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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与元白诗派

2016-11-26张忠纲

杜甫研究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乐府元稹白居易

张忠纲

杜甫与元白诗派

张忠纲

以白居易、元稹为首的元白诗派,除元、白外,还有李绅、张籍、王建等。与崇尚奇崛险怪的韩孟诗派不同,这一诗人群体,总的创作风格却是倾向平易浅近,所以又称浅切诗派,亦称通俗诗派。这派诗人继承并发展了我国自 《诗经》开始到杜诗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强调诗歌的现实内容和社会作用。他们的创作,特别是乐府诗,有意识地学习杜甫“即事名篇”的新乐府传统,自创新题,以写时事,并形成了颇具规模、影响颇大的新乐府运动。

元白诗派 继承发展 杜诗艺术

元稹 《乐府古题序》云:“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 《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元和四年 (809),27岁的李绅 (字公垂)第一个有意识地以“新题乐府”为标榜和古乐府区别开来,并作 《新题乐府二十首》,可惜没有流传下来。刚刚20岁的元稹随即写了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其序云:“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 ‘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予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时任左拾遗的白居易亦作《新乐府五十首》,是白氏讽喻诗最主要的代表作,宛如一组首尾完整、层次分明的套曲,前有总序,云:“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后 《采诗官》说明他作《新乐府》的目的认为诗歌不能只是歌功颂德,而要“讽刺”时政,泄导人情,这样才能“下流上通上下泰”,达到长治久安。每首题下又有小序点明该诗主题,如“《立部伎》,刺雅乐之替也”;“《华原磬》,刺乐工非其人也”; “《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新丰折臂翁》,戒边功也”等等。

白居易的讽喻诗大都具备 《新乐府五十首》这样的特点。如 《秦中吟》之九 《歌舞》,写风雪寒冬、官僚权贵、歌舞狂欢、通宵达旦、醉生梦死的腐朽生活,结尾笔锋一转,“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将血淋淋的悲惨场景展示给人们,在鲜明的对比中深化了主题,这就是所谓的“卒章显其志”。

在手法上借鉴杜甫的写实作品,有的有鲜明的形象和生动的叙事情节,犹如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和杜甫都曾任左拾遗,引为同调,其 《初授拾遗》即云:“奉诏登左掖,束带参朝议。何言初命卑,且脱风尘吏。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当时非不遇,尚无过斯位。”身为谏官,他也像陈子昂、杜甫那样,直言敢谏,亦因此而贬官。白居易有明确的文学主张,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主张干预生活,干预政治。在 《寄唐生》中,白居易揭明他作乐府诗的苦衷:“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在 《与元九书》中,他明确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诗歌要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所以他“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迄元和,因事立题,题为 《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白居易的人生哲学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志在兼济,行在独善” “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而“讽谕诗,兼济之志也” “闲适诗,独善之义也”。白居易的讽谕诗,大都作于被贬江州司马之前。他的讽谕诗,富有强烈的使命感,敢于批评时政,反映民生疾苦。如 《采地黄者》,通过一个采地黄的农民之口,倾诉了他们在天灾人祸双重摧残下的艰难处境。作者运用了一系列的鲜明对比,揭示出人不如马的惨状。此诗虽不属于《新乐府》,但与 《新乐府》精神一致,“一吟悲一事”,体现了作者“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创作主张。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面对劳苦大众的苦难勇于自责的良知。如 《观刈麦》云:“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又如《村居苦寒》,将自己的温饱无忧与穷苦农民的饥冻辛劳相对比,深感惭愧:“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观稼》亦云:“自惭禄仕者,曾不营农作。饱食无所劳,何殊卫人鹤。”作为一个封建官吏,能这样勇于自责,实为难能可贵。正如张培仁 《虎丘白公祠》诗云:“绝代才华归讽谏,忧时乐府见忠诚。”①他自己也说:“凡闻仆 《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 《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 《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 《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 《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正因如此,他对这类诗的要求是很高的。他说:“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篇,至于贯穿今古,覶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 《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后白居易在 《伤唐衢二首》(之二)回忆此时遭遇云:“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 《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惟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因和三十韵,手题远缄寄。致我陈杜间,赏爱非常意。”陈杜,即陈子昂、杜甫。白居易与杜甫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抱负,都是“以致君济人为己任”,都有一颗仁者之心。如杜甫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推己及人,表现了“己饥己溺”的仁者情怀:“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种“因一身而思天下”的崇高精神,引起白居易的强烈共鸣。他在 《新制布裘》诗中说:“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又在 《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中说:“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故黄彻曰:“皆伊尹身任一夫不获之辜也。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虑,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优。”②都穆亦云:“二公其先天下之忧而忧者与!”③叶舒璐 《读杜白二集》说得好:“子美千间厦,香山万里裘。迥殊魏晋士,熟醉但身谋。”④又如杜诗 《漫成二首》之一云:“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白诗 《仲夏斋居偶题八韵寄微之及崔湖州》则云:“眼前无俗物,身外即僧居。”《闲居偶吟招郑庶子皇甫郎中》云:“更无俗物到,但与秋光俱。”《池上清晨候皇甫郎中》又云:“屏除无俗物,瞻望唯清光。”这是白、杜志同情同。

