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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大事

2016-11-26沙克

海燕 2016年11期
关键词:圆珠笔毛笔钢笔

□沙克

没多大事

□沙克

笔事

一场豪雨从下午下到天黑,雨水漫到小腿肚。隔壁大院机关食堂的两只白鹅,从院墙脚下的出水洞游到我家门口。我脱鞋子卷裤脚追逐它们,抓住那只头顶长着黄疙瘩的公鹅,它扭过长颈张开大嘴咬住我的手腕,我勒紧它的脖子迫使它松开嘴巴,鹅翅扑腾,水花乱溅,我抱着它摔倒在水里,趁机拔了两根粗鹅毛。我放开它,让它与不远处等候着的雌鹅一起游走。

从纸质发黄的老版本外国小说里知道,古人用鹅毛笔写字。马克思、莎士比亚就是用鹅毛笔写字的,写成了大亨。我居住的公社供销社没有鹅毛笔出售,城里的百货公司也没有,估计全中国的百货公司里都买不到。1976年秋天我刚读初一的时候,为造句子写作文煞费脑汁,烦恼中我想到了鹅毛笔。在公社的街上、村子里,处处有“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鹅毛来得容易。

晴天里,我把那两根鹅毛用石子压在朝南的窗台上晾晒,不知怎地等到晒得发硬时只剩下一根。我用铅笔刀把这根鹅毛的根部斜削成笔尖,蘸着墨水写字玩儿。后来,我在写1977年的《除夕之夜》时,自制的鹅毛笔蓄墨功能不好,在作文本的绿方格纸上滴下几团墨猪。六七百字的作文被矮个子张老师打90分,被他拿到讲台上讲评:“同学们,看看人家是怎么写大年三十的‘除夕的夜晚,天上星星闪烁,地上鞭炮炸响,红纸屑在火光中飘散,弥散的硝烟给晚餐增添了热闹的味道。’”

张老师让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请你给同学们讲讲是怎么写这篇作文的。”

我抓着耳朵不知怎么说是好。这时有三两个同学在唧咕,这篇作文明显是从书上抄来的。我大声抵制他们的诽谤:“我是用鹅毛笔写的!”

在我用过的笔中,计有蜡笔、水彩笔、铅笔、换芯圆珠笔、三色换芯圆珠笔、皮胆钢笔、粉笔、蘸水钢笔、划线扁铅笔、换芯钢笔、换芯签字笔、一次性圆珠笔、一次性签字笔……不用拿根据地说,我用过的笔数以千计,原因有二,父母都是用笔的人,少儿时就有机会用笔;我一生未脱笔事,使用频率高丢失淘汰多。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除了吸墨的皮胆钢笔、换芯的圆珠笔和铅笔老三笔外,上述的各种笔都已在商店里出现,笔的数量激增身价下跌。我在国企办公室的笔筒里插满了笔,任己使用,任人取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做媒体记者身不离笔,随用随丢随买,我多次把挤满笔筒的不好使、不常使的杂笔都扔了。到了新世纪,谁都可以不把笔当回事,我也是,只当做生活末节的易耗品。

然而,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及以前的整个历史中,笔都是珍贵之物,借用贪官落马时常用的忏悔言语可以概括:“我出身贫寒,读书时连支钢笔都买不起,是党

培养我……”就在1989年的时候,还经常看到人们在中山装、西装的左上侧口袋里,插挂着一支笔、两支笔。少有插挂三支笔或更多的。有一则相当于如今信息段子的小幽默:挂一支笔是识字的,挂两支笔是知识分子和干部,挂三支笔是修钢笔的。

有一样笔我没提到,毛笔。读小学时胡乱学写了一个学期的大字,就是用毛笔墨汁把一本字帖中的红线勾勒的方格字样描黑,一次描一个页码,描得不露红线不失原体,老师批改作业时就用毛笔蘸红墨水在那个大字上画圈。我的描红作业全是糊弄,极少被老师画红圈,难得获得一个红圈,像得到一个红鸡蛋似的开心。直到今天我都拿不动毛笔,参加文学聚会时看到文人墨客们挥洒笔墨,羡慕得直想借人家的手来使使,惭愧得直想把现场的墨汁都喝干。无论老一辈的绿原、王蒙、忆明珠、司马中原、谢冕、朱先树,还是当旺的贾平凹、苏童、高洪波、叶延滨、赵本夫、梁小斌,连与我大约是同龄人的邱华栋、祁人、洪烛、雁西、陆健乃至包括小我一辈年龄的施晗老弟,都能够随时随地书法一番,至少是题个词什么的,那个秀啊,是对躲在一角的本人自尊心的屠杀。

