文艺思想为理由,要求读《鲁迅全集》。出乎意外,我的要求被批准。我儿子按时送东西的时候,给我分卷送《鲁迅全集》来。这一下日子好过多了,我“天天读”鲁迅的书。在“牛棚”,我思念四爸。每当我翻开《且介亭杂文续编》,读到鲁迅说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这一段话,真是思绪万千。我明白了那些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家”打着鲁迅的旗帜,实际在玩“颠倒人妖,混淆是非”的把戏。
1969年,到了河南省潢川县“五七”干校。有一天,公布晚上将放电影《英雄儿女》,十分感人。如果是放这部电影,是否意味四爸的处境有所变化呢?吃完晚饭,全连人排队到校部前的空坝。一路上,众人有说有笑,我却埋着头不言不语,一心期待我的愿望能实现。电影一开放,果然是根据巴金小说改编的,我当然感到高兴;但“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这几个字却被删去,使我大失所望。这个谜若干年后才解开:影片是周总理叫放映的,删去“根据巴金小说改编”,则是“四人帮”在上海的爪牙下令的。
巴金,我的四爸,我真想念你,担心你!
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下的决心:1972年8月,我给巴金的女儿、我的堂妹小林写了一封信去。历时一个月,才收到小林的回信——原来萧珊妈妈在8月13日逝世。我几次提笔给四爸写信,但坐在桌前,望着稿纸,竟写不出一个字来。直到10月30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口气写了六年来的第一封信。
爹③
提起笔,千言万语,真不知从哪儿说起,我们有六年没有通信。然而,我这几年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关怀你。你对我一定也如此。
到目前为止,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九六五年你去越南之前;最后一次谈话,是一九六六年在北京的那一次电话。所有一切,我都不会忘记,它将永远刻在我心里。
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前一段时候我暂时没有给你写信。同时也不知道把信寄哪儿。今年八月,我写一封信给小林,算是试投,期望能取得联系。小林有一个月没回信,我担心这个希望也没了。后来,小林信来了,我一看见信封就高兴,满以为这封信会给我带来一些令人愉快的事儿。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它带来的却是妈妈逝世的消息。
妈妈逝世,你当然最难受。我本应该立即写信安慰你。可是,我能向你说什么呢?有什么话能减轻我们的痛苦呢?我实在想不出。就是现在,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流。
一九六四年夏天,我第一次到上海。这是我解放后第一次看见妈妈,我开始喜欢她。记得那个晚上,大家在屋外乘凉,萧姐也在场。我给你要《收获》复刊第一期,你答应了。妈妈立即说你“偏心”,说她向你要过几次,你都没有给她。当时,我们是多么愉快啊!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谓“天伦之乐”吧!然而,这样的聚会,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了。
我最好的不在这个时候给你写信。因为不仅不能给你安慰,反会引起你的痛苦。不过,我还要问一遍:妈妈去世之前,她看见我给小林的信没有,她说了些什么?我问过小林,她没有回答,但我很想知道。
就这样吧,我不再写下去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感情。
李致
十月三十日
大约十天以后,我收到四爸的信。多么熟悉和亲切的字,我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了。我小心地把信封剪开,急急忙忙地读下去。
李致:
三十日来信收到(你上次给小林的信我也见到),知道你的近况我放心多了。这些年我也常常想念你和你的几个姐姐。三年前有人来外调,才知道你当时靠过边,但是我又知道你没有历史问题,认为不会受到多大的冲击,我一直不想给你写信,害怕会给你找麻烦,心想等到问题解决了时再通信息。现在你既然来信,我就简单地写这封信谈点近况吧。我一九六九年参加三秋后就和本单位革命群众一起留在乡下,以后一九七○年三月又同到干校。今年六月因蕴珍病重请假回家,七月下旬就留在上海照料她。她去世后我休息了一段时期,九月起就在机关上班(工宣队老师傅和革命群众今年都上来了),每天半天,主要是自学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这几个月并没有别的事。但问题尚未解决,仍在靠边。住处也没有改变,只是从楼上搬到楼下而已(楼上房间加了封,绝大部分书刊都在里面)。我身体还好,情绪也不能说坏,蕴珍去世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永远忘不了她,然而我无论如何要好好地活下去,认真地学习。你问起妈妈去世前看到你的信没有。你第一封信是八月四日写的,信寄到时,她的病已到危险阶段,刚开了刀,小林在病床前对她讲你有信来,她只是点了点头,那时身体极度衰弱,靠输血维持生命,说话非常吃力,只有两只眼睛十分明亮。我们不知道她那么快就要离开我们,还劝她不要费力讲话,要她闭上眼睛休息。她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因此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想到这一点,我非常难过。
写不下去了。祝
好!