至如白诗拟杜句、袭杜意,更是比比皆是。如杜诗 《饮中八仙歌》云:“道逢曲车口流涎。”白诗 《和春深二十首》之十四则云:“哺歠眠糟瓮,流涎见曲车。”杜诗 《醉时歌》云:“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白诗 《春寒》则云:“君不闻靖节先生樽长空,广文先生饭不足。”杜诗 《曲江二首》之二云:“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白诗 《感秋咏意》则云:“旧语相传聊自慰,世间七十老人稀。”杜诗有以年月日为题者,有诗中标明岁月节候者,如《北征》开头:“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草堂即事》:“荒村建子月。” 《赠友二首》:“元年建巳月。” 《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今朝腊月春意动。”《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悲秋向夕终。”《十月一日》:“为冬亦不难。”等等。白诗亦有纪年月日者,以见当时之岁时节令,如 《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十四年三月十一日夜遇微之于峡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言不尽者以诗终之因赋七言十七韵以赠且欲记所遇之地与相见之时为他年会话张本也》《七月一日作》《宝历二年八月三十日夜梦后作》《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游悟真寺诗》开头即云:“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 《放旅雁》开头亦云:“九江十年冬大雪,江水生冰树枝折。” 《唐宋诗醇》评《文柏床》曰:“时贬江州,隐然有自伤之意。‘方知自残者,为有好文章’,即杜甫 《古柏行》之意而反用之。”评 《重赋》:“通达治体,故于时政源流利弊,言之了然,其沉著处令读者鼻酸,杜甫 《石壕吏》之嗣音也。”评 《答桐花》:“词意本之杜甫入蜀 《凤凰台》一章。”⑤杨慎云:“杜子美诗 ‘不嫁惜娉婷’,此句有妙理,读者忽之耳。……白乐天诗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亦子美之意乎?”⑥乔亿评杜诗《缚鸡行》曰:“此亦开乐天体,后人多效之。”⑦杨伦评杜诗 《寄薛三郎中据》:“此等五古,颇似乐天。”⑧所以汪立名云:“昔人谓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由杜出。韩之 《南山》,白之讽谕,其最著矣。就二公论之,大抵韩得杜之变,白得杜之正,盖各得其一体而造乎其极者。故夫贯穿声韵,操纵格律,肆厥排比,终不失尺寸,少陵而下,亦莫如二公。”⑨元稹亦多袭杜处,如杜 《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元 《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陆时雍则谓元 《有鸟二十章》“近情切裹,原自老杜脱胎,第其筋力缓纵”⑩。王闿运亦云:“元微之赋 《望云骓》,纵横往来,神似子美,故非乐天之所及。”⑪

胡震亨谓杜甫为“元白平易之宗”⑫。而白诗即将杜诗“俗”的一端发挥到极致,以致人传老妪能解,流传极广。王安石甚至说:“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⑬其实杜诗亦多用“俗言语”,所以元稹《酬李甫见赠十首》(之二)云:“杜甫天材颇绝伦,毎寻诗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刘永济评云:“元稹对杜甫诗极其倾仰,此诗三四两句颇能道出杜甫于诗有创新之功,但杜之创新实从继承古人而变化之者,观甫《戏为六绝句》可知。元所谓 ‘不著心源傍古人’,言其不一味依傍古人也,非轻视古人,仍与杜甫 ‘不薄今人爱古人’之旨无妨也。”⑭元所谓“当时语”,就是当时的“俗言语”。如杜诗《客堂》:“忆昨离少城,而今异楚蜀。”《惜别行送刘仆射判官》:“而今西北自返胡,骐驎荡尽一匹无。”《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绝句漫兴九首》之二云:“恰似春风相欺得。” 《可惜》云:“花飞有底急?”等等此类“当时语”,白诗中更是比比皆是。如 《寻春题诸家园林》:“平生身得所,未省似而今。” 《白发》:“白发生来三十年,而今须鬓尽皤然。”《寄题庐山旧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侣》:“三十年前草堂主,而今虽在鬓如丝。”《自悔》:“而今而后,汝宜饥而食,渴而饮。” 《衰病》:“更恐五年三岁后,些些谈笑亦应无。” 《湖上醉中代诸妓寄严郎中》:“还有些些惆怅事。”等等,比比皆是。

