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峨诗稿社二○一五青春诗会作品点评

滕伟明



岷峨诗稿社二○一五青春诗会作品点评

滕伟明

虽幸公交一座同，可怜无计姓名通。卿将何去何时下，我住钱塘东复东。（沈利斌《公交》）

评：这首绝句，分明是学崔颢的《长干曲》：『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但写出了新意，而且传达出一种怜香惜玉的雅士情怀。公交车上的『卿』长得如何，没有交代，但从不好意思问姓名这点来看，应该是美丽的女子。最后一句：『我住钱塘东复东。』是自报家门，渴望重逢，表达得恰到好处。对女性的欣赏，发乎情，止于礼，作者确实是一个绅士。

手上伞如花，心上花千朵。记得当时春雨浓，记得当时我。伞已不知春，花已尘中堕。忘了当时燕语柔，对影思如果。（沈利斌《卜算子》）

评：这首小令有欧阳修《生查子》的影子，但表达却是是全新的。诗人怀念一个与佳人共伞的雨天，又痛惜与佳人失之交臂的契机，流露出淡淡的感伤，颇能打动读者。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词的理解，超过了他的诗。词为长言，不避重复。而上片见怀念，下片出感伤，跨度很大，这就要看作者的功力了。结句『对影思如果』是当代网络诗的典型句式（如果我当时勇敢一点，也许结局不是这样），我鼓励这种创新。

山河百战剩残茔，片土荒芜未许耕。峰带乱霞初落日，苔侵遗碣尚留名。一从淝水惊风鹤，几度秦川罹甲兵。过客嗟吁扪虱略，萧萧木叶送秋声。（张春义《过苻坚墓》）

评：张春义长于怀古，格调颇高。怀古诗好写，但很难出新，这就要考验作者的见识了。从东晋看，苻坚是一个敌人；从前秦看，苻坚是一个失败的英雄。苻坚墓位于陕西郴县水口乡，张春义分明认作同乡了。『一从淝水惊风鹤，几度秦川罹甲兵。』南北朝力量的消长，不好说谁对谁不对，诗人只有感慨。『过客嗟吁扪虱略，萧萧木叶送秋声。』这个感慨恰到好处，谢安与苻坚都是人物，墓木萧萧，传达出的只有惆怅之情。

当空失楼宇，向午犹挑灯。秋阳疑犬蚀，微坌弥天凝。劳生口笼罩，苦甚气薰蒸。周郎烧赤壁，汉祖走白登。风信多愆期，雨师焉足凭。登高愁望眼，怅然独拊膺。（张春义《雾霾》）

评：很高兴看见张春义写乐府诗，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走的是感遇体的路子，联系到他喜欢怀古，就觉得顺理成章了。这首诗的主题是对环境污染的忧虑，以感遇体岀之，效果会更好。『劳生口笼罩，苦甚气薰蒸。』还有乐府风味，但『周郎烧赤壁，汉祖走白登。』就是感遇正格了。『周郎烧赤壁』是说雾霾之重，『汉祖走白登』是说困窘之深。不读书的人理解会有困难。（还有『犬蚀』（日食月食）可谓套中有套。）这种诗，不考虑普及，而着眼于提高，我仍然持欢迎态度。

其功在斩蛇，其罪在烹狗。千载是耶非，汉书持下酒。（韦树定《沛县怀古》）

评：咏史诗最容易写得呆笨，韦树定却不，因为他有思想。汉高祖是个大人物，怎么评定？韦树定拈出『斩蛇』『烹狗』两个词组，最为精当。有趣的是，韦树定并不从此展开，而是以『汉书持下酒』悠然作结，这就是诗人的态度了。杨升庵《临江仙》：『白髪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也是这个态度。诗人只是感慨，并不唆人作恶，此之谓『温柔敦厚之旨』。

第一酒之徒，第二情奴，携箫招饮小红初。桂北宣南都睡里，便是江湖。慧业只如如，往事糊涂，一杯情味冷芙蕖。换取相思红到骨，白了头颅。（韦树定《浪淘沙》）

评：不知道韦树定是不是网络诗人，但这首词很像网络体。自谓『酒徒』『情奴』，已是性情中人。『换取相思红到骨』，坦白可爱，造语也新。

抱枕人迟起，居家髪懒梳。蓬头且作小妖巫，卜卜将来那个是儿夫。已自心中有，如何命里无？刷新之后再重输，不信这台电脑总欺奴。（孟依依《南歌子周末网上算命》）

评：孟依依是一个梦幻般的人，你永远找不到她的真实姓名。然而这首词却十分明确地告诉我们，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疯疯癫癫的当代女大学生。这样独特而鲜活的艺术形象，是古典词坛人物画廊中绝对找不到的，其典型意义毋庸置疑。

『抱枕人迟起，居家髪懒梳。』开头便好。孟依依应该是北京人，在家度周末。尽管已是大学生了，但回了家仍是一个娇娇女，睡懒觉、不梳头，何等惬意。『蓬头且作小妖巫。』极新潮又雅驯，自嘲中又含着自恋，叫人爱不释手。『卜卜将来那个是儿夫。』何等浪漫，却装进了大家闺秀的香囊，奇哉！

