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缘情诗的特点
2016-11-26高炜
高 炜
魏晋缘情诗的特点
高 炜
魏晋时期的缘情诗,强调物感之情、一己之情,重视时序感。“诗缘情”的提出,是文体自觉发展的结果,也与魏晋时期玄学兴起、士人重视个体生命有关。
魏晋时期的缘情诗内涵十分丰富。与以往的言志诗相比,抒情的成分明显增加。与其后的闲情诗、艳情诗相比,深情而不滥于情。
“诗缘情”这一诗学理论范畴,最早见于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这一观念的提出,是对“止乎礼义”的冲击,也是魏晋时期“越名教而任自然”人生观在诗文上的体现。缘情诗的出现,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某种意义上讲,缘情诗是由言志诗发展而来的。
缘情诗强调私人感情、一己之情,是一种非功利性的情感。上古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诗经》,孔子曰:“思无邪”。诗篇的内容和结撰,大都倾向于叙事、劝诫和政治反思,而不以个人情感的抒发为重点。《大雅》、《颂》中的大部分诗篇,如《生民》、《公刘》,或为郊庙乐章,或为民族史诗,或为政治讽刺诗,关乎国家政治、宗教、道德等方方面面,偏向于较为公共的领域。它的抒情呈现鲜明的公共性特点,几乎看不到任何个人感情,都是指向群体之情而非一己之情。如《硕鼠》一篇,抒情主人公到底何人?可以是某一个农民,也可以是农民这个群体。这就是一篇指向公共领域的政治讽刺诗。《关滩》中,君子是自己在抒发感情,还是他人代为抒情,似乎都说得过去,缺乏明晰可辨的抒情主人公。
另外,写男女间感情的诗歌,所抒发的情感本该属于私人领域。但《诗经》却把私人情感与政治、道德、社会的公共领域挂钩。《君子偕老》一篇,《毛诗序》云:“《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夫妻感情是私人情感,在这里却与社会道德联系而公共化,偏向于社会教化方面了。
屈原的《楚辞》抒发的是一己之情,虽然“发愤以抒情”指向了个人,有助于强调个体审美自觉的“诗缘情”之诞生。屈原所抒发的虽然是私人感情,但他的指向却是家国天下和政治道德的公共领域。
缘情诗强调感物缘情、物感之情。所谓物感之情,主要是“喜柔条于芳春,悲落叶于劲秋”的情感,有更多的个人感受,更加关注于个体生命。《楚辞》中,运用了大量香草美人的比喻,但这并非是感物缘情,只是与自然的一种类比,缺乏个体性的自觉。
生命内涵中的另一个因子就是时序感。“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但《楚辞》的时序感并未落发于个人,而是与政治抱负紧密结合起来,“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以时间流逝,劝谏君王修美德、改法度。
两汉时期,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士人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限制,奔放的情感风格也渐趋舒缓、缠绵。反映到诗文上,就是缘情诗萌芽的出现。汉乐府诗中,游子、思妇题材大量涌现,对私人情感有了更多的关注。同时,时序感强化,对个体生命有了更加充分的认识。如秦嘉的《赠妇诗》:“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秦嘉赠妇诗,被朱自清称为“该是‘缘情’的五言诗之始”。
不过,作为缘情诗的萌芽,乐府诗处于一种言志诗与缘情诗的中间状态。严格来讲,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缘情诗。《汉书·礼乐志》载:“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 乐府诗是宫廷采集的,其内容势必带有强烈的社会功利性。为歌功颂德、愉悦君主,虽有情感的抒发,真情却少之又少。诗教色彩浓厚,“两汉之初,王泽未竭,诗教在焉”。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塘上行》:“莫以豪发故, 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以妻子的口吻劝告丈夫,莫贪图富贵、忘记初心。再如《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借女子的口吻来劝告世人遵礼明德。这样,就和《诗经》的教化意义相同了。