苏轼贬称“元轻白俗”,实不尽然。宋人张镃 《读乐天诗》即驳云:“诗到香山老,方无斧凿痕。……随人称白俗,真是小儿言。”清人赵翼亦云:“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于韩、孟。世徒以轻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⑭胡适在 《白话文学史》中说:“从杜甫中年以后,到白居易之死 (846),其间诗和散文都走上了写实的大路,由浪漫而回到平实,由天上而回到人间,由华丽而回到平淡,都是成人的表现。”又说杜甫入蜀后诗“纯是天趣,随意挥洒,不加雕饰”。如 《春水生》之二:“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正如罗大经所说:“杜陵诗,亦有全篇用常俗语者,然不害其为超妙。”⑮又如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使用了许多适合田父身份的口语和俗语,使其声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所以王嗣奭称其“妙在写出村人口角,朴野气象如画。”⑯黄生亦云:“写村翁请客,如见其人,如闻其语,并其起坐指顾之状,俱在纸上,似未曾费半点笔墨者。要知费其笔墨,即非古乐府本色。此不在效其格调,而在食其神气也。”⑰胡适又认为杜甫晚年多用“最自由的绝句体,不拘平仄,多用白话。这种 ‘小诗’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替后世诗家开了不少的法门;到了宋朝,很有些第一流诗人仿作这种 ‘小诗’,遂成中国诗的一种重要的风格。”⑱其实不用到宋朝,白居易就有不少这类小诗。如 《崔十八新池》,虽语言平易,但笔致不俗,特别是五六句“忽看不似水,一泊稀琉璃”,以新补拙,饶有情趣。又如 《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写极琐细之生活小事,明白如话,却妙笔生花。俞陛云评曰:“千载下如闻声口也。”⑲另一首 《招东邻》:“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与 《问刘十九》有异曲同工之妙,犹如一封温情脉脉的请柬。这种以诗代札的写法,虽因袭杜诗,但比杜甫 《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数百栽》等诗,更富情趣。又如 《题周家歌者》:“清紧如敲玉,深圆似转簧。一声肠一断,能有几多肠。”一、二句用乐声喻歌声,“紧”对“敲”,“清”对“玉”,“圆”对 “转”; “清”对 “深”,“紧”对“圆”,“敲”对“转”,“玉”对“簧”。有当句对,有对句对,所对之字无一闲笔。三、四句写听众的反应,充分烘托出歌者的演唱水平。全诗二十字,短小精炼,极见功力。刘熙载 《艺概·诗概》云:“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岂止杜、白,最早模仿杜甫“新题乐府”的李绅,作诗也是追求平易浅近、不避俚俗的。如广为传颂的《悯农二首》,可说是明白如话,妇孺皆知。第一首一二句“一粒粟”与“万颗子”对比鲜明,第三句“四海无闲田”加以强化,读者以为广大农民应该饱食无忧了,而末句“农夫犹饿死”急转直下,令人震惊,发人深省。第二首更以农民种粮的艰辛,反衬“犹饿死”的悲惨,可说是已经触及到封建剥削制度的根源了。