尧棠
十一月四日
与四爸通信,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萧珊妈妈去世,对四爸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他毕竟健康,这是不幸中之大幸。我明白当时的形势,也清楚彼此的处境,不能过多通信。但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设法去看望四爸,安慰他。正好我爱人所在河南省明港县学部(即以后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干校,全部人员回北京“清队”,春节我将回北京探亲。于是,一个“秘密”计划,开始在我脑里酝酿。
当年12月底,我回到北京。我儿子早随他妈妈回北京读书,女儿不久也从北大荒兵团回来。难得的团聚使我们暂时把这几年的苦难丢在一边,高高兴兴地度过了春节。当时,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子住,只有晚上孩子们熟睡了,我和我爱人才能讨论我的“秘密”计划,决定在我回河南干校时,绕道去上海看望四爸。为避免被人抓辫子,我们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个打算。到了上海,看见熟人,都说我是去看眼病的——我的确在害眼病,曾先后请假到武汉、成都去医治过,这次回北京多次去朝阳医院看病。在上海,如住在四爸家不方便,就住在最可信赖的朋友家。按时回干校,只按北京到河南信阳报销火车票。当时探亲,只要有一张从干校回家的车票就可以报销来回的双程车票了。因为人已经回到干校,必然是乘车回来的,不可能从北京步行回来。一般不会引起怀疑。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日子非常值得珍惜。为了不浪费时间,春节前我们不去排大队买吃的东西,而改在春节后(人不拥挤了)再去买。但为了去看四爸,在我爱人支持下,我提前五天离开北京,乘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我本想在车上多睡一会儿,但想到即可见到四爸,兴奋不已。一天多的路程,我的思想有足够的时间自由驰骋。
……
强加在四爸头上的“罪状”之一,是他早年信仰过无政府主义。这有什么了不起?毛主席青年时期也相信过无政府主义。这是追求真理过程中难免的事。何况四爸同时又是爱国主义者。他热爱自己的祖国和同胞。抗日战争前,以鲁迅为首,四爸和许多作家共同发表了一个文艺工作者宣言,表示抗日救亡的主张。我读过四爸在抗战时主编的杂志《呐喊》(后改为《烽火》),我也记得四爸在长篇小说《〈火〉第二部后记》里说过:“我虽然相信过从外国输入的‘安那其’,但我仍然是一个中国人,我的血管里流的也是中国人的血。”四爸的《家》启发了许多青年人参加革命,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怎么一下就成“大毒草”?新中国成立以后,四爸一再表示:“我要写人民的胜利和欢乐,我要歌颂伟大的时代,伟大的人民,伟大的领袖!”50年代四爸两次到朝鲜,60年代四爸又两次到越南,曾受到周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的赞扬。哪一个“贵族”或“寄生虫、吸血鬼”肯去吃这种苦?
