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干子
2016-11-25槿灼灼
槿灼灼
我的臭干子情节是从开封的马道街开始的。那时候我正读大一,初来乍到,和宿舍的姐妹们结伴到此一游。熙攘的人群中,一辆架子车从眼前“吱吱呀呀”晃过,车把上插着一面三角形的红色小旗,上书“臭干子”三个大字。大家共同购得一份,每人咬了几口,算是尝了个鲜。
古城不大,从马道街出来,穿过几条马路就到了宋都御街上,也就从旱路来到了水道。杨家湖、潘家湖……水光潋滟,烟波浩渺,让人顿生乘舟夜游之兴。关于这湖,坊间还盛传着一个故事,潘仁美奸诈无比,杨家将满门忠贞,因此,潘家湖浊,杨家湖清。
开封城如此多水,这是我之前意料不到的。“一城宋韵半城水”这句话虽然有点夸大,却是这个北方水城的生动写照。在这座古城里,水域占到了约1/5。水之于一座城,如善睐明眸,突然就有了灵气,有了水的开封,也就有了宋词的秀丽。在宋代,词可称当时的流行歌曲,“凡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一曲小词新鲜出炉,柳永走在当年的御街上,追星族应会如潮水般涌来。
“东皇去后韶华尽,老圃寒香别有秋”,穿过水域所在的市中心,弃舟登岸,移步换景,沿着歪七扭八的小巷向东北方向穿行,直到城市的边缘,在一片宋风兼有民国范儿的建筑群前停住脚,就到了我的大学。东边和古城共用着一面城墙,北面和古塔共用着一面围墙。静谧的夜晚,风儿吹动铁塔廊檐下的铃铛,“叮铃铃”的响声不知点缀了多少青春学子的梦。
估摸着老太太要出摊,心里痒痒的
开封是闻名遐迩的小吃城,学校周围也不例外。从学校的西门出来,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街。每到华灯初上,这里就人头攒动,甚是繁华。卖烧饼夹菜的、冰糖雪梨的、鸡蛋灌饼的……都推着车子上街摆摊了。不大一会儿,各个摊位前便围满了人,常常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当然,来这里消费的,主要是我们大学的学生,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在这里,我邂逅了最好吃的臭干子。
在这条小街的中部,住着一个小脚老太太,大概六七十岁的样子,一身朴素的蓝布衣衫,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梳成一个髻,显得干净利落。她的家就在街边,一排临街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斑驳的墙缝里甚至都冒出几棵草来,里面是一个小巧的四合院。只要天好,傍晚时分,老太太都会请人帮忙从四合院里捣腾出来几个大桶,装满了半成品的臭干子,粗略估计一下,每个桶大概能装好几百块。大桶们在街边一字排开,俨然王母娘娘出行的开路先锋,煞是壮观。接着,老太太的那双小脚便开始在家里和路边不停地穿梭。先搬出来一张高木桌和几张矮方桌,再摆上十来把小凳子,场面就形成了。高木桌主要是用来放煤气灶和瓶瓶罐罐的调味料。矮桌椅自然是供吃客落座。因为煤气灶小,老人家的油锅也小。
一切准备妥当,老人回家裹上一个围裙,来到锅旁,“腾”地一下打着火,把油倒进去,烧到油热,下进去十块八块臭干子,小锅便开始“滋啦啦”响起来。黑色的臭干子调皮地在锅里转圈,经过油锅的考验还是黑色,白色的臭干子可是个胆小鬼,油锅一炸,小脸儿都吓黄了。黑黑黄黄一堆方块在锅里晃悠着,此起彼浮,仿佛汹涌着的波涛里的小船几艘。老太太的一双长筷子就是艄公的舵,翻翻捡捡,顷刻间就将炸好的豆腐装了盘。一盘只装四个,黑白任选,五毛两块,一元四块。装盘毕,老太太的瓶瓶罐罐化作百宝箱,她不紧不慢地用铁匙把每个臭干子的表面都戳烂捣碎,先从瓶子里舀出两匙花生芝麻碎撒到里面,再浇上一勺蒜泥,末了,还不忘滴上几滴香油,捏上一小撮香菜。食客接过一盘臭干子来吃,发现调料和炸好的豆腐融合得恰到好处,完全入味了。狠狠地咬上一口,外酥里嫩,满口流油儿,唇齿生香,惬意极了。
无论是在教室里自习,还是在宿舍里憩息,我估摸着到了老太太要出摊的时候,仿佛儿时看到了姥姥灶上的袅袅炊烟,心里便痒痒的,胃里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我溜溜达达到西门,沿着街边往前走,一路上心里还七上八下,担心老太太没出摊。直到远远地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一块石头便落了地。其实,不止是我,来这里吃臭干子的大都是常客。由于人多,再加上老板带伙计仅老太太一个人,油锅边常常会排起长队。这条长队可不简单,轮到谁了,谁就捋袖子上前,接起老太太手中的长筷子,帮她掌舵。于是乎,老太太就可以将工作的重心暂时从烹炸转向调制,更快地为大家炮制出美味。由于这里回头客居多,日久天长,大家也看出些门道来,对于如何烹炸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什么时候该给锅中之物翻个身了然于心。老太太不时回头来叮嘱几句,脾气温和的她,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对于这些自告奋勇来帮忙的孩子,她常用的口头禅是“乖”。她常喃喃道:“乖,干得好!乖,慢一点,别把油花溅出来烫着自己。”至于什么时候该换油、添油,什么时候该起锅、用笊篱捞臭干子了,这些技术性要求略高的活儿,都是她老人家亲自出马。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时候,老太太也不批评,只是默默地把炸得过头了的臭干子挑出来,作为添头送给大家吃。所以,如果你买四块,盘子里却出现了五块,千万不要诧异。来这里吃臭干子的孩子们对老太太也是尊爱有加,不但顺手干点小活儿,还亲切地“奶奶”长、“奶奶”短地叫个不停,乐得她合不拢嘴。我常常出现在这些人中间,吃两块臭干子,顺便也帮老太太打打下手,有时还会和她唠上两句。她说儿孙都很孝顺,大孙女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家人常劝她别干活了,上了岁数歇着多好。可她总觉得,儿孙都大了,歇在家里没什么价值,反而觉得闷得慌。还是出来卖自己的臭干子好,锻炼身体不说,还挺热闹,况且挣钱还不少,儿孙们遇到手头紧的时候,她还能帮上一把呢!