白学杜之失,正如贺裳所说:“其病有二:一在务多;一在强学少陵,率尔下笔。”⑳所以致此,才力不及杜甫,固然是一个原因,而更根本的原因,在于白居易没有杜甫那样艰难困苦的经历和深沉笃挚的忧国忧民之心。白居易那些批评时弊、反映民生疾苦的讽喻诗,几乎都作于被贬江州之前。他初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时所作《李都尉古剑》,借咏李陵古剑“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表达了自己不畏强暴、坚持原则的信念,歌颂了刚正不阿、宁折不变的品格。被贬江州之后,白居易奉行的是“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即谓他与元稹同是“外服儒风,内宗梵行”,《醉吟先生传》自云“栖心释氏”,《醉吟先生墓志铭并序》亦云:“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李绅 《题白乐天文集》说他“寄玉莲花藏,缄珠贝叶扃”,司空图 《修史亭三首》(之二)则云:“不似香山白居士,晚将心地著禅魔。”其实白氏晚年不仅“栖心释氏”,而且醉心道家。早在元和五年(810)所作 《隐几》“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既适又忘适,不知吾是谁?”即已流露出道家思想。同年所作 《自题写真》也已流露出归隐山林、独善其身的想法:“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而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是他有感于太和九年 (835)“甘露事变”宰相王涯等被宦官所害而作,“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全诗笼罩着一种祸福不定、人生无常的氛围,典型地表达了白氏晚年主张“无用致用”的道家思想。外奉儒而内佛道,晚年过着养尊处优、悠游闲适、半官半隐的生活,这与杜甫“进亦忧,退亦忧”,无论进退穷达始终忧国忧民的一贯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白居易晚年这种诗、酒、琴、姬的所谓“中隐”的优雅闲适的生活情趣,对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方式有着很大的影响。王禹偁 《游虎丘》即云:“乐天曾守郡,酷爱虎丘山。一年十二度,五马来松关。我今方吏隐,心在云水间。”㉑司马光 《登封庞国博年三十八自云欲弃官隐嵩山作吏隐庵于县寺俾光赋诗勉率塞命》亦云:“既知吏可隐,何必遗轩冕。”㉒苏轼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五亦云:“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㉓元好问 《寄杨弟正卿》说得更明确:“且从少傅论中隐。”㉔

元白诗派除了在创作实践上继承和发展了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外,在杜诗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就是元稹于元和八年 (813)撰写的 《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这是第一篇全面而系统地评价杜甫及其诗歌的历史文献。元氏在简述了我国诗歌发展的历史和各期诗歌创作的得失之后,特别强调了杜甫在诗歌发展史上的贡献和地位:“予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这就是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杜诗集大成说”的滥觞。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这样高屋建瓴地对杜甫做出符合中国诗歌发展历程的高度评价。 《旧唐书·杜甫传》即引用了元稹《墓系铭》中对杜甫评价的全部文字,占到传文篇幅的一半以上,并云:“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而影响深远的 《新唐书·杜甫传》与秦观《韩愈论》对杜甫的评价,亦本元稹之说,只是稍有变化而已。正如霍松林先生在 《元稹集编年笺注 (诗歌卷)序》中所说的:“元稹是对杜甫及其诗歌作出崇高评价、从而确立其历史地位的第一人。”㉕

可以说,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到杜甫,各种体裁都已成熟。而中唐以后,律诗创作渐成主流。所以元稹对杜甫的律诗特别是排律,给予了格外的关注,并就此与李白做了比较:“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后人由此得出元稹主张“李杜优劣论”,进而大加挞伐。宋人魏泰即云:“元稹作李杜优劣论,先杜而后李。韩退之不以为然,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木,可笑不自量。’为微之发也。”㉖其实是不确的,有点言过其实,至于韩愈云云,更是牵强附会。与魏泰同时的周紫芝即云:“元微之作 ‘李杜优劣论’,谓太白不能窥杜甫之籓篱,况堂奥乎!唐人未尝有此论,而稹始为之。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则不复为优劣矣。洪庆善作 《韩文辨证》著魏道辅之言,谓退之此诗为微之作也。微之虽不当自作优劣,然指稹为愚儿岂退之之意乎?”㉗翁方纲亦云:“元相作《杜公墓系》有 ‘铺陈’‘排比’ ‘藩翰’ ‘堂奥’之说,盖以 ‘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之中,有‘藩篱’焉,有 ‘堂奥’焉。语本极明。至元遗山作 《论诗绝句》,乃曰:‘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之识碔砆。’则以为非特 ‘堂奥’,即 ‘藩翰’亦不止此。所谓 ‘连城璧’者,盖即 《杜诗学》所谓 ‘参苓桂术、君臣佐使’之说,是固然矣。然而微之之论,有未可厚非者。诗家之难,转不难于妙悟,而实难于 ‘铺陈终始,排比声律’,此非有兼人之力,万夫之勇者,弗能当也。但元白以下,何尝非 ‘铺陈’ ‘排比’,而杜公所以为高曾规矩者,又别有在耳。此仍是妙悟之说也。遗山之妙悟,不减杜、苏,而所作或转未能肩视元、白,则 ‘铺陈’‘排比’之论,未易轻视矣。即如白之 《和梦游春》五言长篇,以及《游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经营缔构而为之,初不学开、宝诸公之妙悟也。看之似平易,而为之实艰难。元、白之 ‘铺陈’ ‘排比’,尚不可跻攀若此,而况杜之 ‘铺陈’‘排比’乎?微之之语,乃真阅历之言也。”㉘元稹在这里主要是指律诗特别是排律创作,李白不如杜甫。而实际情况亦是如此。李白存诗近千首,而律诗所占比例很少,排律更少。管世铭 《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五排凡例》云:“李、杜二公,古今劲敌,独七言律诗与五言长律,太白寥寥数篇而已,岂若少陵之 ‘琼琚玉佩,大放厥词’哉!”