我想前两次到上海的情景。那是在1964年7月和10月。第一次去,四爸陪我参观他的藏书室,大小七间,令我羡慕不已;我们还一起到虹桥公墓为三爸扫墓。第二次是我陪外宾去,只匆匆见了四爸一面;临时电话告别,四爸喜悦地说:“两件大喜事,一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炸,一是赫鲁晓夫下台,真令人高兴!”我似乎现在还听到他洪亮的声音。
我在机关交待时曾提到四爸送过许多书给我。1960年四爸回成都时,我看见他书桌上放了一本《三家巷》。我向他要,他说是欧阳山送他的,他准备回上海时在火车上看。但是1961年他回上海前却把书给我,说:“还是送给你吧!”1929年秋我父亲离开上海时,把一张自己心爱的唱片送给四爸。四爸深受感动,把这个情节写在《做大哥的人》里面。我不禁想起书中的描写。
我和四爸也有争论,主要是对我父亲的看法。我父亲的性格和遭遇,类似《家》的觉新,所不同的是我父亲以自杀结束了生命。四爸爱他的大哥,对我父亲自杀表示理解和同情;我则认为我父亲丢下母亲和五个子女,太不负责任。争论是在三轮车上进行的,那是1964年我们冒着烈日去给三爸扫墓。四爸感慨地说:“连你都不理解,小林他们就更难说了。”
我小时候人很瘦,鼻子比较高,鼻梁有些“右倾”。我外祖母经常把我的鼻梁往左搬。有一次,一个同学不当心打着我的鼻梁,使我流了鼻血。我立即准备还击,但马上意识到他打鼻梁的方向和外婆搬的方向一致,气就消了。四爸知道这个故事,常常当成笑话当着我讲给别人听,使我十分尴尬。这是1941年的事情,四爸第一次回成都。
1958年10月,我和四爸在北京巧遇。我参加中国青少年报刊工作者代表团去苏联访问归来,四爸正要去苏联参加亚非作家会议。我到和平宾馆看望四爸,他请我在餐厅吃晚饭。他问我吃什么,我说:“当然是回锅肉呵!”他笑了,并立即告诉了服务员。但后来端上桌的,却是一盘对虾。这是我第一次吃对虾。
车厢的广播在介绍上海,说上海是什么“一月革命”的发源地,等等。“文革”把什么都搞乱了,姚文元等批“无政府主义”,要“巴金负责”。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30年代鲁迅在为巴金辩诬时就回答过:“难道连西班牙‘安那其’的破坏革命,也要巴金负责?”我不相信姚文元没有读过这篇文章!
联想到自己,你过去自称是鲁迅的“信徒”,但我并没有学到鲁迅的“硬骨头”精神,明知有些事是错的,也不敢讲真话。从在“牛棚”里读《鲁迅全集》时,我就决定不再称自己是鲁迅的“信徒”,因为我不够格。
……
到了四爸家,四爸和九姑妈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意外。四爸稍瘦了一些,身穿一套蓝色中山装。惟一不同的,是头发全白了。我们紧紧地握着手!它表示互相的信赖和关怀。
解放前我做过地下工作,有些经验可以运用。我必须表明我的来意,以便对付可能出现的各种场面,我说:
“我是专程来上海看眼病的!”