我并非在这里讲究笔多笔少、笔贵笔贱、字好字孬,我想说的笔事是用笔做的事情,对我而言也可以说是文事。我随下放在乡镇医院工作的父母生活时,整个公社没有一所幼儿园,我只能自己用铅笔、蜡笔在家乱写乱画,一会儿写毛主席共产党万岁,一会画五角星红旗。由于学制所定我读过五年小学五年中学,1981年中学改制,初中高中都从两年制改成三年制,读完高二的我读了高三。读中小学期间,我主要用铅笔、圆珠笔、钢笔,有时被老师叫到黑板前做习题用粉笔。读大专的三年和中小学一样,也是用钢笔、铅笔、圆珠笔,用铅笔的频率可以和读小学时相比。我的课程中,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学、材料力学、理论力学、分析化学、计算机语言、机械制图学、金属工艺学、纺织学、纹织学、丝绸工艺学、空调学、织厂设计等作业,经常要用铅笔来画图。

以后在不同行业做事,主要用的是钢笔和圆珠笔。有时也用到粉笔,去大学、中学为学生做文学讲座,总要在黑板上写几行字。九十年代中期,我去南京大学读在职研究生班,学的是文艺学方向的新闻专业。六百多课时下来的笔记巨多作业巨多,把几支皮胆钢笔狠狠用了两年多,借此惯性一直沿用到2005年。我在做记者的同时到一所高校兼教新闻专业课,用钢笔做采访写新闻,做教案写教学日志、批改作业试卷;随之粉笔用得多了,但是与吃粉笔灰的园丁相比可以忽略,因为课堂的多媒体教学设施完备,可以让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个讲课题目就行。除了学生听不懂某个词汇或概念内容,我才在黑板上多写一些粉笔字。

我平生用三种笔最多,铅笔、钢笔、圆珠笔,用铅笔最多是在小学大学,用钢笔最多是在中学和工作岗位,用圆珠笔最多是在家里。在家里是什么意思?那就说到了我的业余写作。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虽然其后若干年复印机出现在街头的打字社了,但业余时间潜伏在家,用既滑溜又不断墨的圆珠笔写字,最快最省事,而且不出门就能一下子写出几份来,这就是复写纸的功劳。那个阶段,在单位里我写作不同的文本,先是国企的几十种公文,后是媒体的各种报道。业余里,我写的是个人的文字和书信,我常把蓝色复写纸衬在纸张下面,使劲用圆珠笔写字,一写两份或三四份,留底稿,合约备份,投稿。今天我还会用到复写纸,只在签署消费协议或票据时偶然用到。即使是在1997年下半年我家买了一套电脑办公系统后,无论公私场合我还会用既滑溜又不断墨的圆珠笔,直到目前。

现在不容易看到修笔的人了,我用过的笔,与过去那些修笔人有得一比,无论见识笔的种类,还是经手笔的数量,都不会让他小瞧。其实谁都有类似的经历,进步的笔在推动进步的人,日子里常有妙笔生花的精彩。

让我小瞧自己的是,我用过那么多笔也没用出升官发财的笔事来,接近票友之于戏台、文青之于文坛的情势。

民事

毛大工的个头长相有点像曼彻斯特联队的鲁尼,比鲁尼的身材脸庞瘦些,模样好看些。毛大工的爸爸曾远赴法国做劳工,在法国有过两个女人六个儿女。他爸爸被老一辈的人说成是去法国传种的,因为经过一战二战,法国男丁稀少,需要进口人种。五十年代中期毛大工的爸爸从法国回到国内,先在广州待一阵子,娶了个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女人,然后回到老家的小城生活。没人知道他女人的血统,都觉得她长得有些像外国人,脸上雀斑太多不够漂亮。