排律,杜甫之前,最长者为其祖杜审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仅四十韵。杜甫继之,发展到五十韵,甚至一百韵。但杜诗集中,五十韵只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一首,一百韵也只有一首,那就是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杜甫之前,只有刘长卿 《至德三年春正月时谬蒙差摄海盐令闻王师收二京因书事寄上浙西节度李侍郎中丞行营五十韵》一首。杜甫之后,元、白以前,没有百韵诗。元、白继杜甫之后发展了长律的创作。元稹 《白氏长庆集序》云:“予始与乐天同校秘书之名,多以诗章相赠答,会予谴掾江陵,乐天犹在翰林,寄予百韵律诗及杂体,前后数十章。是后各佐江、通,复相酬寄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在 《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次韵千言曾报答”自注又云:“乐天曾寄予千字律诗数首,予皆次用本韵酬和,后来遂以成风耳。”白居易 《重寄微之诗》:“诗到元和体变新。”自注亦云:“众称元白为千言律,或号元和格。” 《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序》又云:“微之又以近作二十三首寄来,命仆继和”“皆韵剧辞殚,瑰奇怪谲” “大凡依次用韵,韵同而意殊;约体为文,文成而理胜”。流传至今的,白五十韵排律有 《江州赴忠州至江陵以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五十韵》《想东游五十韵》《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等;百韵排律有 《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东南行一百韵》等;而白五言古诗 《游悟真寺诗》,更长达130韵,比杜甫的 《北征》《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还长。全押平声韵,层次分明,步骤井然,有条不紊,音调和缓,杨万里誉为“绝唱”。元五十韵排律有《纪怀赠李六户曹崔二十功曹五十韵》《答姨兄胡灵之见寄五十韵》《献荥阳公诗五十韵》《春分投简阳明洞天作》等;百韵排律有 《代曲江老人百韵》《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等。同时的柳宗元有 《弘农公以硕德伟材屈于诬枉左官三岁复为大僚天监昭明人心感悦宗元窜伏湘浦拜贺末由谨献诗五十韵以毕微志》和 《同刘二十八院长禹锡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署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刘禹锡有 《武陵书怀五十韵》《历阳书事七十韵》。其后直至唐末、五代,五十韵以上的长律,亦只有李商隐 《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温庭筠 《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韦庄 《和郑拾遗秋日感事一百韵》等数首而已。至于像张祜 《戊午年感事书怀二百韵谨寄献太原裴令公淮南李相公汉南李仆射宣武李尚书》那样的五言长排,更是仅见。有些标为“五十韵”“一百韵”的长诗,实际上是律化的长篇古诗。仇兆鳌评 《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曰:“考唐人排律,初惟六韵左右耳。长篇排律,起于少陵,多至百韵,实为后人滥觞。元白集中,往往叠见。”㉙浦起龙亦评曰:“元微之之言曰:‘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亦数百。’其所推服,首在斯篇。”㉚王若虚评白居易叙事长律曰:“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㉛《唐宋诗醇》卷二十二评云:“长律百韵始于杜甫 《夔府咏怀》一篇,继之者元微之、白居易。居易集中百韵诗凡三篇,杜甫排奡沉郁,局阵变化,其才气笔力,自非居易所及。居易法律井然,条畅流美,实可为后来之法。学者未能窥杜之阃奥,且从此种问津,自无艰涩凌乱之病。”又卷二十三评 《东南行一百韵》云:“波澜壮阔,笔力沉雄,较 《代书百韵》更胜。杜甫而下,罕与为俪。”钱良择《唐音审体》卷十三云:“百韵律诗少陵创之,字字次韵元白创之。前人和诗,何其意不用其韵,自元白创此格,皮陆继之,后人始以次韵为常矣。”赵翼亦云:“(白居易)近体中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切,语工而词赡,气劲而神完,虽千百言亦沛然有余,无一懈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百代者正在此。”㉜

元稹只是就创作的个别方面比较李杜的优劣,并不是全面的评价。就整体而言,元稹也是李杜并称的。正如前所述,据现存文献而言,李杜并称最早者当推元稹。贞元十年 (794),十六岁的元稹,“粗识声病”(《叙诗寄乐天书》),即在 《代曲江老人百韵》中说:“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而在 《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尽管他说:“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但接着就说:“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因此,不能以偏概全,说元稹是“抑李扬杜”的。

