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少年
2016-11-25林清玄
林清玄
我小学时代使用的一本国语字典被母亲细心地保存了十几年,最近才从母亲的红木书柜里找到。那本字典被我小时候粗心的手指扯掉了许多页,大概是拿去折纸船或纸飞机了吧。由于有那样的残缺,更使我感觉到一种任性的温暖。
更惊奇的发现是,在翻阅这本字典时,我找到了一张已经变了颜色的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是一张长条的鲜黄色纸,上面用细线印着一个白雪公主的画像,如今看起来,公主的图样已经有一点粗糙简陋了。至于我如何会将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夹在字典里,更是无从回忆。
到底是我在上国语课时偷偷吃泡泡糖夹进去的,是夜晚在家里温书吃泡泡糖夹进去的,还是我有意保存了这张包装纸呢?我翻遍国语字典也找不到答案。记忆仿佛自时空遁去,渺无痕迹了。
我唯一记得的倒是那一种旧时乡间十分流行的泡泡糖,是粉红色长方形十分粗大的一块,一块五毛钱。对于长在乡间的小孩子,那时的五毛钱非常昂贵,是两天的零用钱,常常要咬紧牙根才买来一块,一嚼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把它吐在玻璃纸上包起,等吃过饭再放到口里嚼。
父亲看到我们那么不舍得一块泡泡糖,常常生气地说:“那泡泡糖是用脚踏车坏掉的轮胎做成的,你们还嚼得那么带劲!”记得我还傻气地问过父亲:“是用脚踏车轮胎做的?怪不得那么贵!”惹得全家人笑得喷饭。
说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应该是可以吹出很大气泡的,却不尽然。吃到那种泡泡糖多少要靠点运气,记得能吹出气泡的大概五块里才有一块,许多是硬到吹弹不动,更多的是嚼起来不能结成固体,弄得一嘴糖沫,赶紧吐掉,然后坐着伤心半天。我手里的这一张包装纸可能是一块能吹出大气泡的泡泡糖的,否则怎么会小心翼翼地来留作纪念呢?
我小时候并不是那种很乖巧的孩子,常常为要不到两毛的零用钱就赖在地上打滚,然后一边打滚一边偷看母亲的脸色。直到母亲被我搞烦了,给我零用钱,我才欢天喜地地跑到街上,买了一块白雪公主泡泡糖,然后嚼到天黑。
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店里看到过白雪公主泡泡糖,都是细致而包装精美的一片一片的口香糖,每一片都能嚼成形,每一片都能吹出气泡,反而没有像幼年一样能体会到买泡泡糖靠运气的心情。现在我偶尔看到口香糖还会想起童年,想起嚼白雪公主泡泡糖时的滋味,但也总是一闪即逝,了无踪迹。直到看到国语字典中的包装纸,我才坐下来认真地想起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种种。
如果现在还有那样的工厂,恐怕不再是用脚踏车轮胎做泡泡糖,可能是用飞机轮子了——我这样游戏地想着。
那一本母亲珍藏了十几年的国语字典,薄薄的一本,里面缺页的缺页、涂抹的涂抹,对我已经毫无用处,只剩下纪念的价值。那张泡泡糖包装纸平平整整,毫无毁损,宝藏了一段十分快乐的记忆,使我想起如白雪一样无瑕的少年岁月。它是那样白,那样纯净,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那些岁月虽然在我们的流年中消逝,但借着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仿佛是草原里的小红花,先是看到了那朵红花,然后发现了一整片大草原。红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却成为一个大的背景,我们就在那背景里成长起来。
那朵红花不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可能是深夜里巷底按摩人的幽长的笛声,可能是收破铜烂铁老人沙哑的叫声,也可能是夏天里卖冰激凌小贩的喇叭声……有一回我重读小学时看过的《少年维持的烦恼》,书里夹着用歪扭字体写成的纸片,只有七个字:“多么可怜的维特!”其实当时我哪里知道歌德,只是那七个字让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个显露出来,那身影可能和维特一样纯情。
有时候我不免后悔童年留下的资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不会把所有的笔记簿都卖给收破烂的老人。”可是如果早知道,我就不是纯净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个多虑的少年了。那么丰富的资料原本也不宜留下来,只宜在记忆里沉潜,在雪泥中找到鸿爪,或者从鸿爪体会那一片雪。这样想时,我就特别感恩母亲。因为在我无知的岁月里,她比我更珍视我所拥有过的童年,在她的照相簿里,甚至还有我穿开裆裤的照片。那时的我,只有父母有记忆,我是完全茫然的,就像我虽拥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块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点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赖母亲爱的保存。
【赏析】
文章标题很具有阅读的诱惑力,以“白雪”修饰少年,突显少年岁月的纯真无邪、无忧无虑。从行文设计看,“白雪”一词来源于对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回忆。那张白雪公主泡泡糖包装纸是本文的行文线索,在文章结构中穿针引线。白雪少年的形象是借助对白雪公主泡泡糖包装纸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的,它也因留有白雪少年童年的印迹而变得更有纪念意义。
作者用对泡泡糖包装纸的回忆来反映童年、母爱这样的大主题,让文章充满怀旧的温暖味道。作者从日常生活的具体事物中寻找最佳切入点,从具体事物中发现、挖掘深刻意蕴,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是否抛下了太多珍贵的东西?我们是否为了所谓的成熟,早已把那张白雪公主泡泡糖包装纸遗弃在风中了?”