到了汉末,《古诗十九首》的出现,进一步促进了缘情诗的诞生。汉末战乱,文人对个体生存价值给予了较大关注,它与社会环境、自然环境有了更加密切的关联。过去那种歌功颂德、重视教化的诗歌逐步让位于与诗人的现实生活、精神生活息息相关的人生最基本、最表达普遍情感的作品。
建安时期的诗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缘情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这首诗,有了明确的抒情主人公——曹操。感物缘情,对酒起意。所抒发的感情也是一己私情,其中虽然包含了诗人远大的志向,但也不能把此诗归为言志诗。长期以来,学界对“志”与“情”有较大的争议。我认为事物不是绝对存在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我比较赞同詹福瑞先生的观点,“诗言志”是志中含情,“诗缘情”则是情中有志。如上文提到的《诗经》,“志”与“情”兼存,但“志”是占主导地位的,“情”并未得到人们的重视。而到了魏晋时期则不然,曹丕《燕歌行》完全是纯感情的抒发,“情”占据了主导地位,因此这就算是缘情诗了。
建安诗歌中的“情”,内涵十分丰富。三曹的诗歌中,体现了较多的英雄主义悲情,如曹操的《龟虽寿》、曹丕的《广陵于马上作诗》、曹植的《白马篇》。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努力实现个人价值,死后留名不朽。但现实的道路坎坷,进取的道路上总会有壮志难酬的落寞。正如徐公持所言:“建安文学的尚气或‘慷慨’风格,又多带有悲情倾向”。
对内心情感的描摹更加细致入微,不再局限于单纯的内心情思,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心的“情”反映到了外在的行为和事物上。如徐干的《情诗》,“郁崇崇”、“ 凄泠泠”、“ 踟躇”、“ 啸歌”等词语的运用,把主人公寂寞凄凉、了无意趣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王粲的《七哀诗》,“白露沾衣襟”、“ 丝桐感人情”,充分体现了诗人羁旅他乡的忧思之情。
玄学兴起,一方面士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纵情任性,情感不再受过多约束;魏晋玄学的“圣人有情”论,认为“情”是“自然之性”的核心,是人的本能需求,空前提高了“情”的地位与作用。嵇康的《声无哀乐论》认为,声音“以单复高埤善恶为体,而人情以躁静专散为应”。二者存在本质的不同,声音本身没有哀乐,而人是有哀乐的,声音只是人内心情感变化的产物,这种视角把个体生命放在了主体的地位。人的七情六欲被承认、接受,加之士人的纵情任性,崇情、重情在诗文中得到广泛发扬。
另一方面,魏晋社会动荡,士人朝不保夕,更加关注个体的生命。正始士人,喜欢于玄思冥想中领悟人生,士人常常把老庄道家之言杂入缘情诗的创作中。阮籍的《咏怀诗》中,如“何用养志,守以冲虚。”“逍遥逸豫,与世无尤。”“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左思的《咏史诗》中,如“连玺曜前庭,比之犹浮云。”“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到了谢灵运的山水诗,所谓“玄言的尾巴”,在我看来并不是诗人山水诗中的玄言残留,而是诗人由山水感发的缘情之句,只不过受前人影响靠玄理来抒发罢了。这不是不足,恰恰相反是飞跃。
感物咏物诗的特点是以抒情为主,两晋咏物诗在缘情诗中占了较大的比重。据考证,两晋咏物诗一共有60余首,动植物题材占了40余首。所描写的物象,主要有朝露、蟋蟀、秋草、寒蝉、尘埃、浮萍、转蓬之类。这些物象,可以加深作为主体的人的情感。但此时的感物诗,已经明显受到玄学思潮的影响,感物诗逐渐走向了“形秀情淡”的道路。永嘉以后,玄言诗占据了诗坛的主体地位,自此,缘情诗走向了衰落。
作者单位:甘肃省兰州市城关区西北民族大学73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