元稹对杜甫是敬仰与钦佩的。他在 《叙诗寄乐天书》中说:“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元稹之所以推尊杜甫,还源于他和杜甫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如前所述,杜甫的生前好友韦迢,原来就是后来为元稹岳父的韦夏卿的父亲。正因如此,所以杜甫死后四十多年,元稹被贬江陵士曹参军时,杜甫之孙杜嗣业“雅知予爱言其大父为文,拜予为志”,才特地为其祖父写 《墓系铭》,而元稹自言“尝欲条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可见元稹对杜甫的著作是下过一番研究功夫的,所以他对杜甫的评价才能那样深刻精辟。

元稹的 《墓系铭》,还为我们提供了今存较早有关杜甫的生平资料。如关于杜甫在严武幕府的任职,两 《唐书》杜甫本传都有记载:《旧唐书》云:“严武镇成都,奏 (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 《新唐书》云:“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虽是连文,但不明确,两职是同时授受,还是有先有后,难以断定。对此问题,说得最明白的就是元稹的 《墓系铭》:“剑南节度使严武,状为工部员外参谋军事。”也就是说杜甫是以工部员外郎的头衔入严幕任参谋的。很显然,两职是同时授受的。

张籍与韩、白的交谊都很深。在尊儒排佛、坚持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诸方面,张籍与韩愈是一致的。他在 《与韩愈书》中说:“须 (别本作“顷”)承论于执事,尝以为世俗陵靡不及古昔,盖圣人之道废弛之所为也。宣尼殁后,杨朱、墨翟恢诡异说,干惑人听,孟轲作书而正之,圣人之道复存于世;秦氏灭学,汉重以黄老之术教人,使人寖惑。扬雄作 《法言》而辩之,圣人之道犹明;及汉衰末,西域浮屠之法入于中国,中国之人世世译而广之,黄老之术相沿而炽,天下之言善者,惟二者而已矣。”又说:“愿执事绝博塞之好,弃无实之谈,弘广以接天下之士,嗣孟轲、扬雄之作,辩杨、墨、老、释之说,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岂不尚哉!”㉝在推尊和宣扬孟子方面,他与杜甫、韩愈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张籍对杜甫异常敬仰。冯贽 《云仙杂记·焚杜甫诗饮以膏蜜》引 《诗源指诀》即云:“张籍取杜甫诗一帙,焚取灰烬,副以膏蜜,频饮之曰:‘令吾肝肠,从此改易。’”虽是小说家言,但亦不为无因。