老太太的生意好,在这条街上都是出了名的。她比较保守,准备的少,慕名来吃的人却很多。有时候食材不够了,若大家还想吃,只要批发来的臭干子的半成品还有,她就让大家稍等一会儿,忙不迭地回家去取。不久,她就端着一瓶新的辣椒或是蒜泥一溜小跑着来了。这两种颜色的臭干子当中,黑的比白的抢手。两相比较,我也是更好黑色,觉得口味更佳。对此,我曾经当面请教过她。她说,黑色的臭干子是因为里面加了茶叶,除了上色还能提味。她还说,年轻的时候,她的身体壮得像头牛,都是买了豆腐,全须全尾地自己做,味道更好吃一些。年岁大了,干不动了,就改成去臭干子加工厂批发,但调料都是自己做的。就这,为了准备晚上的出摊的用材,她白天都得忙活一天。
有年冬天,我从她门口经过,发现有个女孩站在她家门口,老太太拎了一兜东西从门里出来,放到女孩手里叮嘱着什么。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要放寒假回家过年了,女孩想买些臭干子带回家给父母尝尝。想是路途远,老太太就将自己精心做好的调料和一二十个臭干子分袋装了,交给女孩做的方法,让她带回去自己做。
馒头就着香喷喷的臭干子吃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臭干子吃着吃着,就到了大三。这年暑假刚过,大家都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考研备战开始,我也加入了这支大军。因为保送上研究生的名单已经出来了,我们专业全年级共6个班,一共200来人。院里将前3年的总成绩排了名次,从中选出前30名,再从中刨去六级不及格的,如此下来,就剩了十几个人。
宿舍七个姐妹都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包括我在内,有三人跻身这十几人的保送队伍。但是,只有一人保送成功,我和另外一个姐妹都放弃了保送资格,选择自己考。用当时的眼光看,保送的学校和专业虽然算不上好,毕竟是稳拿,而且是公费。考研的压力很大,大家白天学习、晚上学习,吃着饭学习、走着路学习。学习的同时还到处跑着找工作,因为影响考研的因素太多了,谁都没有把握自己能考上。当时校园里盛传一句话:保研的过着像猪一样的生活,找工作的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考研的则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听听,最惨的就是我这种考研的,东奔西跑,谄媚低首地向用人单位递笑脸回来,还要马上转换状态,投身书山题海。
那段日子,感觉自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兵。即便如此,我这个吃货也没有忘记去吃臭干子。拼搏一个白天,晚上就抽一小时左右的时间,从教室里溜出来,跑到老太太的摊位上,陪着她一通忙活,再心满意足地吃上一份臭干子。碰到哪天没吃晚饭,我还会提前在学校食堂买好一个馒头,用塑料袋包了揣到兜里,带到老太太这儿,就着香喷喷的臭干子吃。这时候,我一般会提醒她在臭干子里多放些辣椒,这样,馒头很快就被“消化”掉了。说来好笑,那段时间里,享用臭干子成了我最大的放松和消遣。有那么几次,学习的间隙,我抽空出来,到了西门外,便伸着脖子使劲儿瞅,最终确定老太太没出摊的时候,失落不已!仿佛吃老太太的臭干子,已经成了我大学生活的一部分。
后来,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研究生。离校之前,将行李打包好,又逢傍晚。我特意到西门外去走了一圈,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虽然已经快放暑假了,这里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吃煎饼果子的,喝冰糖熟梨的,旧书摊边讨价还价的……唯独老太太日常摆摊的地方没有了人影。我向旁边的人打听,有人说,要放暑假了,老太太趁这空儿串亲戚去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开封,南来北往,“转益多师”,周游列国许多年。每到一处,只要有时间,我都不忘尝尝当地的臭干子。可吃来吃去,都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总觉得老太太的最好吃。其它地方的臭干子,豆腐没有老太太炸得酥嫩,至于芝麻花生碎,更是一丁点没有,倒另加了许多酸豆角,味道完全变了。而且,我始终觉得,老太太的臭干子吃着香,闻着也不臭。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