大跃进那年起毛大工的父母来劲了,当年造出了毛大工,隔一两年弟弟毛二农、毛三兵相继产生。这兄弟三个的职业经历如同他们的名字,毛大工在国营纱厂做钳工,毛二农做知青下放农村做农民,毛三兵当兵上过对越作战的前线。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八十年代中期双双离世后,他们的身份统一为工人,全都在国企做工。九十年代中期,他们的身份统一换成下岗工人,毛大工被六千元买断工龄,毛二农保留工籍每月拿点生活费,毛三兵下岗了什么也没有。他们分别再就业做过保险业务员、安利直销员、保安等等,做的都不顺当。到了1997年他们都有了稳定职业,毛大工拉人力三轮车,毛二农给粮油批发商开货车,毛三兵做出租车司机。

我家住在小城中心的西大街南侧,靠着一条三步宽的石壁小河,和毛大工家隔河相望,彼此开门就可以拉家常。毛大工的爸爸模样儿像电影演员赵丹,身体一直有不为人知的毛病,从来不上班也从来不缺钱花,像个功成身退的寓公。他在法国的儿女都给他寄钱。毛大工的妈妈是西大街糖烟酒水果店的营业员,带过几回糖果给我吃。

毛大工兄弟三个都比我大,毛大工大我将近六岁,他们经常带我玩。毛大工从家里的锅膛中弄了黑灰包在纸里,从破棉胎上扯下一团棉花,然后把他两个弟弟和我吆喝到一起,让我们坐在面朝太阳的墙根下,全都把穿开裤裆的两腿叉开。毛大工穿的是灯芯绒有裆裤,他站在我们面前把裤子褪到腿弯,用棉花团沾着锅膛的黑灰,把自己的卵子抹了一番,然后把我们三个人的卵子都抹上了黑灰。他双手合十,对天拜了三拜,对我们宣布:“以后,我们就是卵子拖膛灰的兄弟啦,割头不割交情。”

1967年早春特别冷,滴水成冰哈气成霜。有一天,毛大工拿着一副毛线手套站在河边,往我家这边扔“二猪,这个给你了。”旁边就是小桥他不走过来,偏要扔着手套玩。一只手套扔到我怀里,另一只掉到河里的冰上,他用长竹竿把手套挑起来,甩到我的脚下。

毛大工送给我的毛线手套,被我当成厚礼用到五岁。我家搬离西大街以后,不到两年他家也搬走了。几年后我们碰到过一次,彼此印象已经淡薄,类似于空气对流。

三十年后,小城有了小面包出租车,我会隔三岔五地打的上下班。中秋节前,我供职的报社发了不少食用品,都是各个商家抵广告费抵来的。报社就在西大街的西边,我打的把这些东西运到远处的家里。出租车开走了,我才发觉手提布袋丢在车上了,布袋里有手机、记者证和一叠纸。傍晚时分,出租车司机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问我是不

是丢了东西。我说是,丢了什么什么。

我让他把手提布袋递到我单位来,计程费我付。他把手提布袋交给我时说:“我发现这个布袋时,里面只有记者证和一叠纸,没有手机。你不会怀疑我吧?你的手机可能被其他人打的时拿走了。”

我拿出一张二十块钱给他:“哪里的话,非常感谢你。这是你开出租车过来的计程费。”

“五块半,找你十四块五。”

“千万别找,算我买包烟给你抽了。”

他把钱捏在手里:“你还会写小说啊?里面写到了西大街,有意思。”他指的是手提布袋里的那一叠纸,我刚写了五万字的长篇小说的故事稿,名字叫《1976年的眼泪》。

“哈,没什么,写着玩。”

十年后,我在西大街东头的附近买了一套按揭房,这样我上班就很近了。那天下午我开车去外面采访,回来开到西大街中间时,油箱干了熄火在路边。我站在细雨中招手打的,清一色的桑塔纳出租车过来跑去就是不停。这时,一辆三轮车在我身边停下来。

“怎么了老板,要帮忙吗?”穿雨衣的三轮车夫问我。

“我的汽车没油了,坐你三轮车到加油站去弄点汽油。”