张籍与王建是同学,关系异常密切,正如王建 《送张籍归江东》所云:“君诗发大雅,正气回我肠。复令五彩姿,洁白归天常。昔岁同讲道,青襟在师傍。出处两相因,如彼衣与裳。”二人皆以乐府著称,故并称“张王乐府”。高棅云:“元和歌诗之盛,张王乐府尚矣。”又曰:“大历以还,古声愈下,独张籍、王建二家,体制相似,稍复古意。或旧曲新声,或新题古义,词旨通畅,悲欢穷泰,慨然有古歌谣之遗风,皆名为乐府。虽未必尽被于弦歌,是亦诗人引古以讽之义欤,抑亦唐世流风之变而得其正也欤?”㉞王士禛亦云:“唐人乐府,惟有太白 《蜀道难》《乌夜啼》,子美 《无家别》《垂老别》以及元、白、张、王诸作,不袭前人乐府之貌,而能得其神者,乃真乐府也。”㉟其 《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其九又云:“草堂乐府擅惊奇,杜老哀时托兴微。元白张王皆古意,不曾辛苦学妃豨。”潘德舆则曰:“文昌乐府,古质深挚,其才下于李杜一等,此外更无人到。”㊱而张籍尚胜于王建。白居易 《读张籍古乐府》云:“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上可禆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白居易此诗作于元和十年(815),倒推三十年,为唐德宗贞元元年(785),时白居易、李绅十三四岁,元稹才六七岁。而张籍和王建学术界一般认为都生于唐代宗大历元年 (766),当时杜甫还健在,正处于夔州创作旺盛期。应该说,张、王写作乐府诗要早于元、白等人。元、白等人的乐府诗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张王的一定影响。张、王与元、白一样,乃是真正继承了杜甫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张洎 《张司业集序》谓:“公为古风最善。自李杜之后,风雅道丧,继其美者,唯公一人。”㊲徐献忠继张洎而发挥说:“张舍人序其能继李杜之美,予谓李杜浑雄过之,而水部凄婉最胜,虽多出瘦语,而俊拔独擅,贞元以后,一人而已。”㊳姚合 《赠张籍太祝》亦云:“妙绝江南曲,凄凉怨女诗。古风无手敌,新语是人知。”二人都继杜甫之后,大量创作“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新乐府。据统计,张籍现存乐府诗73题75首,而新乐府就多达53首;王建共有乐府诗百余首,新乐府就有60余首。如张籍《节妇吟》,乃自创新题乐府。诗为回复当时藩镇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笼络而作。托名节妇,实为诗人自喻。谓妾已有夫,不可再事他人,委婉而坚定地谢绝了李师道的拉拢。诗一句一转,而又曲尽情怀,贺贻孙赞其“情词婉恋,可泣可歌”。张王乐府,多讽兴时事,反映民生疾苦,同情妇女遭遇,语言质朴通俗,多用叠字,这与杜甫也是一脉相承的。如张籍 《筑城词》:“力尽不得抛杵声,杵声未定人皆死。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写下层劳动人民在军吏的苛酷监督下服劳役,筑工事,最后只能埋骨城下的悲惨遭遇,深刻地揭露了统治者的黩武政策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山头鹿》描写一贫妇的不幸遭遇:租赋多而输纳不足,夫死儿在狱,大旱无收成,而县官只管催收军粮,不顾百姓死活。深刻地揭露了统治者的残暴无情。《野老歌》前六句写一老农傍山耕种,所收尽入官仓,岁末无粮,只好和儿子上山拾橡子充饥。末以西江贾客养犬而长食肉作结,形成鲜明对比。《征妇怨》写边战使妇人失去了丈夫,同时也失去了生活的依靠,揭露了频繁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不可估量的痛苦,风格质朴,感情深沉。周珽曰:“声声怨恨,字字凄惨。”㊴吴瑞荣亦曰:“说征妇者甚多,惨淡经营,定推文昌此首第一。”㊵《永嘉行》则是以晋怀帝永嘉五年 (311)鲜卑人攻破洛阳的永嘉之乱而作的新题乐府。描写皇帝被掳,公卿士庶四散奔逃的混乱情形。借古讽今,暗指唐代的安史之乱。而王建 《射虎行》则用比兴手法,以自去射虎得虎影射当时藩镇混战,各谋私利;借官差射虎不力,讥讽唐朝诸将讨伐叛军观察不前,握兵自重。字字是射虎,实际上却句句实指当时政局和战争形势。 《海人谣》写海边居民采珠驯象以纳税的艰辛和痛苦,讥讽了统治者的贪暴。叙说平实,对比鲜明。《水夫谣》写纤夫在官府逼迫下长年在外牵船的痛苦生活和想逃亡却又舍不得离开故土的矛盾心情,“我愿此水作平田,长使水夫不怨天”,表达了对他们的强烈同情。《田家行》则深刻反映了农民在官府压榨下的可怜处境和无可奈何的心情,揣摩农家情怀细致入微。《簇蚕辞》写农家养蚕的生活,既刻画了养蚕成茧时的激动喜悦之情,又反映了以茧缴税的痛苦忧伤之感。抓住典型场景和细节进行描写,刻画心理细腻真切,体现了王建新乐府诗的鲜明特色。

鲁一同谓杜甫“风土诗,开张王先声”㊶,许昂霄则谓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朴老真率,开张王乐府派”㊷,所言颇是。张王乐府正是以一种雅俗共赏的形式,将当时民间丰富多彩的生活,诸如风土人情,民俗信仰,人间哀乐,用质朴无华的语言形象地表现出来。如张籍的《江南曲》《江村行》《湘江曲》《泗水行》《采莲曲》等诗,都是这一类型的作品。故胡震亨曰:“文章穷于用古,矫而用俗,如 《史》《汉》后六朝史之入方言俗语是也。籍、建诗之用俗亦然。王荆公题籍集云:‘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凡俗言俗事入诗,较用古更难,知两家诗体大费铸合在。”㊸