『已自心中有，如何命里无？』坦白。那朦胧的心上人，偏偏从电脑里跳不出来，怎么回事？『刷新之后再重输，不信这台电脑总欺奴。』耍赖了。多亏这个耍赖，时代、风气、个性，全都表现出来了。孟依依没有意识到，正是她这种随意抒写，却给我们打开了二十一世纪中国的一扇窗户。

莺语间关莫与闻，离人不羡可怜春。艳李秾桃开次第，枉殷勤。尝记花中君爱白，从今只著素衣裙。偏是素衣难浣去，旧啼痕。（孟依依《山花子》）

评：孟依依是一个古典仕女吗？很像，细看却又不是。孟依依的心灵直通古典，她不曾想过要背叛它，但写出来却全无酸腐气，这全在于她的一片天真。

这首词上片写伤春。花也不想看，鸟也不想听，这是为什么呢？偏不说。用以勾出下文。『尝记花中君爱白，从今只著素衣裙』，纯情至此，令人感动。答案有了：因为男朋友只爱白花，所以我也只穿白色衣裙，并讨厌一切色彩。天！痴情如此，令人战栗。『偏是素衣难浣去，旧啼痕』，推进一层了。白衣裙好是好，可是我的旧啼痕就很难洗去了，看见它，我又多了几分伤感。这是补充，即伤春有多方面的原因。手法何等经济！

孟依依无疑是当今一大才女。她的随便涂抹，都能打动读者。有人批评她一味清浅，然而清浅并不是病。看多了沉重的诗，还巴不得读些明快清浅之作呢。

生活原来亦简单，非关梦远与灯阑。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无一病，有三餐，足堪亲友报平安。偏生滋味还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李子《鹧鸪天》）

评：李子本名曾少立，主要致力于词的创作。他的词，大胆吸收新诗和外国诗的营养，尖锐反映现实生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他对古典文学是熟谙的，但他重在创新，而不是模仿。这种新颖、另类的风格被称作『李子体。』

这是描写作者北漂生活的小令，为作者代表作之一。上片写自己为了糊口在京城日夜奔波，生活呆板枯燥。『梦远与灯阑』是文人的古典情结，现在却挨不上边。『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这是对枯燥生活的生动描写。『地铁』对『薪金』，『东西』对『上下』，都是全新的构建，然而又都是中规中矩的律句。把一种全新的思想与话语包裹在古典诗词的华丽的躯壳之中，形成另类风格，这就是『李子体』了。

下片写自己的惶惑，也就是对北漂生活的评价。怎么说呢，有饭吃，身体还行，应该感到满足了，可以给亲友写信报告平安了。但是，从内心深处说，却是感到惶惑，甚至有点凄凉。『偏生滋味还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这两句强大，它如此真切地表现出自己的失落感，而又准确地把握住写信这个具体细节，可说是非常高超的艺术概括。这里面有北漂族的难言之苦，足以打动每一位读者。可见，『李子体』是成功的。

大城灯火夜缤纷，我是不归人。浅歌深醉葡萄盏，吧台畔、君且沉沦。莫问浮萍身世，某年某地乡村。梦痕缥缈黑皮裙，梦醒复清晨。断云残雨青春里，赌多少、幻海温存。一霎烟花记忆，一生陌路红尘。（李子《风入松》）

评：这是一个当代诗人纷纷回避的题材，李子却大胆地表现了它。词中出现两个人物，一个是坐台小姐，一个是作者自己。不可否认，这是当代都市风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有什么写不得呢？出乎意料的是，李子不但写了，而且写得很好。

上片写作者在灯火辉煌的都市感到孤独，只好到酒吧去借酒消愁。『吧台畔、君且沉沦』，已经进入特定生活场景了。这是坐台小姐的话，是安慰，也是调侃。『大哥是从哪里来的？』应该有这样的问话，作者却气短了，这是北漂族的悲哀。下面支吾的言语，准确而生动地表现了作者的心境：我是从乡下来的，还没立住脚，不值得你记住。几多惆怅，几多无奈，却用最简洁的句子表达出来，可见功夫了得。

下片写坐台小姐身世，读罢为之心酸。『梦痕缥缈』『断云残雨』是暗语，『黑皮裙』是标志，或曰符号，都十分精当。『赌多少、幻海温存』，警策！坐台小姐是在苦苦挣扎，也在苦苦追求。但她每一次赌博都失败了，在我这里也是如此。同情和无奈，都不曾明说，但读者却能够觉察出来。『一霎烟花记忆，一生陌路红尘』，这是作者的感慨。昨夜也许会偶然记起，但我们往后只怕是陌路人了。这里伤心、自惭都有了。

很像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但又不完全是。同病相怜这一点相像，但失落与无奈却是全新的。这首词留给后人的感想，恐怕现在是无法说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