第二天上午,我请萧荀——我大姐的朋友,后成为四爸和萧珊妈妈的朋友——陪我去上海五官科医院看眼病。一个写有我姓名和年龄的挂号证,我把它妥善保存了很多年。通过萧姐,我了解到四爸在“文革”中的许多遭遇。
家里显得很冷清。“造反派”封闭了楼上所有的房子,全家被赶在楼下居住。原来的客厅成为四爸和小棠的卧室,小棠到安徽农村插队,床空着。小林和祝鸿生刚结婚,他们是同学。小祝是在四爸处在最困难的时候与小林结婚的,这说明小祝的人品和爱情的纯真。当时还没有生孩子。九姑妈和十二姑也不像过去那样爱说话。没有人来串门。
萧珊妈妈逝世给家里笼罩一层阴影。记得我第一次来上海时,到处都有她的身影和笑声。她张罗着向四爸提到萧珊妈妈。我只在玻璃板下看见一张照片;萧珊妈妈躺在床上,全身盖着白布单;四爸站在旁边,穿一件短袖衬衫,左袖上戴着黑纱,两手叉着腰,低着头哭泣。我突然感到自己也到了现场,和家人一起给萧珊妈妈告别。
单独和四爸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诉四爸,这次来上海是为了看望他。我知道眼病情况和治疗方法,到医院不过是拿一个挂号证。四爸原以为我“没有历史问题”,“不会受到多大的冲击”。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年参加党的地下组织,难道不是“假党员”?1947年我在重庆被捕过,正好被抓“叛徒”。我上中学时与所谓“胡风反革命分子”有过接触,在文章中引用过胡风一句话,起码算一个“小爬虫”。加上我不“认罪”,又“拒不揭发”,态度“恶劣”。不过,终于查不到他们想抓的问题。在1969年底“解放”——我们连队最后一个“解放”的当权派。今后怎么办?不知道。好在身体不错,算个壮劳力,我不怕用自己的劳力维持生活。
四爸的“问题”没有结论,因萧珊妈妈去世,回家听候审查。四爸是我们国家唯一不领工资的专业作家,他的存款全被冻结。一个月只许他取三百元,一百四十五元作房租,五十元供养萧珊妈妈的父亲,剩下一百零五元一家四口人用。我问他够不够用,他泰然地说:“没有什么!我的生活很简单。我告诉过九姑妈,必要时我可以只吃面包。早年我在法国就是这样。”我知道,当年四爸在法国,物质生活非常困难。
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四爸一贯如此。当他知道我曾两次回成都探亲,便询问我母亲和几个姐姐、姐夫的情况。我也主动告诉他我知道的一些亲友的遭遇。他知道李宗林(成都市市长)被迫害致死时,显得很难过。李宗林是他的朋友。
有两个晚上,我和四爸睡在一个床上。四爸1942年回成都时,我刚满十二岁,也和四爸睡在一起。当时正是四爸创作最旺盛的时候。时隔三十年,我又和他睡在一起,他却碰到这样不公平的遭遇。我在一篇短文中曾记叙了当时的心情:“我深切期望他能摆脱这不幸的处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很想安慰四爸,可惜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我告诉四爸,无论怎么批他,他并没有被遗忘。特别是一些老同志,常悄悄问我有关他的情况,为他的遭遇鸣不平。当时,我不敢提这些同志的姓名。其中有曾德林(后为中宣部副部长)、萧泽宽(后为北京市委组织部长)等。我还空洞地讲了一些要“相信党、相信群众”这类的话,其实我自己早不相信什么“中央文革”和其控制的“革命群众”了。临走前一天下午,我和四爸在二楼的走道上谈话,我讲了准备要求调回成都。想起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我终于冒出一句心里说:“如果你的问题解决得不好,你可以回成都。我能用自己的劳动供养你!”当时,我们都很激动,四爸没有说什么,至少没有表示反对。
这次和四爸会面,我不敢深谈。但我亲眼目睹了四爸的现状:第一身体健康,第二精神没垮。这就是希望!我在上海只呆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得离开。我不想在离开时惊动四爸,但他和九姑妈几乎和我同时起床。不凑巧,天下雨,而且下得很大。四爸把他的雨衣给我穿上,我们又一次紧紧握着手,互道:“保重!”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四爸,但我岂敢不按时回到要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五七”干校?我只得双手提起行李,毅然离开家门,快步赶到公共汽车站。
我满脸流着水,是雨水,也是泪水。
1995年元旦
注释:
①这里叙述的时间有误。“文革”期间我给四爸的第一封信是1972年10月30日写的。我从北京绕道上海去看四爸是在1973年春。
②《巴金萧珊书信集》中,四爸给萧珊妈妈的信(1966年6月10日)曾说:“我来京后除听报告,参加宴会、晚会外,什么地方也没有去,什么人也没有找。(李致打听到了,来过一次电话。)”
③从小我父母就要我叫四爸为爹,叫父亲为伯伯,叫母亲为大妈。
(责任编辑:王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