张、王诗亦有明显学杜似杜者,如张籍的《凉州词三首》(其三),俞陛云评云:“诗言凉州寇盗,已六十年矣。白草黄榆,年年秋老,而诸将坐拥高牙,都忘敌忾。少陵诗:‘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与文昌同慨也。”㊹《没蕃故人》,李怀民评云:“只就丧师事一气叙下,至哭故人处,但用微末一点,无限悲怆。水部极沉著诗,便不让少陵。”㊺杜有 《铜瓶》诗:“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铜瓶未失水,百丈有哀音。侧想美人意,应悲寒甃沈。蛟龙半缺落,犹得折黄金。”唐汝询即云:“张籍 《楚妃怨》:‘梧桐叶落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冷。’读籍诗,杜义自明。”又 《与贾岛闲游》:“水北原南草色新,雪消风暖不生尘。城中车马应无数,能解闲行有几人。”黄叔灿评云:“少陵诗云:‘心迹喜双清’,盖不难在迹,难在心耳。碌碌者不足惜,即忙里偷闲,岂能领得真趣?然则能解者,其真有几人耶?”㊻故谭元春云:“司业诗,少陵所谓‘冰雪净聪明’足以当之。”㊼

注释:

①《金粟山房诗草》,引自陈友琴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白居易卷》(以下简称 《白居易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9页。

④ 《分干诗钞》卷三,顾雪斋本。引自 《白居易卷》,第305页。

⑤ (清)爱新觉罗·弘历编:《唐宋诗醇》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以下简称“四库本”)。

⑥ (明)杨慎撰:《丹铅摘录》卷三,四库本。

⑦ (清)乔亿撰:《杜诗义法》卷下,清刻本。

⑧(唐)杜甫著,(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新1版,第750页。

⑨(唐)白居易撰,(清)汪立名编:《白香山诗集序》,四库本。

⑩(明)陆时雍辑:《唐诗镜》卷四六,四库本。

⑪(清)王闿运著:《湘绮楼说诗》卷七,甲戌成都日新社印本。

⑫(明)胡震亨著:《唐音癸签》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5月版,第90页。

⑬(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四引《陈辅之诗话》。

⑭ (清)赵翼著:《瓯北诗话》卷四,《清诗话续编》本,第1173页。

⑮ (宋)罗大经撰:《鹤林玉露》卷三,四库本。

⑯ (明)王嗣奭撰:《杜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新1版,第144页。

⑰ (清)黄生撰:《杜诗说》卷二,清康熙三十五年一木堂刻本。

⑱胡适著:《白话文学史》(上卷),东方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250页。

⑲俞陛云撰:《诗境浅说续编》,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155页。

⑳(清)贺裳:《载酒园诗话》,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358页。

㉑(宋)王禹偁:《小畜集》卷六,四部丛刊景印宋本配抄本。

㉒(宋)司马光:《传家集》卷四,四库本。

㉓(宋)苏轼:《东坡全集》卷三,四库本。

㉔(金)元好问:《遗山集》卷九,四库本。

㉕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 (诗歌卷)》卷首,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

㉖(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本,第320页。

㉗(宋)周紫芝撰:《竹坡诗话》,四库本。

㉘(清)翁方纲撰:《石洲诗话》卷一,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1373页。

㉙ (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十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16页。

㉚(清)浦起龙著:《读杜心解》卷五之三,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776页。

㉛(金)王若虚著:《滹南诗话》卷一,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第511-512页。

㉜ (清)赵翼著:《瓯北诗话》卷四,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第1174-1175页。

㉝ (唐)张籍撰:《张司业集》卷八,四库本。

㉞ (明)高棅编纂:《唐诗品汇·叙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

㉟ (清)王士禛述,何世璂录:《然灯纪闻》,丁福保辑:《清诗话》,第121页。

㊱ (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四,《清诗话续编》本,第2057页。

㊲ (唐)张籍:《张司业诗集》卷首,四部丛刊景明本。

㊳ (清)鲍桂星编:《唐诗品》,明嘉靖十九年刻 《唐百家诗》本。

㊴周敬、周珽辑:《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明崇祯八年穀采斋刻本。

㊵(清)吴瑞荣:《唐诗笺要》,清乾隆二十四年金陵三乐斋刻本。

㊶(清)鲁一同撰:《鲁通甫读书记》,抄本。

㊷(清)王士禄等评,刘濬辑:《杜诗集评》卷二,《杜诗丛刊》本。

㊸(明)胡震亨著:《唐音癸签》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页。

㊹俞陛云著:《诗境浅说续编》,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240页。

㊺(清)李怀民撰:《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卷上,清嘉庆十年刻本。

㊻ (清)黄叔灿撰:《唐诗笺注》卷九,清乾隆三十年刻本。

㊼ (明)钟惺、谭元春编:《唐诗归·中唐六》,明末刻三色套印本。

责任编辑 王飞

作者:张忠纲,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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