我从汽车行李箱中拿出塑料桶,坐上他的三轮车。他把卷在顶棚前沿的油布放下来,挡住斜抽进来的风和雨丝。他的三轮车哒哒哒响起来,跑得很轻快。

“你这是机动三轮车啊?”我撩开油布说。

“自己改装加了小马达,不然拉不动人,还跑得慢。”他说。

“那你挣钱多了。”

“运管处的人常出来抓,被抓住一次罚二百。少的两三个月被抓一次,多的每个月抓两三次。卖苦力也不容易卖啊。”

“大街上到处是装小马达的三轮车,抓得清吗?”

“这你就不懂啦,都抓清了,都把小马达卸了,谁还去缴罚款,那帮人不就少了财源?都把妓女抓了赶了,吃罚款的那帮人不就饿着了。”

“哈,你是靠苦力吃饭,怎么能和妓女相提并论。”

“我们哪如人家啊,人家两腿一劈叉,二百块拿到家,一百吃饭,一百零花。我们挣二百块钱至少苦三四天,被罚一次款,三四天白忙活。”

他把我拉到一公里外的加油站。我拿出塑料桶让加油工加油,遭到拒绝。理由是消防规定和公司规定。解决办法只有两个,把我的汽车弄到加油站来,找一只专用的铁汽油桶来。

三轮车夫对我发话:“我家有一只铁汽油桶,我回去拿来给你用。”四五十分钟后,他拿来了十五公升容量的扁形的铁汽油桶。

等我的汽车加了汽油发动起来时,我已经知道三轮车夫的名字叫毛大工。四十年前的总角之交,在人到中年时彼此相认。毛大工为我耽误小半天,错过了晚餐的时间。我请毛大工到小饭店吃饭,他从三轮车座位下的箱子里拿出一个雪碧瓶子,带到饭店的餐桌上。我要服务员拿酒来,他坚持说不用,就喝自己雪碧瓶子里装的酒。他给自己的玻璃杯倒满白酒,又要给我的玻璃杯倒满,我用手挡着说少来一点,他就给我倒了小半杯。

“我嘛,没别的喜好,一天三顿小酒是跑不了的。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夜里十一点钟收工再来一顿。不喝点酒,干活没力气。”他和我碰一下杯,喝一大口酒。

“你的日子挺滋润的。”我喝一小口酒,一股浓液直烧嗓子,像喝了兑水的医用酒精。

“我们小老百姓好对付,有奶就是娘,有吃有喝的不饿着,就谢天谢地。”

毛大工儿子结婚,给我发了请柬,我在喜宴中遇到了毛大工兄弟三人。毛二农从衣兜里拿出超过喜宴配置

的软中华香烟,眉飞色舞对我说,他以后不用开货车了,两个月后他就要去法国,到他的洋兄弟的公司工作。随意谈笑间,我与毛三兵也对上了号,他开小面包出租车时曾捡过我的手提布袋。

席间有个男青年走过来向毛三兵敬酒:“我敬老战友一杯,我们在一支部队当过兵,你是老兵我是新兵。”

毛三兵撸起衣袖,露出擦皮疤说:“老战友?老弟你战过几仗?没打过仗不要叫战友。”

“不叫战友,那你说叫什么?”

“叫我战友至少往靶子上打过枪。三十年没战争,哪来的战友?连枪都没碰过没放过,当两年吃干饭的兵就互相吹嘘是战友。我看,叫军友就不错了。”

毛大工碰了碰毛三兵的膀子,示意他说话别太呛人。男青年不是酒红了脸,就是血红了脸,忙对毛大工说:“好好好,敬军友前辈酒……”

毛三兵酒杯沾唇,应付了青年男子。

新郎新娘过来敬过酒后,喜宴进入尾声。毛三兵提议说:“我们兄弟三个都是下岗小民,你老沙是名记,不是那个名妓啊,你要是瞧得起我们,为我们过去的卵子拖膛灰,兄弟四个干一壶。”

毛大工、毛二农和毛三兵站起来,我也站着,大家端着二两容量的敞口酒壶相碰,全都一饮而尽。

实习编辑 刘佩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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